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策》琼山琚鹤

2、世子

　　辽东，奉天。
　　“什么，叫我去朝觐？我庸庸碌碌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拿个军功，屁股还没坐热就要马不停蹄赶去京都？那群老东西真是有出息，敌袭的时候也不见得能有这么迅捷的反应速度。”
　　此时距柳纵然支援北大营成功、班师回城才堪堪过去两天，京都的使者便已经抵达了奉天。算算日子，大抵是在柳纵然从敦城露面的时候就上路了。
　　唐恕沉痛地点点头：“人已经到府里了，二郡主在招待呢。”
　　柳纵然一听到“二郡主”三个字，原本像死狗一样赖在榻上不肯起的人当即一个鲤鱼打挺狠狠起身，接着又被肩膀上撕裂的伤口带来的剧痛一把拉回了榻上。
　　唐恕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世子爷，木着脸去叫来了大侍女浮花。
　　浮花端着温水带着纱布，一脸心疼地来给柳纵然换药。
　　唐恕叹了口气：“今年若是由你去朝觐，那王爷应该就待在前线不回来了。我瞧着府里一早就遣人去请颜公子了，事关重大，你早做准备。”
　　柳纵然垂着眼睑任由浮花在他肩头摆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绥安王乃当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前朝世代纷乱，辽东作为于女真接壤境地，时时遭受少数民族进犯侵扰，民不聊生。老绥安王乃江湖中人，游历至此处，体察百姓劳苦，不忍再看百姓遭罪，于是自发招兵买马，揽下这桩苦差事，替辽东人民镇压南下入侵的游牧民族，收效甚广。先帝赞其有功，特封之为绥安王，封地辽东，世代替朝廷守卫边疆。但随着广武帝继位，对辽东兵权大不放心，多次以各种理由削弱辽东势力。事到如今，就像世子爷打趣的那样，辽东军行事用兵处处受桎梏，再无多年前深入敌方腹地的勇猛和百无禁忌，几乎成了大津的“看门狗”。
　　在此关键时刻，他柳纵然作为一个早年让朝廷十分放心的废物世子，居然出人意料地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可谓出尽了风头。但他柳纵然名声大噪的背后，是把辽东隐藏的实力放到了明面上，是向世人昭示辽东的硬实力依旧不减当年。此战救驾有功，但无尽荣光换来的，可能是暗处不怀好意的窥探和隐藏的杀机。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柳纵然确定自己已经被拾掇地妥妥帖帖、一点伤痕都没露出来后，才匆匆赶去前厅。
　　京都派来的太监已经不在了，估计是被打发到偏殿里休息去了。柳纵然在门口偷偷摸摸地环视一周，确定没看见自己不想见到的人，才松口气走了进去。
　　柳温邈神色有些疲惫，那双跟柳纵然有六七分相似的桃花眼始终低垂着。听到动静她抬头看了看，见状忍不住笑道：“别看了，罗喉没跟着来。”
　　她身侧坐着个清俊温润的公子，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大冬天的却还轻轻扇着手中画着山水文人画的折扇，眼角带笑，望着来人。
　　“啧，”柳纵然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附庸风雅。”
　　接着他脸上毫不见心虚地走到柳温邈身前，随手拉来个垫子坐下：“谁找他了，我又不怕他。”
　　颜呈也不恼，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你懂什么叫风雅？罢了，你怎么会懂。”
　　柳纵然白了他一眼，对柳温邈道：“二姐，这种东西以后不要放进家门。”
　　“不许胡闹。”柳温邈柳眉轻挑，叫侍女取了个汤婆子来塞进柳纵然怀里，“你身上还有伤，别冻着。”
　　“姐，”柳纵然有些无奈，“我年轻力壮，用不着这个。”
　　柳温邈置若罔闻，说：“我与大姐、爹爹商议过了，今年由你单独进京，阿呈会和你一起，若有什么事就给我们递消息。放心，众目睽睽之下，官家就是再心急，明面上也不能对你做些什么。”
　　柳纵然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真害怕他又跟我提什么无礼要求，我已经这么大了，他总归不能再把我扣在京城吧？”
　　颜呈“啪”地一声合上折扇：“这倒不会，留你在京城做什么，把京里那些原本就不干正事儿的官宦子弟带地‘更上一层楼’么？那边催的急，你准备准备，咱们这两天就出发。”

　　大雪，京都。
　　一小队轻骑迎着漫天细雪飞奔至城门，赶在戒严前入了城。守城士兵见这帮人入王城竟不下马卸甲，惊奇之余不忘阻拦。为首之人未戴头盔，英俊潇洒，一双桃花眼让那人看起来有些轻佻，可一身的戎装却又昭示着他军人的身份，更衬得他英武不凡。见有人阻拦，那人甚至并未减速，只斜眸瞥了士兵一眼。那士兵原本趾高气扬，教他这么一瞥，身上竟寒毛竖起，愣是没再出声。
　　他身后队伍的末尾竟然还有一辆马车，虽说官道比较平坦，但要保持跟轻骑一样的速度，恐怕车里的人得被颠地七荤八素。
　　这队人没能得意多久，闹市将至，一辆马车跟着一行人突然横现在路中，刚好拦住他们去路。为首男子轻哼一声，拉了缰绳，同时向后面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
　　马车上下来两个着官袍的年轻男人，前者神情庄重地冲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人行了个礼：“陈奉见过世子殿下。”
　　“上将军免礼。”
　　马上青年正是近来风头正盛的绥安王世子柳纵然。受了京师十二府卫统领这一拜，他才拉下脸面似的翻身下马。
　　说罢他好像才瞧见一直紧跟在陈奉身后的人似的，奇道：“罗候大人竟亲自前来，固安何德何能，竟能教大内高手亲自迎接，如此殊荣，固安反倒有些受不起呢！”
　　罗候倒是笑得和善：“世子这是什么话。陛下器重世子殿下，属下能跟随陈上将军前来一睹世子风采，才是真的荣幸之至。”
　　总之这俩人你来我往，相互吹捧了半天。
　　陈奉夹在中间，被火药味十足的对话呛得无语，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打断二人：“世子殿下自辽东来，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惫不堪。臣奉陛下之命，定了醉仙居最好的饭菜，不如世子先移步用饭？”
　　此话倒是合了柳纵然心意：“上将军所言极是。”
　　随后他招呼唐恕过来，附在他耳边道：“你先把颜呈那伙人安排好，随后来醉仙居找我。我怕罗喉那家伙跟我憋坏。”
　　唐恕明了，领命而去。
　　柳纵然笑了笑：“那就请上将军带路吧。”
　　罗喉显然对陪柳纵然吃饭没什么兴趣，半路便请辞离了去。马车里少了一人，登时压力徒减，陈奉也松了口气。
　　柳纵然从罗喉坐下时起便一直带着冷笑，直到罗喉离开，他脸色才缓和了些，却仍是不满，对陈奉说：“你近来是不是得罪陛下了，为何他要专程派人来盯着？”
　　陈奉无奈答道：“陛下怕你带重骑入京，我阻拦不住，这才派了大内高手随我一同前来。”
　　二人言语间，马车已至醉仙居。陈奉引着柳纵然上楼。后者嘴上也没闲着，不屑道：“罗喉在曜星九人中堪堪排在第八，就他也配在我面前晃悠？真是糊涂。”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周遭不少异讶的眼光。
　　宫中高手如云，其中最出名的要数曜星九卫，乃大内最强的九人。他们由光启帝一手组建，只为皇帝所用，不参与江湖武林争斗，固武林天榜排名上并没有他们。但江湖上人尽皆知，大内高手的实力不容小觑，为首之人甚至能在天榜上与江湖高手竞争前三。
　　这会儿柳纵然口出狂言，在外人看来，三分笑其狂妄，七分却是心生敬畏，自觉江湖多的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之辈。
　　陈奉满头黑线，一把捂住那张惹祸的嘴，低声道：“这可是京城最大的客栈，人多眼杂，你莫要多言。若叫人听了去，又是个麻烦事！”
　　柳纵然撇撇嘴，没再说话，算是将陈奉的听了进去。
　　随后二人撇下随从，伴着乐坊舞姬、上等佳肴对饮，一时竟忘了时辰。离开包厢时两人都已烂醉如泥。好在柳纵然生于民风淳朴剽悍的辽东，酒量向来不错，尚存一丝意识。陈奉就倒霉些了，他身奉朝廷要职，平日里从不敢如此放纵，今日敞开肚皮不知喝了几斤这会儿已经是站都站不稳，不得不让提早候在门口的侍卫搀扶着。
　　夜色已深，这会儿人大都进房间歇息了，还在客栈里游走的人很少。柳纵然的亲兵唐恕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家世子应该不至于下不了楼，便在楼下等着没有上去。
　　谁知柳纵然还真就在楼梯上出了点小意外。
　　醉仙居能叫“醉仙居”还真不是浪得虚名，他们家的就都有自己的独家秘方。柳纵然出包厢门时还不觉味，这会儿到了楼梯口了，才越发觉得头脑发昏，眼前甚至还出现了重影。他站在原地左等右等没人来搀，便在心里将唐恕揍了个六亲不认，接着心一横，一步迈出，果不其然没能着地，当机立断拽住了旁边路过的一个倒霉蛋儿。
　　那人反应极快，维持好自己的平衡后又托住柳纵然，只是柳纵然刚刚那一手用力极大，一把将那人背上之物给拉了下来。楼梯空间狭小，那人顾及不暇，那大物便“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
　　柳纵然还没来得及道谢，目光却先被地上那东西吸引了去。那东西一头砸在了楼梯上，另一头还在那人背上摇摇欲坠，只见它通体漆黑，有一稚儿身高长度，显然是个剑匣子，此时开了一角，露出一古朴剑身。柳纵然出身武学世家，自然一眼就知那不是凡物，刚要仔细看看，便被剑主人迅速收了回去。
　　柳纵然茫然抬头，却见那人头上带着幂篱，看不见五官，只有一头青丝披散，一身白袍干净素气，若不是身高足有九尺，恐怕会被误认为女子。
　　“世子小心。”
　　柳纵然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此人声音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偏生喝了些酒，头痛不已。刚想开口询问，那人却已下楼走远。柳纵然抬腿想追，身上却一点儿力气都不剩，他急忙扶住栏杆才没一屁股跌倒在地。
　　左等右等不见人的唐恕终于一路小跑上了楼来，见柳纵然这狼狈样，刚要开口嘲笑，却被对方十分焦急地抓住双肩，问道：“你方才可有看见一个戴着幂篱的白衣青年？”
　　唐恕有些懵：“有，有啊。”
　　柳纵然眸中顿时染了几分喜色：“他往哪儿去了？”
　　唐恕：“不知道啊。”
　　柳纵然：“……”
　　养这玩意有什么用！
　　这时旁边又来一人，说自家上将军不胜酒力，先行回府，差人来带世子殿下到府邸休息，同时还带了一份厚礼。
　　柳纵然无奈点头：“那便先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