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说》遐观

2、天谴

　　云卷下山行侠仗义的梦想破灭了。这不算大事，她每个月不破灭六七次都不正常。
　　纬书所言“事情的转机”是什么并不难猜，毕竟除了那似乎不太能控制自己身体转换的魔物她什么也没遇到。
　　事情是指如何复活云卷死去的师尊，而转机虽说开始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算清晰。

　　顾留晏仙去十年，沈瑾秋便研究了十年如何逆天改命。
　　据已知消息可得，自家道侣本是天选之人，品性修为容貌都是上上乘，合该修为扶摇直上然后和另一个天选之人经历千难万险合籍结为道侣，而不是在十七岁遇到自己这个被外头痛斥了千千万万遍的祸水狐狸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付错对象。

　　脱离正轨，冥顽不灵，那些人骂得可难听，好像顾留晏是人不是神全是自己造成的。
　　可要说另一个据说本该与他合籍的天选之人与自己是有多大的云泥之差……
　　沈瑾秋向窗外看去——

　　云卷已经第不知道多少次被魔物打趴在地，即便那魔物的修为已经被沈瑾秋封印到了金丹中阶，是比她还低一级的境界。
　　然而光是沈瑾秋看她那么一会，就见到她因防守不力被打倒了好几次。

　　悟性极低，耍赖一流，修为在自己的教导下也只堪堪比同龄人高上一线，除了性子可爱一无是处。
　　不知道天道是什么眼光，给这样殊异的两个人牵红线。
　　沈瑾秋想，它必然是瞎了。

　　一言以蔽之便是天道的品味堪忧，甚至不如山下小铺子里畅销的狗血话本，爱搞高冷师尊俏徒弟的虐恋情深并且丝毫不顾当事人想法。
　　而十年前顾留晏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地求娶了沈家唯一的公子——也就是沈瑾秋，有违天命，也惊掉了一干人的下巴。

　　沈家，当年是江南最大的符咒师家族，因为涉猎广泛，也做些丝绸茶叶珠宝的生意，逐渐便成为了江南最大的富商。如此身份，在凡俗界自然是数一数二。
　　可符箓难修，只有上乘的天赋加以努力才能做出一点成绩。故而沈家直系几乎无人有修仙的天赋，即便是强行要修，也不过是比普通人稍微好一点。炼气筑基，连金丹都少得可怜。
　　修仙人的寿命与修为挂钩，没有人会选择与一个与自己修为相差太多的道侣，合籍会让寿数共通，傻子才选。
　　但顾留晏就是傻子。

　　于修仙人而言，双修裨益并无性别上的差异，是以道侣相择并不计较男女。可三书六礼三媒六聘走的是凡尘俗礼，而尘世间的流言蜚语并不宽容。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顾留晏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凡俗的大婚，仙者的合籍，年少慕艾时的赤子心并未随时间变迁而有所改变，昭然得几乎让人承不住。
　　可顾留晏知道他承得住，沈瑾秋也知道。他们料不到的，是沈家承受不住。

　　让江南最大的符咒师家族覆灭需要多长的时间和多少的准备，这个问题或许被一些和沈家有过节的散修挂在嘴边念过，甚至有所谋划，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散入风里。
　　符咒和丹药一样，是稀缺而珍贵的存在，而符咒师和丹药师同样受人推崇、备受瞩目。
　　沈家枝繁叶茂，又极少树敌，甚至和半个修仙界都有交情，几乎是高枕无忧。
　　可覆灭只在一夕。

　　那是天雷引发的火灾。
　　沈瑾秋很多年后才能面无表情听着江南淮城那一带说书人摇着扇子讲沈家，讲火灾，讲盛世繁华一朝覆灭，讲子虚乌有的恶迹，和遭来的、象征着正义的天谴。
　　小少爷的傲气骄矜被磨得干干净净，从蜜罐里养出来天真和任性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喝到书楼里劣质浊酒也不会让他呛得脸红，沈瑾秋排出一排铜钱，笑着招呼小二结酒钱：“讲得不错。”

　　天道小气，看不得自己选定的主角偏离所谓正轨，会用些卑劣手段把人移回去。
　　沈家出事的时候，或许是为了不伤害到顾留晏这位天选之人，他们两人正巧去了相熟的丹道前辈那儿求一味药引，为了给沈家家主治旧疾。

　　前辈揶揄顾留晏平日里一心修炼端方持礼，虽算不上木头桩子，可竟是个会讨人欢心的，实在叫人讶异。得到的回复是向来成熟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修者偏过头去，轻咳一声。
　　宽大的袖袍下，沈瑾秋暗暗勾了勾他的手指，知道小动作瞒不过人，也不藏，桃花眼弯成月牙，抬眼对前辈笑起来：“您别打趣我们了。”

　　于是药引求来了，还附赠了前辈一句百年好合的祝福，沈瑾秋拉着顾留晏向前辈挥手告别，等回到淮城才发现，需要药引治旧疾的人没有了。
　　整个沈家都没有了。

　　……

　　沈家覆灭，比之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无仇可报。
　　于是洪水般的苦痛找不到宣泄口，压抑在知礼麻木的金玉之内，最终在不合适的时间，爆发在了不该承受的人身上。
　　无人知晓那时被以为毫无修为的沈瑾秋险些走火入魔，而早已化神的顾留晏亦是险些废了一身修为，才勉力让他冷静下来。

　　那是元景年间六百七十二年四月廿三。
　　沈瑾秋从此再没有被谁称呼为沈家的那位小公子，不是因为他不负众望有所成就打出了自己的名号，而是沈家不在了。

　　墙倒众人推，但如果墙边站着化神的仙君，那最贪婪的商人也掂量一二，只因着惜命胜于爱财。
　　按理说两人早该合籍了。外界都知道顾留晏爱惨了沈家那位遗孤，沈瑾秋就算是为了心安理得地做菟丝花也该与他合籍。
　　可是没有。

　　交换心头血是合籍仪式中最简单的一项，能够引气入体便会取血。然而在八方来贺的仙君和有头有脸的凡人们或祝福或打探的目光下，顾留晏脸色苍白，喜服下的手颤抖不已。
　　他取不出血。
　　身体不听使唤，仿佛是羸弱的小鬼夺舍了一副还不会使用的强大躯体。
　　平日修行时灵气流转如臂使指，然而今日却仿佛经脉滞涩的普通人。
　　若不是体内灵气磅礴如海，昭示着修为不凡，顾留晏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数日前——险些被几近走火入魔的恋人废掉。

　　修道三百来年，顾留晏熟悉极了怎样展现仙君的风仪，可此时此刻他看向沈瑾秋的目光担忧而惊惶，像林间受惊的鹿，和十七岁初见时的模样并无不同。
　　沈瑾秋从前最爱在这种时候逗他，平日里只会正经修仙的人紧张时逗起来格外有意思，即使刚刚被令人烦厌的追求者惹得不快，也会在这时笑弯了眉目。
　　可是现在他笑不出来。

　　天道当然不会单单除了沈家这个绊脚石，而不给沈瑾秋留下点什么。
　　托梦这种事大多被写在民俗志怪的故事中，修仙人所信之道与此不同，本不该有所感知。可他听到了。
　　听到火势连绵，雕梁画栋毁于一旦。慌乱的人声、破碎的瓷器声、摔倒声、求救声、人快要窒息时的痛苦呜咽，和水泼在身上的哗啦声……

　　以及，母亲看着年幼弟妹分明浑身衣物被灵水浸透，却丝毫不妨碍火势蔓延时的尖叫和哭泣声。
　　好多好多好多人的哭声。
　　本应声势浩大，它们却一点点了弱下来。

　　整个沈家主仆上下三千六百条人命尽数葬身于火海。三天三夜，似乎火焰灼烧皮肤的刺耳声音从未间断。

　　噩梦惊醒。
　　一道冰冷的声音兀然出现在他耳边，如毒蛇吐信，倏然紧逼。
　　【不要与顾留晏结契。】

　　沈瑾秋猛然回首，却只见闪电一瞬将屋内映得极亮，烛火摇曳，不见人影，更无丝毫灵力波动。
　　那个声音嗤笑一声，像是在讽他天真。
　　【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比你的家族凄惨百倍。】
　　【这只是警告。】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天夜里，那个冰冷的、好似毒蛇一样的声音是天道，而那场火真的合了说书人的口，是所谓的天谴。

　　拿三千六百条人命做警告的天谴。

　　……

　　而此刻合籍大典。
　　无数道打量试探不怀好意的目光聚在沈瑾秋身上，锐利得几乎将人刺穿。
　　谁会相信化神的仙君取不出心头血？多半是找了个由头故意让人难堪。
　　向来不会有修仙人蠢笨至此，愿意与空有美色几近凡人的废物合籍。至多因着他柔顺美丽当个宠爱的玩物罢了。
　　小人向来爱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仙人以灵识交流，凡人窃窃私语，而所有那些在沈家象牙塔里不曾听过的、恶意昭然的言语，一点不落地被沈瑾秋听进心里去。

　　他那时还很年轻气盛，心想，我连家都没有了，再没什么可以失去，若再合了你们的期许和小顾分开，那也太窝囊了。
　　顾留晏那样喜欢他，就算被暗算了取不出血又怎样，合籍又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

　　*

　　符咒师的符是可以自创的，将灵气挤压到极致，再轻轻辅以推力，便能胜过世上最锋利的刀剑。
　　顾留晏被沈瑾秋拉着逃到礼堂之外，面前人笑起来像三月的桃花，即使拿着轻易能要他命的武器，也让人愿意缴械投降。
　　方才在殿中，两人已然简略地用神识交流了一番，此刻本不需废话便能直接采血。
　　然而天边一大片乌压压的劫云正在慢慢向这里靠拢，是来自天道的警告。

　　“那里头太吵了，”沈瑾秋敛下眼睫，稍后又抬眼看他，“我丹青课学得还不错，不会扎歪的，你且放心。”
　　他开始说些废话，心里却想着今天或许就要拉着顾留晏陪他一起死在“天谴”下头，该对他态度好些。
　　心头血取自心口，顾留晏的护体真元早就卸下了，此时只看起来就很没诚意地点了点头。
　　沈瑾秋看他这样，想了想，忽然转了态度，盛气凌人道：“便是歪了你也要受着，毕竟是你取不出血才要麻烦我。我还这样好脾气又好本事，普天之下再没有这样划算的买卖了。”
　　顾留晏便笑出声，知道他不过情绪不佳而随口玩笑话，只随他乱诌，哄道：“沈医师即将施展神通，妙手回春救顾某于水火，在下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好？”
　　沈瑾秋哼哼两声，看他的目光却仿佛是在看一块肥瘦不够均匀但胜在便宜的五花肉，很是挑剔：“勉强也行吧，谁叫我天生这样仁慈好心肠。”
　　顾留晏笑着说是，下一息，短促的破空之声还未来得及被天道捕获，更不及劫云反应，鲜血已然淌了满襟。
　　“看，我就说我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