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说》遐观

3、云卷

　　沈瑾秋融血结印的简单仪式只需一弹指的时间，然而在这结束前一瞬，暗紫色的劫雷便朝着他劈了下来。
　　却全被顾留晏挡下了。

　　“然后呢？”
　　云卷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显然还没有丝毫睡意。

　　沈瑾秋揉了揉她的头，现实事件差不多只发生到这儿，之后便没什么故事性了。合籍仪式完成，顾留晏养了三个月的伤，天道再无动静，再就是遇到了面前的女孩子。

　　云卷是前两日在俗世被顾留晏捡到的。
　　捡到的时候奄奄一息，是完完全全的凡人，又弱小得仿佛一株干枯的野草。

　　因为惊吓和悲伤，她的眼睛哭得通红，却不妨碍它们亮得像星子。
　　后来交流才了解到，相遇那天离她五岁生辰差十三日，在她已经早早想好，要在生辰那天要如何向父母撒娇讨一只小白兔做礼物时，半座城遭了杀人剜心的妖魔。
　　五岁生辰的小白兔再也不会有了，向父母撒娇卖乖的机会也不再有了。小姑娘泪眼婆娑，又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没过多久哭便昏了过去。
　　那只妖魔癖好特殊，抓了一堆小孩子打断手脚准备慢慢养着，对她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顾留晏的剑砍了脖子。

　　城镇虽小，但魔物数量很多，饶是顾留晏带了一小队元婴修者，执行完门派任务也花了小半个月，回来时还带了一群幼童，这是不曾被想到的。

　　仙门执法的那些师门长辈看着稚童们在堂下哭诉得各执其词，只云卷虽也红了眼睛，却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才好不容易让人复盘了完整的事件经过，不由得多注意她一些。
　　再是为他们安排灵石法阵测天赋根骨，以便安排日后去处，而后就测出了她仙道天赋绝伦，根骨好得几乎直逼当年的顾留晏。
　　被挖掘天才当然不能埋没，而顾留晏的师尊早已云游四方不知所在，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被交到顾留晏的云岚峰。

　　被打包送来的时候小姑娘很是紧张。顾仙君芝兰玉树脾气温和，又很照顾人，在她生辰当天甚至特地送了她一只小白兔。
　　可毕竟前几日方才受了惊吓，外加年级尚小还很怕生，云卷在云岚峰石碑处站了半天，不敢触碰结界。

　　而后不久，她便见着了款款下山，要去买些丹砂和新款毛笔来画新符的沈瑾秋。
　　那时他因着要为家里长辈过三七，穿了身素净白衣，执扇，配金玉冠，腰间备香囊，俨然一副俗世翩翩佳公子、能被媒人踏破门槛哄抢的模样。

　　小姑娘这些天见多了仙人，又在结界外徘徊许久，冻得瑟瑟发抖，许是脑袋被冻得不太灵光，乍一见他一身凡俗的打扮，连半刻也不踟躇便迎了上去。

　　“您，您好！”
　　沈瑾秋脚步一顿，下一刻便瞬移到了她身边，把小姑娘吓得一哆嗦。
　　“你好，”他似有所觉，于是语气放得又轻又缓，“是来找静影仙君吗的？”

　　顾留晏三百岁初入化身时，曾化名静影，只身探鬼域，后来事迹传开，又有很大一部分人不愿直呼仙君名讳，便有了静影仙君这个接受度较广的称呼。
　　虽然顾留晏本人对这个称呼反应十分别扭。

　　“什…什么……？”
　　五岁的小姑娘尚且分不清五谷六畜，更别提不曾接触过的仙君名号了。
　　送她来的童子粗心大意，忘了告诉她该找谁，只说是此山主人。
　　沈瑾秋见她这样，呆呆的说不清话，又无修为傍身，觉着头疼，便按着之前解决头疼的方法来——拉着小姑娘的袖子带给了顾留晏。

　　顾留晏很快就把小姑娘处理好了，摈却俗世，合该有个新名字。小姑娘没别的要求，只要名字里带个卷字，又因为住在云岚峰，便姓了云，起名云卷。
　　她当时想着，以后修仙或许便和当尼姑没区别了，清心寡欲忘却前尘，或许一辈子也再见不到最爱的枣泥卷，该以名字祭奠它，否则若是忘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怕是要挨天罚。
　　然后便被顾留晏拉到了沈瑾秋面前。
　　“这是师公。”

　　云卷睁大眼睛，抑制不住好奇，连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就问：“修仙人也能成亲吗？”
　　沈瑾秋难得有好心情：“可。”
　　“不是要清心寡欲断尘绝念吗？”
　　“并非完全如此，”这回是顾留晏，“若与世间万物脱节，凭何以证道？更何况…喜欢旁人本就难以自已，该以坦荡面之。困囿于此，实为不智之举。”

　　顾留晏说得语重心长，沈瑾秋轻笑一声，云卷听不明白后面一大段，只抓住了自己想要的重点：“修仙人……不能与万物脱节？”
　　沈瑾秋点头，补充道：“不过南海那边的和尚不这样想，又很烦人，尽量不要与他们理论此事。”

　　转头便看到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也就是，我以后想吃枣泥卷云片糕核桃酥桂花糖都可以吃吗！”
　　沈瑾秋接着点头，还来不及开口，便听着小姑娘茶壶倒水一般的诉说。

　　“呜呜我还以为再也吃不到枣泥卷了呜呜呜呜，我还想着这么好吃的东西如果以后再也吃不到，然后如果就忘记了它，我真的是太罪大恶极了！”

　　“前两日我和娘亲爹爹去看衙门审案，那个被关进去的负心汉对那个漂亮姐姐写的情话和我平日对枣泥卷说的也没什么差别，我都怕死了呜呜呜，如果枣泥卷成精，一纸诉状告过来，以我以前对它说过的漂亮话来看，那我不得被关到老死。”

　　“所以我还特地取了个名字祭奠它！没有想到原来不用，那我这里之前听说书先生讲话本攒了好多好听名字，师父我能不能改名啊…？”

　　顾留晏摇了摇头，压了压笑得几乎有些发抖的沈瑾秋的手，然后面向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小姑娘，道：“不可以。”
　　云卷脸垮得能挂痰盂。

　　“是因为入了宗门名册，”沈瑾秋止了笑，替寡言的道侣解释道，“所以不可更改，并非你师父不愿帮你。”
　　小姑娘的表情这才好了一点，眼巴巴地看向沈瑾秋：“师公方才是要出去吗？”

　　“是，要采买一些东西，和给亲人过三七。”沈瑾秋早习惯了这样讲出来，神态平静，却不想云卷啊了一声，忽然道歉道：“抱歉，我不知道……会触了师公的伤心事。”
　　凡俗大约将生老病死看得很重，五岁的小姑娘也会背一套礼貌的说辞。
　　沈瑾秋不以为意，只揉揉她的脑袋，问：“要不要一起？”
　　“会放河灯，买朱砂纸笔，你来的话，我们还能去买些衣饰和枣泥卷，刚做出来的应该会更好吃些。”

　　云卷愣了一下。但她很难不答应。

　　*

　　于是顾留晏被一个人留在了山上，只在沈瑾秋给他灵识传音去吃刚出锅的枣泥卷的时候，才匆匆下去。

　　然而在人群里，他一眼看到了因为视角原因被遮掩了大半的云卷，下一刻下意识的方向才是沈瑾秋。
　　仿佛前段时间的取血，身体本能一下子拗不过这种熟悉的“被迫”，是天道安排。他会被压回所谓的“设定”。

　　设定这个词来源于前日偶遇的散仙凌虚子。此人曾修为极高，破碎虚空去往上界，一度为修者传奇，却无故被天道遣了回来。
　　人道其疯言疯语，却极善卜卦，那日闲聊，才知天道本来面目如何，收获颇丰。

　　顾留晏在那一刻意识到了什么。然而云卷只是个刚满六岁的小丫头，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道此举着实……过于下作。

　　而后他便被沈瑾秋招手招了过来，塞了个还散着热气的枣泥卷入口。
　　枣泥香气被很好地裹在酥脆的外皮里，咬开芝麻爆香，枣泥甜味同时迸发于齿间，却并不腻人，细品之下还有青桔的清香。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小姑娘的眼睛始终又亮又纯真，顾留晏闭了闭眼，咽了下去，思绪百转千回，睁眼时只道：“确实很好。”

　　确实很好。
　　云卷很好，沈瑾秋很好。自己与沈瑾秋的感情也很好。
　　所以都不可以成为任天道的摆弄的棋子。

　　于是之后经历了很多、很多，身体意愿与实际行动相反的事，多到让人麻木。
　　顾留晏尚且如此，云卷就更不用提了，小姑娘甚至有时候摸不清自己真正的意愿。
　　只偶尔几次，她日常修行完尝试扎了新发型，去找师公看，却不知怎的走到了师父这里，等加练到了一半才意识到不对。

　　而沈瑾秋并不蠢笨，他意识到问题是从顾留晏每天再没对他说过那种笨拙情话开始。
　　他向来不是圣人，有那么几个瞬间，沈瑾秋甚至嫉妒起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的小姑娘。
　　然而很快这种心理就转换成了对天道的。修仙人对天不敬，便无以修行，顾留晏和云卷身为所谓“主角”，可以有自己的道，但旁人不该有此殊异能为。

　　于是沈瑾秋规划将心思全然放到了旁门左道上，至于修为，他笑嘻嘻地抬起道侣的下巴，道：“以后便要彻底靠仙君护我了。”
　　合籍大典办得盛大而疲惫，以后顾留晏又忙着除魔出任务，再是沈瑾秋为沈家的三七做准备，两人并没有什么时间腻歪。
　　于是沈瑾秋打算补给他一个洞房花烛。

　　谁想到这才刚亲上，那边天空轰隆一声巨响，又开始有雷光闪烁。
　　沈瑾秋突然想到之前找凌虚子前辈闲谈，前辈胡言胡语讲了一大堆让人听不懂的话。

　　什么这个天道是个洁党，宁愿主角死了也不能让别人污染他。
　　沈瑾秋起先不懂，现在又好像有点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