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策》琼山琚鹤

1、外患

　　广武十三年的大雪，来得比往年更早、更猛烈。厚重的黑云成日积压在京都上空，像一层黑色的牢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就在第一场暴雪堪堪落幕之际，大津北大营前线传来八百里加急战报——
　　敌袭！城破！
　　由于甚于往年的严寒，大漠十六部遭受了数十年不遇的天灾，无论牛羊还是人都十分难捱。彼时哈尔巴拉部新任首领、大漠悍将耶律阿木津手腕高超、年轻气盛，早年力战四方，将大漠十六部集结起来，系在了同一根绳上。如今天降大寒，戍边战士多少会有些松懈，而他就像黑暗中眼睛泛着幽光的饿狼，死死盯着大津这块唾手可得的肥肉，伺机而动。
　　在内忧与外患的双重作用下，这群来自大漠的恶狼不那么费力地就撕开了北大营的巴尔丹防线，像一把锋利的刺刀，直挺挺地捅向了日月关——北大营通往京都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日月关被破，那么大津的国祚，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辽东，沙郡。
　　“北大营战况如何？”
　　鹰房里，一名身形高挑的青年正在喂鹰，余光瞥见亲兵进来，便一边给臂上立着的大鸟喂生肉条，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鹰房里不那么冷，那人便未着大氅，只穿了一件深棕色的单衣。他生的俊美非常，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却又不带媚色，反倒有几分英气。唐恕掀帘进来，冷不丁对上自家世子那眼神，禁不住愣了一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最新一页开始念：“根据天门关那边给的消息，北大营八城总帅徐博庸才一个，一来他刚到任不久，不熟悉北疆情势；二来他上任名不正言不顺，北大营诸位将领都不服他、不愿意听他指挥；三来他对北大营布防、将领习惯什么的都不熟悉，亦没有什么应变能力，只会纸上谈兵。北大营八城中距日月关最近的泉城、戍城遭打击最重，已被攻破。其中戍城由徐博率兵亲守，但由于耶律阿木津亲自率兵攻打，他帅才不足，抵抗一日后便仓皇弃城逃跑。其余六城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自顾不暇。北大营八城防线拉得太长，沈磊将军战前被调度到了最远的武城，即便能快速击退敌军，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去。而天门关兵力有限且战略位置重要，一旦出手支援恐怕会立马遭遇敌袭，不排除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况且朝廷未给调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个耶律阿木津确实有一手，能把京里那些老头子耍地团团转。”
　　柳纵然嗤笑一声，抬指抚顺了自家苍鹰头上翘起的几根白毛——此鹰通体为灰褐色，按理讲应该只有眉纹白而具黑色羽干纹，但它从颈部往上都是白的，一根黑羽都没有，好似乌云中的一片白雪，实在是罕见。于是他的好主子干脆给它取了个同样“罕见”的名字：乌头白。
　　乌头白歪着脑袋盯着唐恕，好像在认真听他说话。
　　平日里唐恕面对这只大鸟，多少要拿出几根肉条来哄它，但今日却连半个眼神都未能施舍。只听他语气严肃地说：“殿下，情况紧急。”
　　“嗯，我知道。”柳纵然将乌头白赶回铁架子上把脚链拴好，又从一旁拿了自己深褐色的大氅披上，向出口走去，边走还边问道：“爹爹那边怎么说？”
　　唐恕忙跟上他，答道：“王爷回信说女真四郡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动作，态度不大明朗，应该还在观望。但前线已经做好了随时交战的准备。”
　　柳纵然闻言一挑眉：“呦，那这样一看，能出兵的只剩我一个了。”
　　唐恕：“但……你在沙郡的消息朝廷的督军根本不知道，贸然出兵恐怕不妥。大郡主因着这事要赶回来，被王爷驳回了。”
　　柳纵然脚步一顿，头痛道：“大姐不好好养伤，出来掺和什么事儿？给她带个信儿，有我在，没她的事儿，教她放心在奉天待着。”
　　唐恕轻叹一声：“大郡主不同意让你出兵，为此甚至还跟王爷吵了一架。”
　　柳纵然额角一跳，突然抬头看向远方隐隐绰绰、连绵不绝的雪山，道：“早晚有这一天，我们辽东不可能一直沉寂下去，给他们当个哑巴看门狗。”
　　然后他顿了顿才道：“但爹走了步险棋。”
　　唐恕：“那咱们……”
　　柳纵然知道他想说什么，轻笑一声，大跨步走进了主帅营帐，随后一把铺开桌上硕大的牛皮地形图。他弯下腰，单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指着地图上某处，徐徐道：“你看，沙郡地理位置特殊，与十六部接壤的同时，也是辽东与北大营相交的位置，过了天门关就能直奔胡城，胡城与敦城相距不远，若想支援戍城，这是最理想的位置。如今来看，爹爹和天门关都动弹不得，晋王远水难救近火——”
　　他话音戛然而止，突然转头给了唐恕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如果今天坐镇沙郡的是大姐，那她大概率就直接略过朝廷的调令，南下应援了。”
　　唐恕眼皮一跳，道：“大郡主掌辽东帅印，且有朝廷钦封的品阶在身，先斩后奏倒也问题不大。可是你……”
　　却是个人事不干、一大把年纪了还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整日混迹军中却连个品阶都没混出来的废物。
　　他后半句未说出口，柳纵然却心知肚明。
　　“无碍，”世子爷笑意更浓，“传我命令，今夜就出发。他天家不是喜欢看戏吗？那我干脆给他搭个台子，好叫他一次性看个够。”

　　广武十三年小雪时，耶律阿木津率兵一路过关斩将、连下四城，直逼日月关。就在京都众人手忙脚乱之际，沙郡守备军越过天门关，蛰伏于敦城，在大漠军抵达日月关前的归绥城时亮出爪牙，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绥安王世子柳纵然亲率黑龙铁骑，大败十六部虎狼之师。与此同时，原北大营大帅、后被调到武城的沈磊将军赶到，与辽东军前后夹击，将大漠军大举歼灭。但耶律阿木津反应及时且早有布局，主力部队战败后便及时回撤，与后方军队里应外合，虽说战败，但并未造成多达损失。反观大津，四城被破，城中物资造洗劫一空，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京都城郊，燕山。
　　这是燕山脚下的一处小院子，院里摆设不多，且一眼便知都是些上了些年纪的老物件。檐下放着一张小案、一方小火炉，炉上正温着一壶酒。
　　小案旁有一老一少两人相对而坐，案上放着一副已经快行至终局的棋盘。
　　“先生，”年轻人头戴幂篱，半张脸都在阴影中，看不清模样，只余一张薄唇露在外面。他抬手落下一枚黑子，薄唇轻启，“您输了。”
　　老人须发尽白，面上尽是岁月雕刻下的皱纹，看得出久经风霜。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抚须叹道：“我老啦。”
　　年轻人取下火炉上的酒壶，替老人倒上一杯，随后缓缓道：“今之天下，先生如何看？”
　　老人捧起赭石色的酒杯暖手，徐徐答道：“盛世将倾，深渊在侧。耶律阿木津此次的进攻不过是个开始，东北方女真还在观望。一旦双方联合，而陛下却还无法下决心重振朝纲的话……”
　　他突然有些颓然，叹息般道：“大津危矣——”
　　年轻人抬起头，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老人自顾自地饮酒，没能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凶光。

作者有话说

　　盛世将倾，深渊在侧。这是p大书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