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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明日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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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柳的出现让郎放心神不宁,但大概因为经历过蒋良霖昏迷的两个月,现在郎放看到蒋家人,第一感觉终于不是“没法向长辈交代”。郎放一手端着龙虾,另一手端着鹅肝,回到桌前。蒋良霖拿了满桌的美食,多到甚至让郎放怀疑他们两个人能否吃完的程度,可蒋良霖说:“吃自助啊,最可贵的就是‘什么都想吃’的冲动。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地方之一在哪儿吗?我喜欢你吃饭很香的样子。”
蒋良霖熟练掌握直球技巧,一边用刀叉切分食物,一边还能说出这么甜蜜的告白,郎放挑挑眉毛,战术性喝饮料,可不能再脸红得像个桃子了。
这家酒店原本会赠送歌舞演出《长恨歌》的门票,但现在是冬季,演出在露天水上剧场,冬季停演,所以蒋良霖和郎放想看也没法看,晚上只能去骊山走走。
郎放后来又回了铁板烧吧台几回,其实是去看伍柳还在不在那里。在他去第三回的时候,伍柳的身影消失。郎放怅然,难以自已,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复杂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晚饭吃得差不多时,郎放去洗手间。他洗完手出来,忽见伍柳坐在过道的沙发上。这回二人对视后,伍柳从沙发起身,向郎放径直走来,郎放不自觉后退几步,他看向伍柳的眼神中有失望、愤怒、心虚、无奈和一丝想念,五味杂陈。
“还以为你已经不认得我这个老头了。”伍柳开口,他下意识从兜里掏出烟,递给郎放,但他马上想起酒店内部禁烟,就只能将烟收回,说,“当初还是我教你抽烟。”
“您教过我很多东西,很多很多。您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郎放,和蒋良霖过得怎么样?算了,不用问,看样子就知道过得不错。”伍柳扫一眼郎放,就知道郎放现在的身体现状,或者说,他们蒋家人早就猜出来了。伍柳说:“既然怀上了就不要乱跑,现在世道不安全。”
不论安全还是不安全,反正郎放还有至少八个月可活。再安全的世界,八个月以后好像对郎放而言也只是悬而未决。郎放已经对“安全”这个词丧失了基本的理解。
二人就在洗手间门口附近说话,因为那儿隐蔽,离自助餐厅有一道走廊。
郎放说:“我没有明知故问,您来到底是做什么?跟踪、保护、想念还是单纯路过?我不明白。”
如今的伍柳,比郎放记忆中还要苍老几分,明明只是四个月未见。这话一出,应该是有些令人伤心的,伍柳的眉毛微微抖动,又做出下意识的抽烟动作,虚虚抬手。他说:“都有啊,都有的。郎放,我是算出蒋良霖命不久矣的那个人,偏偏还是你的师父,无论怎样你都会怨我的。”
“不带你去找东郎,你学不会本事。你拿不到亚鲁王的龙心,就救不了你放在心里的蒋良霖。如果当初就告诉你,你是救还是不救?我猜你还是会救,你也知道你会救。”
伍柳这话说透了,郎放靠墙,眼睛盯着墙上的空白处,说道:“我太想得到小霖了,无论多少次让我回到那时候,就算结婚后第二天我就死去,我也要这么做的。可人就是忍不住贪心,我的确想过,如果当时是学别的,会不会就能不这么提心吊胆……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就算是癌症病人,最后的日子也得有质量地过,你来是要确认什么?确认我有没有接受现实吗?”
“你告诉蒋良霖了吗?”
“说了。”郎放笑笑,“没想到吧,我还是会说这些事让他心疼的。”
伍柳点点头:“他什么反应?”
“不告诉你。”
“郎放啊,这么老实的人也能变。”
“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来。”
伍柳也笑了:“来催你们回家。今天是除夕啊。”
蒋良霖和郎放会不知道今天是除夕吗?当时蒋良霖糊弄蒋家人,说回家过年,可除夕已经就在今晚,明天大年初一,蒋良霖一点回去的意思都没有。之前他们故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或是挂在嘴边,就是他们不在意这个年节,生日的意义比年节可大多了。
出来过年和出来过生日,完全两种氛围。
郎放微微叹息,感慨道:“今天除夕,何必要来找我们,在蒋家过年不好吗?我和小霖一会儿还要出去走走,有人陪您吗?”
“少来这套了,我日子还长着,今年随便过也无所谓。”伍柳憋不住烟瘾,也是不想留郎放在这儿说话拌嘴了,挥挥手离开。郎放感觉自己被这小心眼的老头揶揄了一句,可语气是心疼的。伍柳曾经也是“替身”,他知道这种没有新一年,甚至没有新一天可盼望的感觉。倘若郎放不喜欢蒋良霖,他早怂恿郎放过自己的生活去了,伍柳很早就这么跟他说过。
既然是自己选的,郎放的怨憎也就到此为止。郎放深呼吸,挂上浅笑,回去找蒋良霖。
冬风料峭,蒋良霖吃完之后原本不想再离开酒店了,可郎放兴致冲冲地给自己围上了围巾,又给蒋良霖围,蒋良霖半张脸埋在羊绒围巾里,说:“晚上景点都不开,要不我们去回民街?”
“我们就在附近逛逛就回来,不看景点也行。”
郎放都这么说了,蒋良霖肯定得答应,就算外面下刀子他也要出去逛逛了。酒店有出租自行车,蒋良霖问郎放要不要夜骑,郎放说不要,只想和蒋良霖牵着手一起观览唐宫夜色。
蒋良霖总算明白,郎放只是想在没人会看见的地方,二人手牵手走过一截长长的路。说来讽刺,他们在一起后,还从未享受过这样的静谧时光。
景点内晚上是没有游客的,酒店在景点里面,所以他们才能出来逛逛。除夕夜正是天气最冷的时候,大部分人不会选择离开酒店,所以路上真的只剩蒋良霖和郎放二人。
两人的步子迈得一般大,走在青白砖石路上,冷风吹过光秃的枝桠,发出扑嗖之声,林间也没有惊鸟,一切都静得像是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活物。
当年传说一样的历史人物,早就已经投胎转世,有了新去处。极目望去,郎放看见的魂灵寥寥,况且年节的时候其实是鬼魂最不愿意出动的时候,大多都会找一个室内躲进去,怕在室外的时候被过年新旧交替的喜气冲撞到。
蒋良霖紧握郎放的手,思忖要不要将昨夜的梦说给郎放听。那梦是对应时节的,梦还可以,但今晚别做了,蒋良霖对别人的往事没那么感兴趣。可他们路过长生殿,蒋良霖一瞬觉得熟悉感如浪打来,当即就停下脚步,缓解这种伴随着熟悉感而来的轻微眩晕。
郎放以为他是停步看景色,也往长生殿上看去。现在的长生殿已经修成博物馆,闭园时期当然是合上所有殿门,栏杆显得促狭。郎放恍然一瞥,余光看见长生殿顶的房瓦斜面上,竟然有两个比邻而坐的身影,可那身影就像雾一样淡,像幻觉一样散去。
待蒋良霖回神,他们继续挽手前行。蒋良霖开口:“我来的时候紧急补了补课,把《长恨歌》重背了一遍,你猜我最喜欢哪句?”
蒋良霖悄悄补课,郎放可没有补。他胡乱猜一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怎么不猜比翼鸟和连理枝那句?或者‘此恨绵绵无绝期’?”
“今晚是除夕呀,想猜也不能说这两句。”
蒋良霖点点头,郎放还是了解他的,蒋良霖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啊,其实我也只是随便想到的,我只是很喜欢‘天上人间会相见’这句。”
郎放很想问,蒋良霖说的会相见是不是指自己,可问了就太煞风景,就算不是,也只能当做是,况且万一就是呢?就是自己。郎放想。
他们小小地绕了一圈,郎放错估自己的身体抗造程度,二人逛到后面,郎放鼻音都出来了,蒋良霖只得牵着他返回。在返回的路上,郎放说:“我刚才在长生殿上看见坐着两个人,不对,两只鬼,只看一眼就烟消云散了,但我觉得如果是我俩的话,也更乐意坐在殿顶上看这些温泉汤水,倚着栏杆站在檐下好逼仄,还是鬼比较有情调。”
“……我也梦见了。”
“啊?”郎放没听清。
“没事!”蒋良霖改口。
虽然说是给蒋良霖过生日,给郎放补过生日,可两个人都不爱吃甜食,晚餐又吃得饱,最后二人只准备了一个巴掌大的蛋糕,吃两口意思意思得了。
套房里既有露天汤池,也有室内汤屋。郎放要泡室内的,蒋良霖就陪他一起。不知是不是室内和汤池的温度都刚刚好,蒋良霖倚靠池边,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来。郎放也觉困倦,心想就小憩五分钟,五分钟后就能醒过来的,温泉池很闷,总之不会睡太久,这么想着,郎放也闭眼,和蒋良霖肩靠肩、头挨头地进入那场飞花流月的梦。
在过往两个月加上苏醒这三天的梦里,蒋良霖从未看见过蒋歆所周旋的镜灵是个什么模样。一到与孽镜台共处的时候,他就是盲者的第一人视角。独自待着的时候,他又是第三人视角。
背靠冬山雪景,斜坐大殿玄瓦,西风急,笼香浅,酒烈情缓,月笑迟疑。
秦广王坐在这长生殿又名集灵台的殿顶,是配坐的,而镜灵也是配坐的。唐玄宗惨伤下台后,这里很少有皇帝来了,但迎来一位阴帝,倒也恰当。地下的王不要进人间龙子的楼阁里,更别说这少修缮、多传说的地方。
蒋歆第一次借酒、借月、借年节表露情意,正是在这里。而蒋良霖入梦,周身暖洋洋,心情飘荡浮起,很是高兴,睁眼看见比雪还纯洁、比鹿还灵的一对眸子,再往后退,看见整张脸。
蒋良霖看见自己吻的是郎放,心下放心。但这放心只维持了电光火石的一瞬,之后就崩坏碎裂。
这是蒋歆,那郎放为什么会在这里?
只睡了五分钟就被震醒的人是蒋良霖,他这一动弹也把郎放惊起来了。郎放用水扑扑脸,一看才五分钟,他随口说道:“以后还是得多来一些这种浪漫的地方,做梦都会变着花样来。”
蒋良霖怪异地盯住郎放,半晌,他问:“梦见什么了?”
“变成长生殿上的两只鬼!”郎放伸个懒腰,又觉得年节时分这么说人家不好,赶紧做个拜拜的手势,拍拍自己嘴巴,改口:“就梦见我们很抗冻地坐在积雪的房顶上喝酒。”
“然后呢?”
郎放眼神稍微有些飘忽,真的要说?不了吧,这种事可以做,但说出来会很羞赧。
蒋良霖一看郎放的表情就全懂了。
“你看见的不是我,是蒋歆。”蒋良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郎放,“你说蒋歆看见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