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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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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两个小孩都还没有回来。
他们给大人的理由是出去吹吹凉风,但是现在,这个理由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万嘉舜再度从泥里爬出来,手里却捏了只青蛙。他甩了两下头发上的泥巴,看了眼远处石桥上零星的灯笼光,赶忙跑去方致诚待着的地方。
那么久了,那家伙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
他想起之前对方莫名的几声呼唤,心下一阵恐慌。
不能再出什么事吧……
“我就在这里!不走开!”
即使有了方致诚兴奋的承诺,万嘉舜这会儿还是莫名地紧张。
作为乡下人,万嘉舜的方向感极好,再加上隐隐约约的手电筒光,原路返回简直是轻而易举。
但是。
“呱。”
手上的劲儿蓦地没了,青蛙落在地上,欢快地又叫了两声。
“呱呱。”
有责任心的小乡长呆愣地注视那颗鹅卵石上静置的手电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入池里。
他慢吞吞地转移视线,盯着那水波粼粼的池面,四肢冰凉。
不会吧……
总不能是脚滑吧……
“小乡长!”
远处一道焦急的声音。万嘉舜猛地转头,看到的却是方致诚他妈。
后者见到他眼角的光点,又看看一旁的池塘,好像明白了什么。方夫人眼睫眨了又眨,眨出细密的水珠,她强作镇定地问:“亲眼所见?”
万嘉舜却摇了摇头:“没有,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方致诚会不见了。
明明、明明那家伙都说好了不动的。
这会功夫,大家伙都注意到了这头的手电筒,都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其中乡长首当冲刺。
在大伙儿的逼迫下,万嘉舜不得不说出实情。只是莫名地把“方致诚想要青蛙”改成了“我想要捉青蛙”。
“……然后我回来就这样子了。”万嘉舜声若蚊音。
“混小子!”
乡长怒火中烧,扬手就是给小乡长一耳光。那力道之大,使得后者的右脸高高肿起,红色的巴掌印盖过了他大半张脸。
万嘉舜的耳朵嗡嗡地响着,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见外公被几个人强拉着,以免把小乡长打出了事儿。
方夫人在默默流泪,或许在抽噎,但万嘉舜听不清了。他不由得想起方致诚的失明。
他现在听不见,他是不害怕的。但如果是看不见的话,小瞎子会特别害怕吧。
如果没有那根小木棍,他估计都不敢出来玩吧?也不能安心地在明良乡里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小木棍!
万嘉舜猛地跳起来:“方致诚没在里面!他的小木棍不见了!方致诚还活着!”
方先生沉着地点点头,附近没有小木棍的影子,如果是和主人一起跌落的话,小木棍不会不在水面上的。
那么,人呢?
万嘉舜着急地说:“我和他说过不要动的……可是他没有听我的!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我一直在捉青蛙。”
一直沉默的方先生问他:“你刚刚说,方方后面在叫你的名字?”
“对!”
“我知道了,”方先生皱起眉头,“你是不是和他说过你要去泥潭里?”
“没啊……”
万嘉舜一愣,翻了翻记忆。
“这里有泥,应该有青蛙……”
思绪一通,万嘉舜叫道:“对,对,我和他说了这里有泥,会有青蛙!”
顿了顿,他问:“叔叔……方致诚的耳朵是不是有魔法啊?”
即使在混乱中,方先生依旧抬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他是不是会听到我的地方,然后来找我?”
方先生点头:“目前只有这个可能。”
一瞬间,向来啥都不怕,啥都不在乎的小乡长心脏一堵,竟是浑身颤抖起来。
他不受控制地哆嗦一下,旋即掉头冲进漆黑的夜色中,没来得及抓住他的大人可以看见他中途跌的那一跤。
“小兔崽子!”
乡长眼睛一瞪,下意识迈开腿就要追,方先生却拦住他,一笑,眼里带了点凉薄:“乡长,就当将功抵过吧?”
·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万嘉舜飞快地冲着,双腿奔出残影来。夏夜的凉风习习,与他擦肩而过,却没来得及留下他的余温。
能看见眼前的泥巴痕迹时,他拍了拍心口,就像方致诚还没有丢。
他用手电筒匆匆扫了扫前面的地儿,上面有深深的脚印,可以看出主人的小心翼翼。
万嘉舜的眼睛一亮,赶忙向前快步走,嘴里不忘喊着:“方致诚!方致诚!方方方方方致诚!”
边喊边走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知了……”
“橙子蛙!”
万嘉舜叫出那个早想喊的外号,遁着声音跑过去。
小草丛中,方致诚缩在那儿,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泥。不再白净的脸上还黏上了两三根褐色的小树枝。那双眼形圆圆的眼皮耷拉着,瞳孔漫无目的。
不知怎的,万嘉舜顿时嘴皮子哆嗦了两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吐出来。他冲过去抱住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橙子蛙!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大坏蛋!”
“你都答应了不动,为什么要跑?我都以为你掉池塘里了!我都以为你们又要离开我了!”
方致诚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轻轻地推了推他。
“知了,我困。”
万嘉舜一愣,立马在他前面,背对着蹲下来:“你上来。”
方致诚照做,没什么气力地揽住他的脖颈,这一背,染了他一身的泥。
“知了,为什么是‘你们又要离开’啊?”
他的声音软绵绵的,额头贴着万嘉舜的背,温热的体温交换,后者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点烫。
万嘉舜低头咬住手电筒,沉默地背起方致诚,将人向上一提,然后声音很低地道歉着:“对不起。”
没有回答。
万嘉舜侧头看了眼方致诚下滑的脑袋,后者眼睛闭着,已经睡着了。
他收回视线,目视前方,慢慢地走着。他的面部表情有些紧绷,嘴里咬着的手电筒照亮他的半边脸,眼里情绪万变,捕捉不到准确的思绪。另一半脸淹没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的眼睛里一片惊人的墨色,同样是闪烁不定的情感。
将熟睡的方致诚交给方夫人后,乡长就扯着小乡长的耳朵回家,却意外地没有打他。
等小孩回房后,乡长坐在沙发上,略有些苦恼地低声喃喃:“这脸色,还是三年前那会儿的,怎么现在……”
外婆走过来,端给他一杯茶。她对今晚的事也略有所闻:“应该是吓坏了……也怪他们……”
外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摇了摇头。
“顺其自然。”
·
当晚回去,方致诚发了场高烧。
他躺在床上,宝蓝色的棉被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脸颊通红,恹恹地提不起劲 。
此时,他正在吃粥。
“妈妈,万嘉舜没有来吗?”方致诚咽了口粥,抬头问方夫人。
方夫人直接翻了个白眼:“做梦呢!”
方致诚失笑。
他的妈妈总是比他还小孩子。如果他可以看见的话,妈妈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吧?
思此,方致诚耷拉下脑袋,说:“我吃饱了。”
方夫人蹙眉:“两口粥吃得饱的?你骗鬼呢!”
“那我想吃鸡蛋了。”
方夫人看着他,叹气道:“方方,有什么事情别憋在心底,好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假装不知道你知道自己怕黑!”
方致诚被她绕得有些头晕,但也明白过来了。他沉默片刻,问:“妈妈,现在是几月几日了?”
“阴阳?”
方致诚记得长辈好像都喜欢阴历的说法:
“阴历。”
“七月二十九。”方夫人依他,又问:“想回去了?”
“不是。”
方致诚突然想起来,知了哥和他说过,他生在夏末,生日应当是没过的。
他有点想让知了哥过生日,因为知了哥对残疾的他真的很好。
发高烧的两天,他听到嚼舌根的邻居说小乡长被关禁闭了。应该要好久才能出来。
方致诚不禁想,如果他没有去找万嘉舜的话,万嘉舜也不会被罚了吧?
禁闭那么黑,他会不会害怕啊?如果有巧克力的话,万嘉舜应该就不害怕了吧?
那知了的生辰日过了没有啊?
“生日啊,”外婆皱着眉头想着,说,“八月吧,月亮又大又圆,像月饼。”
方致诚默默记下,朝外婆说了声谢谢。
“不麻烦,你要嘉舜生日拿什么用?”
方致诚抱着小木棍,轻声说:“我想为万嘉舜庆生。”
外婆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方致诚说:“奶奶,你一定一定不要告诉他!”
外婆沉默下来,只是点了点头,就回屋了。
她只是轻轻警告一句:“嘉舜不喜欢吃蛋糕。”
方致诚却不相信。
知了哥那么喜欢巧克力,怎么会不喜欢香香甜甜的蛋糕呢?
他回到家,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告诉方夫人他想做一个大巧克力蛋糕。
方夫人很聪明地猜到他的用意,虽然不满,但还是依了他。
她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方致诚天真地中招了:“八月月亮最圆的时候!”
方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时间过得飞快,万嘉舜没过几天就被放了出来,两个小孩又可以一起游戏了。可奇怪的是,万嘉舜却见不到方致诚了。
“叔叔,方致诚去哪啦?”万嘉舜问方先生。
“镇里看病。”方先生的语气说不上好,但也有问有答。
“方致诚怎么了。”
“高烧。”
万嘉舜顿时愣住了,方先生撇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补充:“捉蛙那晚。”
“对不起。”这是自夏天以来,他的第三次道歉。
方先生没有应声,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是在和他道歉。
万嘉舜沉默地离开了。
隔日清晨,他偷偷跑到繁密的山林里,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
老乡长到处捉人,无果。直到傍晚回家,才看到自家在外疯野的孙子站在紧锁的门口,懒洋洋的脸上粘了泥巴,衣衫不整,竹制凉鞋窜进泥土,和脚趾头抢地盘。
外公走过去,问:“疯够了?”
万嘉舜抬眼,握了握手里的东西:“够了。”
“百医草?”外公宝“眼”未老,看清他手里的事物。
万嘉舜点点头,解释着:“方致诚生病了。”
外公静静地看了眼他平淡的表情,骂了句“不知好歹”。
“去后院洗洗你身上的泥巴再回屋。”
离开前,万嘉舜认真地说:“他不能死。”
外公转身的动作一顿,眼角霎时染上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