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戏之椿蝉》任圭月

2、先生与师父与萱荣

　　那晚回去早已过了用餐的时候，但先生绝不会用过晚饭。要是没人做好饭请他去吃，他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动。
　　萱荣看得出来这么多年，先生心里预备了很多个自然死亡的方案，其中一种就是自然地饿死。
　　可惜有了师父，他饿不着。师父在的时候，舍不得萱荣下厨，但师父出门赚黑钱时，也就不得不由她动手做饭了。否则先生和她得一起死在琉璃树下。
　　先生从不评论她做的饭菜，但她八岁第一次动手做饭团，他一口一口吃了。之后烧的每一顿饭，他也一口一口吃了。
　　一开始萱荣对先生又敬又怕，等到十岁的时候，她的厨艺已很够看，师父仍旧不舍得她做饭。
　　师父养她是娇养，先生养她是——说错了，先生一向无视她，当空气。
　　扯远了，只说萱荣惨兮兮地进了琉璃树的阵里，琉璃树是先生的家，这里有一个厉害的结界，旁人是发现不了的。
　　先生坐在血色琉璃树下，拿着手帕擦他那方宝镜。萱荣回来了，他头也不抬一下。
　　萱荣把东西放下来，朝先生行了礼。先生还是没看她。
　　她很习惯似的，径直走到厨房，点灯一看，里面是冷锅冷灶，所有物件都在她离开前的位置。
　　连水都不喝……让人头疼。
　　自然地渴死，也是先生心中方案之一。
　　萱荣不肯如他愿，去生炉火烧热水泡茶。等着水开的时候，她去切菜。今天带回来的食材都不能用了，粘了软骨散，吃了会生病。幸好厨房里还剩了点食材，萱荣挑挑拣拣，决定做点煎饼，炒个小菜。
　　萱荣把菜刀洗净手上的擦伤阵阵刺痛，这个她丝毫不在意，却因那刀的光面一晃，注意到自己的样子。她一愣，把刀举起来，看着自己。
　　在摇曳的烛光和炉火的照射下，能看到自己的嘴唇发白，半张脸微微红肿，但其他地方毫无血色。眼睛微微睁大，一幅余惊未消的样子，眼珠漆黑，惊疑地看着自己。光这脸已经很像女鬼了，更别说散乱的头发，还有皮肤上的擦伤。
　　虽然心中已经安定，可身体还处在惊吓中。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那方才在两位恩人面前，岂不也是这样子。
　　真的……太不稳重了。萱荣心中微叹一口气，这与她对自己的要求可不一致，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致力将自己塑造成宠辱不惊万事镇定的样子，不过成效不令人满意。
　　萱荣有些沮丧地将头发整理好，洗了手再去切菜，一会儿又将这事忘在脑后。
　　她泡好了茶用托盘端出去，先生还是原来的姿势。他那宝镜，在萱荣看来，是爱惜过度：天天擦拭，倒平白擦出讨厌。若是萱荣心爱之物，必然轻拿轻放，可先生却像是恨不得擦下一块皮。
　　萱荣不在意这块镜子有什么故事，她只在意先生的健康。倒一杯茶在陶盏里，双手递到先生面前，默默看着。
　　若是这般递到他嘴边，通常他是赏光的。这是萱荣在他身边待了七年的经验。
　　先生放下镜子，伸手接过杯子，轻轻小啜一口，接着又是一口。
　　萱荣放心了，将托盘放他身边，起身欲离开。
　　她转身后，先生默默看了她一眼。萱荣不知道，等到端了菜出来放在桌子上，先生已经饮好茶，非常给面子地主动站起来走过来。
　　吃饭的时候非常安静，萱荣从不指望先生会说两句活跃气氛，他只会逗师父，师傅不在，先生比她还像个哑巴。
　　先生不喜欢萱荣，所以不太爱和她说话，这一点萱荣非常清楚，纵使她有心与先生亲近，自己口不能言，也不能拿手比划半天吧。
　　当初要不是师父坚持，先生早就把她认出了琉璃阵，现在她也不指望先生能有多关心她，只要他不赶她走，没有开始的敌意，萱荣已是谢天谢地。
　　先生吃好，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回房间。等他进屋，萱荣也吃好了。接着她洗碗烧水，将先生的洗澡水备好后放在他房间的门口，敲三下告诉他。这样一天的尾巴才算理顺，她才回房。
　　萱荣的房间在师父的旁边，与先生隔了一间，很小巧精致，是师父陪着她装饰的。房间里的纱幔、屏风、瓷器、花草、桌柜、床铺，都是师父给她精挑细选，花了大价钱。每次回房间，萱荣的心情都好一点，师父对她的关爱在这里无处不在。
　　她有一个很舒适的四脚罩床，挨着墙，在墙的后面，有一个和房间三分之一大小的小室，这是她的专有药室。屋子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药圃，旁边就是一间药室，她跟着师父一般在那间大药室里学习，回房间后她还会在这个小室里继续研究。
　　这里是她独有的地方，师父很少来这里查看，他又经常外出，所以不知道萱荣在这里做什么。至于先生，她敢保证，琉璃阵里的风吹草动，先生都了然于心，只不过他从不会谈论萱荣的事。
　　有时候被忽略，也是一好处。
　　方才一番折腾，已经形象全无，她把又皱又破的衣服脱下来，好好洗了一个澡，给脸上身上的伤涂了药，收拾妥当后她进了小药室。
　　小药室是没有窗户的，就是白日也得点灯，她点上油灯，小室靠着墙的地方全是架子，一半放着成堆的书，另一半药草、工具、瓶瓶罐罐混乱的摆着，只有萱荣知道它们的摆放原理。靠东边又一处被帘子隔开，萱荣走近，小心翼翼的把帘子撩开，里面有什么看不见，只看她极缓慢地掀开了什么，慎重地看了几眼，又轻轻地盖上，将帘子拉好。
　　状态良好。她心想。
　　琉璃树的深夜暗风阵阵响起，那棵挂满了琉璃串的大树沁着血色，低声呜咽，在风中叮咣。小时候萱荣被它吓得不敢睡觉不止一次，后来经过一半观察一半听师父说的过往，她对这棵树的看法也变了，现在再大的半夜哭声，她也没有一丝恐惧。
　　在这响声中，萱荣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亮，萱荣准时起床准备先生与她的早饭，一切风平浪静令人愉快。为了让先生保持健康，萱荣每天早晨随自己的心愿为他准备牛奶和鸡蛋，牛奶是她去农庄里买回来自己去腥提炼的，鸡蛋则是变着花样做。若是师父在，自然也有这个待遇，可惜他总是不在家，赚钱对他的吸引力要比早晨吃个鸡蛋大。
　　萱荣看得出来先生不喜欢，但他好就好在不轻易对自己提要求，所以这些年，每天他都一声不吭地吃了。
　　吃完早饭，萱荣把草帽和药筐整理一下，准备去旁边的山上采药，昨晚那张“罪魁祸首”的地图，也被拿在手里。
　　先生瞧她忙了半天，突然开口：“今日不准出去，在这里好好待着。”
　　萱荣闻言放下药筐，比划着。
　　[为什么？]
　　“你昨晚在林子里杀了人，此刻西剑流的人还在附近搜查。”
　　先生眼神轻轻放在她身上一下，立刻移开了。
　　萱荣瞧他一眼，乖乖点头，重新把药筐草帽放起来。既然如此，就不出去了。至于为什么先生足不出户也能知晓此事，萱荣完全不意外，先生是个有通天本领的人，这些只是微末。
　　先生见她乖巧听话，便又去琉璃树下，又拿出镜子和手帕，对着它擦起来。
　　萱荣冲他行了一礼，回房间将绣具拿出来，坐在离先生不远不近的地方，开始低头绣一方手帕。
　　他们两个一个低头擦镜子，一个低头绣帕子，能几个时辰都没有任何交流。
　　萱荣要在这丝棉制的帕子上绣一簇菊花，已经完成了一半，这是为先生绣的。他此刻手里用来擦镜子的手帕也是萱荣给他做的，只要原来的有些旧了，她就开始做新的。先生不说不要也不说喜欢，反正也是收了，萱荣便乐得给他绣，绣的一个比一个好看。
　　师父曾说：“我萱荣给你绣的好看手帕，你就拿来擦这镜子，真是浪费。”
　　先生听了不理他，师父便气冲冲地转向她说：“萱荣啊，有这个时间不如给我做些好看的，师父喜欢。”
　　萱荣点头，实际上萱荣已经很偏袒师父了，她只给先生绣手帕，但师父的药包、香囊、采药时的袖套，医者特制的耐穿防滑的厚鞋底，全都是萱荣给他做的。
　　刚接萱荣到这里来的时候，先生态度强硬地要求将她送走，师父也态度强硬地要求将她留下。等到先生好不容易答应了，师父又怕他对萱荣印象不好（事实上已经不好了），长达两个月都没有出门，在家陪着一大一小。
　　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他的病人另寻了医生，师父为自己损失的大笔黑钱捶胸顿足，痛定思痛下决定复出。他心想两个月了先生都没什么反应，看来萱荣是铁定能留下来，现在就是要增进他们感情的时候。于是他将小萱荣留在琉璃树下陪着先生，临走前嘱托小萱荣，先生很孤单，你要好好陪伴。
　　看看眼前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徒弟，师父觉得说不定能打开先生封闭的内心。所以他故意延迟日子，想让他们好好相处。
　　等他颇有些提心吊胆地回来时，发现了这一大一小差点饿死。他的宝贝徒弟，一见他就眨巴眼睛掉金豆子，不仅瘦了一大圈，连头发也不知道为什么像狗啃一样。问起来，发现先生何止是没照顾好，简直是不管孩子死活。
　　面对师父的怒火，先生还是淡淡的，多说一句话都累似的。
　　师父插着腰数落了半天，突然泄气似的，一句话不说开始整理做饭给萱荣洗澡。
　　萱荣在旁边把一切看在心里。从那时起，萱荣慢慢了解到先生和师父的过往，纵使先生对她冷淡，她也一直敬爱着先生，更敬爱着师父。师傅不在，她迅速学会照顾自己，也照顾先生。虽然从小到大，他们独处时的气氛都冷到极点。
　　习惯了这种冷，况且自己不能说话，大多时候的世界都是安静的，所以萱荣不觉得有什么。这样安静的一两天过去了，萱荣问起能不能出门看诊，先生只说一句：“你爱去就去吧。”
　　看来西剑流的人已经走了，萱荣高高兴兴地把先生的食物备好，背上药箱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