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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明日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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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
蒋文丰打量儿子领回的男孩,问道:“你几岁了?”
男孩肉眼可见顿了顿,眼神投向带他来的蒋良霖。蒋良霖那年九岁,家里娇惯着长大,不说天真无邪,至少也是没啥坏心思。蒋良霖替男孩回答道:“十一!”
蒋文丰当即皱起眉头,还没开口,儿子一番话就堵过来:“你们给我找玩伴,找了十二个全是弟弟妹妹,我做哥哥做得很辛苦好不好!我也要有哥哥!”蒋良霖不管他爸是怎么想的,推那个捡来的男孩去他的房间,把门一关,今晚无论怎样都听不进去蒋文丰的话了。
他们这个正月回到蒋良霖母亲乔小琼的故乡,蒋文丰能感觉到蒋良霖的情绪低沉,今晚连烟花秀都不看,跑出门去,一点留恋都没有。他儿子不是那种热心肠的性子,蒋文丰担心蒋良霖被男孩骗,可那男孩在自己面前杵了半小时,连话都不敢说,这舌头无法恭维,蒋良霖可没那么好骗,更遑论这么一个哑炮。
那个推窗还残留烟花火药味的夜晚,郎放睡在沙发上,他的小主人半夜抱着枕头跑来找他,手指戳他脸蛋、肩膀和肚皮,非要把郎放弄醒。弄醒之后蒋良霖一点歉意也没有,一双黑曜石眼珠在夜中却亮晶晶的,他说:“你的名字,告诉我,快点快点。”
“郎一。”男孩怕乡音流露,音量不大,但又担心蒋良霖没听清,只能重复一遍。蒋良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让男孩儿把他的名字写下来。知道男孩的名字后,蒋良霖将小本子翻到扉页,指着他的名字给男孩看:“这是我的名字,蒋良霖。”
男孩看见蒋良霖的名字,第一感觉竟然是笔画真多。母亲走前,他在村子里读五年级,但这种大山深处的学校,教学质量只能说让孩子堪堪认字,全校几十个学生,老师身兼数科,以启蒙为主。
“别睡,我觉得我爸明天就得把你送走,所以现在我们就得把礼给结了!”
男孩听不懂城里孩子说的有的没的,但蒋良霖的笑容实在难以抵抗,蒋良霖连拖带拽地带男孩去浴室,用漱口杯接了一杯水,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食指,伸进漱口杯里搅了搅,然后举起带水的食指,让男孩靠近一些。男孩发现蒋良霖的手指受伤,说什么也要去给他找创可贴之类的东西包扎一下,蒋良霖按住他肩膀,男孩虽然比他大两岁,但由于营养不良,蒋良霖的体型并不比郎放小。
“让我看看……好吧,就这样,你闭眼。”
闻言,男孩老老实实闭眼。随后他感觉到微凉的手指带着水意在自己的左右眼皮上划拉,手指往下,划了两道眼泪一样的痕迹,蒋良霖说:“我其他‘替身’都是耳朵鼻子嘴巴或者干脆手手脚脚之类的,只剩眼睛啦。”男孩听不懂。
感觉手指终于脱离了眼睛,蒋良霖还不让他睁眼,只把他往浴缸里带。蒋良霖说:“我要给你浇水,会有点冷,忍一忍哦。”
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蒋良霖没有必要提醒男孩,但这行为本身其实像极了恶作剧。
男孩感觉一杯凉水从自己头顶发旋浇下来,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流,流进衣服里,正月里的水可是冰得难受,男孩不免挣了挣。
一杯水浇完,蒋良霖捧起男孩的脸,让他睁开眼。“完事啦,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举行这个仪式,但愿有效。你正好洗个澡,穿我的衣服就行。”
“你的名字也得新起一个,不要我爸来起。你的姓好奇怪,名字太简单了,我叫你郎放好不好?就是那个解放的放。”蒋良霖可美滋滋了,说得那么郑重,其实这个名字也就是噌一下钻进脑海里的灵机一动罢了。
郎放之所以叫郎一,是他父母都不满意他这个不男不女的孩子,之后料想肯定要给他添弟弟妹妹,所以才预防性地给他起了个序号一的名字,好记又简单。然而后来他父亲去世,母亲大受打击,没有再嫁的心思,也就让他这个序号一变成了唯一的一。
说实话,郎放一开始并不喜欢郎放这个名字,总感觉是放弃的放,很是嘲讽,但蒋良霖用行动证明,他一点不想放弃郎放这个哥哥。
第二天蒋文丰想打发郎放离开,结果发现蒋良霖半夜已经把郎放收作他的最后一位“替身”,礼结得不伦不类,但竟然是结成了。蒋家招“替身”向来只收比那代蒋家直系年纪小的孩子,郎放是史无前例第一个,能成是因为蒋良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套仪式。
蒋家人替郎放重新办了身份证件,带他回N市。郎放落了地之后才知道,原来和他差不多的孩子还有十二个。蒋良霖说郎放是唯一一个他自己收的“替身”,可一回家好像郎放也没那么特别了,甚至还变成了蒋良霖喜新厌旧的“旧”——明明他才是新来的。
蒋良霖自己给郎放起的名字,到头来蒋良霖自己都不喊,还是喊他“黑煤球”。好在大家都是身世差不多的可怜人,虽然各有各可怜,但轨迹大抵相同,克死父母,亲戚不养之类的,也就没得可互相鄙视的,更何况郎放是难得的哥哥。
二十五岁的蒋良霖幽灵一样站在他的回忆里,或站或蹲,他像是看了一场无比漫长的电影,贯穿他那遗失的前十二年,如今终于到了郎放登场的时刻,蒋良霖都快看疲了。
该怎么总结蒋良霖的童年呢,让蒋良霖自己形容的话,蒋良霖会觉得十二岁以前的蒋良霖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类孩子:嚣张刁蛮,有些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把自己当天之骄子,自以为是等等。但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蒋良霖很快就搞清楚了症结所在。
他母亲走得早,父亲一直游离在家庭之外,反正蒋良霖不理解蒋文丰的怀念要以这种家庭的陌生人的方式开展。家里都是蒋家上两辈的“替身”在照顾蒋良霖,这照顾的方式多少有些捧得过高,所以让蒋良霖都不知道他自己是谁了。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蒋良霖对身边的人就十分随心所欲。
比如眼前这一幕,小蒋良霖明明约好了要带郎放一起去露营,甚至说好要躺在一起看星星,可一顶帐篷只能睡三个孩子,小蒋良霖带了不止一位“替身”出来,最后他站在帐篷面前选,没选中郎放,郎放只能去和大人一起睡,到头来星星也没看成,小蒋良霖压根忘了郎放这号人。
蒋良霖看得头痛,他怎么也不能想象小时候的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十二岁以后的他,性子厌世冷淡,和他爸在五十多平的房子里大眼瞪小眼,一天恐怕十句话都说不到。蒋良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小时候竟然是个小皇帝,颇有左拥右抱之意。
十一二岁的郎放身材瘦薄,腰杆总感觉挺不直,住了一段时间仍是畏缩的样子,看得蒋良霖心疼,恨不得进去踹小蒋良霖两脚,让他对郎放负点责。
说到负责,蒋良霖才想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身陷梦中的人意识不到自己应该离开梦境,蒋良霖的表层意识一直处于混沌之中,仍不知他的意识什么时候才能浮出水面。
离蒋良霖用玉簪自伤过去足足两个月,在这期间,郎放肉眼可见地消沉,强撑着处理烂摊子,无论是在钱纵家发生的那些事,还是总很关心蒋良霖的蒋家人。两个月下来,虽然怀孕显怀,但体重一点没有增,郎放的脸颊和四肢都瘦了。
对于蒋良霖一句解释都没有的自伤行为,郎放不能接受,尽管在蒋良霖昏迷的几分钟后,当地就有鬼吏过来探查,强行驱散雾气,在青石板街上来回走动,似乎是想找什么但没找到。留给蒋良霖的时间不多,但他也不能这样做,郎放浑身颤抖,身体冷如冰窖,觉得他自己简直是个笑话,说什么自己是最厉害的替身,能护蒋良霖周全,但到头来只是一次又一次掉链子,甚至让蒋良霖替他去报仇。
蒋良霖说要郎放他们带上他,郎放照做,可到头来是郎放的身体先吃不消,在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他谨记余芳洲的话,回去做了一趟体检,结果余芳洲勒令他卧床休息,否则有先兆流产风险。做了检查后知道不是胎儿异常,余芳洲让郎放好好照顾情绪,她看得出郎放意志消沉,希望他振作。
余芳洲看郎放是一个人来的,就多问了一句蒋良霖现在在哪里,郎放没法回答她,编了个理由,但余芳洲没信。顾及郎放的情绪,余芳洲没有多说什么,想给郎放开单住院,但郎放拒绝了,当晚又坐飞机回来。
考虑到自己身体的原因,郎放短租了一套房子,带着蒋良霖住下,让好友代他跑动。
不论钱纵、姜小巧还是余芳洲,都觉得蒋良霖这事做得不对。其实郎放最害怕的就是他眼看蒋良霖吃苦受伤而他不能代受,蒋良霖还偏要在他面前上演这一遭,丝毫不顾及郎放还是个孕妇。
蒋良霖于黑暗中睁眼时,感觉自己周身好温暖,有人四肢并用地拥着自己,脑袋也埋在蒋良霖的手臂旁,整个身体藏进被窝里,蒋良霖微微挪动手臂,就感觉手肘触上了一个圆圆偏硬的东西。
郎放被戳了戳肚子,正迷蒙地醒转,从被窝里探出头,竟然接触到蒋良霖的视线。郎放呆滞地凝视蒋良霖,不一会儿又埋进了被窝里,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还是把流出的眼泪全抹掉,又情不自禁地哭了,丢人啊,郎放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蒋良霖头痛欲裂,用手掌抵住额头,但看郎放钻进被窝不出来,怕郎放闷着自己,还是忍着痛揭开了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