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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冲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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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睡觉的时候闭眼是很自然的事,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但是人一旦有意识地告诉自己,闭眼,闭眼,眼皮与肌肉的使力感则十分明显。
尤其是在有什么东西一直诱惑你睁眼而你不能睁时,这一刻最为煎熬。
蒋良霖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那车门外的东西只是敲车窗,蒋良霖以防万一,紧拽住车门内侧的把手。等了半天,外面的东西没有强开车门的意思,反而是重新颠起了车辆。
是的,颠。
仿佛这辆车被人放在手心,而这手不停地左右上下晃动。
蒋良霖在第一次上下晃动时就撞到了脑袋。西装从他的头上滑落,蒋良霖下意识睁眼,实际上他确实睁了。不过他的大脑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在睁眼那一刻,他又压下眼皮,这一开一合速度极快,最多也就是个眨眼的动静。
然而就是这一眨眼,蒋良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车里。是风吗?还是车外的浓雾?如果是浓雾的话,为什么他能感觉到?
起初,蒋良霖还以为这是他的错觉。可他马上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意从自己的脖颈往下,蛇一样顺着他的脊梁爬下去,经过之处,周围起鸡皮疙瘩不说,还有一股黏腻的感觉。
如果蒋良霖有那方面的经验,他会知道这一触感类似人用指尖顺着他脊梁骨端慢慢滑下,虽是一个旖旎的动作,可也要看是谁。
这车上下颠完左右颠,蒋良霖只能摸黑去找安全带,当下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绑在驾驶座上。
他摸到了驾驶座,可奇怪的是,怎么摸也摸不到安全带。
明明就在靠车门侧啊,蒋良霖摸了半天,甚至有些不耐烦。正当他扩大范围摸索安全带,甚至打算爬到驾驶座去找找安全带时,车猛地一动,车尾竟然高高地翘起,一下便将蒋良霖掷向车前窗与汽车仪表架。
蒋良霖的后腰撞上仪表台,痛得蒋良霖龇牙咧嘴,可他不想现在出声。这力量这么折腾他,就是为了让蒋良霖睁眼或是开门,甚至想让蒋良霖求饶。
他偏不。
恐惧上涌,几乎没到蒋良霖的喉咙,刚才吐过一次,他的胃已经空了,再想吐也吐不出什么。
左手恰好摸到了车窗上部的把手,蒋良霖心一横,不顾后腰的疼痛,双手紧握那把手,双脚牢牢踩上真皮座椅。希望他的核心力量能多撑一会儿,蒋良霖暗自祈祷。
这次,蒋良霖开始自觉地读秒。
他可以读秒读不准,但是必须要读,否则他的坚持将绵绵无绝期,反而不能坚持下去。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那力量像是和蒋良霖杠上了一样,持续抬高车尾,见蒋良霖已经有了应对的措施,便继续这个车尾抬高的动作,等待蒋良霖松懈时来个重重一摔。
车尾足足被吊高了三分钟,蒋良霖的手臂开始酸痛,方才撞到的后腰一定是青紫一片了,他想。
现在他就像是被折叠起来一样,后腰抵住仪表台,浑身的重量都落在腰上,这让蒋良霖有些吃不住力,可他必须要和这神秘力量硬扛,否则车尾落下,他不知道会被摔到哪里去,一不小心被甩到车外都是有可能的。
正在这时,他感觉之前滑过后脊背的冷意经过他的腰侧,往他的身前蛇行而来。先是在他绷紧的腹肌上走了一轮,再往下。
蒋良霖暗骂,这他妈是什么风流东西,也太不检点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蒋良霖的不齿,那阴气不再往下,感觉只是逗弄蒋良霖。
在读秒读到五分钟的时候,蒋良霖终于感觉到车辆再次动了。他极快地调整了双脚落在皮椅上的位置,猛地放手,双手抱紧椅背,以蹲姿落在副驾驶座。全程依旧是不睁眼。
此时,车内音响忽然发出声音。当那卡碟的声音响起时,蒋良霖是真真知道,什么叫恐怖片氛围。
车尾落下发出一声巨响,可蒋良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这卡带的音响吸引而去。
“我有一段情……呀……唱畀……官人听……官人端坐……静呀静静心……让我来唱一支……景……细细那个道来呀……”
什么景?蒋良霖没听清。
“鬓影去来往呀……车行香粉忙……夫子庙里无夫子……拱桥桨声下侪是艳艳情呀……”
蒋良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但他至少听出一个情况,这是J省本地方言的曲子。他还在H市读高中时,班上组织去看电影,这吟唱的调子就与电影里面女子唱的歌曲很像。
中间其实还有一段,但实在是扭曲得让人难以入耳,每到唱词的地方就是一阵尖厉的鸣叫,之后再接吴侬软语的哼唱。蒋良霖硬着头皮听,终于这最后一段的部分又变回相对可以辨识的人声。
“我与官人同榻床来……卷帘秋风……赤朊少爷末……细吹细细唱……”
这是什么粗鄙之语……蒋良霖还真是听懂了。
可听懂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可以帮他脱离困局吗?蒋良霖的诉求很简单,放歌就放歌,不要摇车。
他能承受这种精神攻击,但不能承受物理攻击啊。
虽然他今晚不打算做什么事,可结婚当日把腰撞坏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一曲放完,如泣如诉,似又要从头放起。蒋良霖觉得郎放再不回来,这鬼就要把他玩死了。
就这一曲,蒋良霖不能推测这鬼的性别,但是能推测出这鬼的大致情况。
如果这首怪腔怪调的秦淮小曲真是表达了此鬼的心境,听这口音,不似是N市本地,蒋良霖这还是有数的。
N市说的是江淮话,小曲唱的则是吴语腔调。唱的是风月事,但是蒋良霖听了却感觉一腔肾上腺素冷却了下来,因为这小曲唱得悲悲凉凉,凉至一个境界之后已经不带恶意了,就像是听小姑娘哭。
“我有一段情呀……”
忽然,蒋良霖听见一重复吟唱,可这次不是在音响里,而是紧紧贴着他的耳朵,像是有人伏在他耳边唱一样。
这一下几乎将蒋良霖炸得跳起来,这到底是要干嘛?
蒋良霖唯一破过的“三勿”戒就是勿言,想想也没有什么遭遇什么当即暴毙的血光之灾,于是蒋良霖说:“请您不要唱了,这一段情有些瘆人……不过你非要唱的话就唱吧,唱唱心情会好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一番傻话已经脱口而出。
“可是……你都不愿睁眼看我。”
蒋良霖回道:“我怕你。”
倒是挺实诚的。
蒋良霖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与这东西对话上。他不是心大,也不是被吓坏了脑子,纯粹就是现在不对话不行了,沟通使世界变得美好。
“我有什么可怕……我不害你。”
都把车玩成这样了,还说“我不害你”,蒋良霖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应付道:“有什么可以等我对象回来再聊吗?他能看见你,你们应该会比较有共同语言。”
“噢……你的对象啊……胆子是有些太大了,现在要进万葬棺材里去了……”
听不懂,什么叫“万葬棺材”?蒋良霖只听说过万人坑,这种集体处理尸体的地方不会有棺材出现。
“姐姐们说,今晚蒋山大赦,怎么也要赶上。”
这小鬼还挺健谈。蒋良霖在内心默默吐槽道。
刚才对方说,郎放要进那什么万葬棺材,说他胆子太大,蒋良霖反而比较担心郎放,他问这小鬼:“我对象是不是有危险?你说的万葬棺材是什么?蒋山大赦又是什么?”
“我们是从那儿出来的人,死了之后没有坟茔,就被合葬在一起,姐姐妹妹百千万人。
“原本阴配是从不找上我们这些人的,但不知从哪年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掘我们的坟,拿我们的遗骨去和男子作配。可这些人捡骨是胡乱捡的,根本是拼拼凑凑……
“下面有一说法叫‘神主出游’,但那是对尸骨完整之鬼魂而言的。我们这些被拆散了还要和人拼凑阴配的,只得集齐姐姐妹妹们的所有功德,拉一车万葬棺材来,才能顺利出游,与这些男子断了阴亲。”
蒋良霖听完,这鬼答了什么是万葬棺材,但第一个和第三个问题都被跳了过去。“郎放遇见万葬棺材了?”
“是,他直直追向那棺材去了。我只是姐姐们派来的前哨,她们说要借一点活人的阳气,来超过这为了奔去蒋山的群鬼的鬼流。”
蒋良霖定定自己的心神,这鬼虽然没有按前因后果来说,但蒋良霖已经听了个完全明白。
是说他们路遇的这些鬼其实最终目的是去蒋山,不出意料的话,蒋山就是他们现在正处的这座山。结合刚才郎放开车时看见的鬼道景色,这条山路也是鬼的官道,现在大堵车。他们活人开车没什么大碍,但是鬼魂却是要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挤上去的。
这一波万葬棺材要取活人的阳气,于是把他们的车撞停,还让这个前哨的小鬼千方百计进车里来,一通乱摸他。
“那你们要怎么取阳气?”蒋良霖想想,补充一句,“在不杀了我的情况下。”
如果小鬼没骗他,这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各取所需,然后喊郎放回来。
他就说郎放刚才下车的动静简直是要找别人干架,估计现在已经顺着摸到了万葬棺材。
结果,那小鬼来一句:“我也不知道。姐姐们只说让我请官人下车。”
这真的不合适。
蒋良霖估计刚才他那睁眼的一下破坏了这车的风水,或者是破了什么规矩,这才让这小鬼能够进车里来。但兜兜转转到头来,这小鬼还是来将他请下车去的,刚才那一通折腾正是打着这个主意。
郎放在感觉到车内的阵被破的一霎那,他是想扭头就往回走的。
但回去的路就不向来时的路那么好找了,来时有这样的红布条可以做指引。如今他切断了所有的布条,鬼四散开来,无头苍蝇似的在雾里乱窜,郎放忽然又有些后悔了。
他听不见之前神主出游的锣鼓奏乐声,自然也听不见接下来这凄厉的哭号声。
这声音破雾而来,万葬棺材之夜啼,哭的就不是蒋良霖刚才在车里听见的秦淮小曲了,而是不掺一丝水分的纯怨气。郎放听不见,但是耳内鼓膜跳疼。
接下来,郎放便看到了这样一幕景象。
纸衣红鬼抬着约三层楼高的轿子,而这轿没有顶,显横卧的长方形状,不像轿,反而像棺材。在这轿子里堆着红布与白肉山,随着鬼轿夫的移动,这脂肉竟然还要震颤。凄厉哭号便是又这肉棺材发出的。
而此前那些游鬼的红布条被切断后,拖着肉棺材行走的鬼数量不足,这仅剩的八位鬼轿夫在看见郎放之后,便将肉棺材放下,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郎放不熟悉冥婚类别,这又是最为少见的万葬棺材,所以郎放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他得赶紧跑,带着蒋良霖跑路。
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