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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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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两个小孩和托马斯一样,成天到晚搭着小火车,从乡头走到乡尾。有时方致诚会到乡长家咬几片西瓜,万嘉舜也会跑到前者家厚脸皮地蹭顿饭。
双方家长对此都很满意,交流就多了起来。
“小乡长这孩子还挺有耐心的,一天跟到晚也不嫌烦。”
“性子野,那有什么烦,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没想到,他们现在玩得那么好!”
事实上,两个小孩并没有想他们说的那么和睦。
方致诚依旧对万嘉舜深感烦厌,小乡长也不是特别想跟着无趣的城里人。但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保持统一的沉默。
这天,方致诚有些无聊地坐在鹅卵石上,他看不见,但敏锐的耳朵可以听到流水在哗哗啦啦奔跑,夏天的风在温柔地为柳树烫发,两三条柔若无骨的柳枝扫到他的身上,痒滋滋的。
他眯了眯眼睛,丝毫不知道万嘉舜的痛苦。
从来没顾忌过他人感受的小霸王踩着小石板,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把头转来转去,连带着五短身在原地打圈。他的眉头紧了松,松了紧,目光炯炯地盯着方致诚,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石头上,稍长的青苔打着颤,野花从中,毛毛虫在扭动不安。
须臾,方致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吓得万嘉舜咽了糖,气险些没能上得来。
他一面咳嗽,一面抓紧人的胳膊。
此时他一头乱发,眼角咳出绯红,脸颊因为尴尬,也染上了一层薄红。
怎么看怎么狼狈,可惜人家看不见,无法体会,反而抱怨道:“生病了就回去嘛,又不要你跟着……你别抓着我可以吗!我不是残废!”
万嘉舜旁若无人地呕了声,费了老半天才吐出那颗糖。他目光复杂地盯着那颗罪魁祸首,又舍不得,又忍不住恼怒。
方致诚听这动静,挺良心地一问:“你还好吗?”
“你看我像好的样子吗?!”万嘉舜气呼呼地反问。
方致诚一愣,蹲下来,喃喃一句什么,才气势锐减地说:“身体不好就回去呗,我一个人可以!”
小乡长耳力不差,隐隐约约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顿时沉默了——“我又看不见。”
他也蹲下来,挠了挠后脖颈,晒红的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懊恼。
“啧。”
万嘉舜站起来,连带着方致诚也被拽起来,他稳了稳身体,听见那个连道歉都搞得惊天动地的小乡长低低的声音:“我不会说话,对不起啊。”
低低的道歉跟上次的语调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句末还是那声吊儿郎当的感叹词,但方致诚就是莫名的觉得对方此时是真真正正的愧疚。
虽然看不见,但他依旧能在脑海里描出小乡长的模样——还是不可一世地昂着头,但是脸颊绯红,手指不安地搅来搅去,很局促地,很生疏地挤出真挚的一听就知道没道过几次歉的道歉:
“对不起啊。”
思及,方致诚的表情柔和下来,轻轻挣开左手,旋即去够对方的右手。抓住,小幅度地摇了摇。
他嘴角上扬,两腮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没关系啊。”
他也尝试着用着散漫的语调回应少年,一句未了,他停顿一秒,又笑道:“知了?”
万嘉舜这会儿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他从没有这么清楚过一个事实,方致诚是和其他孩子不同的,包括城里乡下。
城里的孩子对他这个小乡长不屑一顾,明良乡的狐朋狗友畏惧他,却又阳奉阴违,就和上次的事故一样。
而方致诚,从始至终,都在和他斗嘴,毫无拘束。什么鄙夷,什么敬畏,在他身上都不存在。仅仅的厌恶好像也只是因为他的狗皮膏药和冲动。
万嘉舜打小就肆意妄为,知了这外号也是因为他和蝉一样烦才取的。那些人说什么因为他抓蝉厉害才这么叫,万嘉舜是从来不信的。
他的确冲冲撞撞的,但他人不傻。
谁真心,谁虚心,他打心底明白。
外公的狠心,外婆不值钱的“造孽”都是为了他。一个为他的人际交往,一个为了转移注意力。
他都知道。
但这个不请自来的麻烦精,他是没有真心对待的,因为他的一些过往。
但现在,万嘉舜觉得,他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眼瞎。
他心底冒出一个想法——他不能放弃这艘即将修成的小帆船。
于是,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回握,摇了摇,含笑说:“想听盛夏舞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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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极黑,墨色渲染了天空,星月却亮极了,在池塘中映出倒影,星光撒在鹅卵石上,然后被四只小小的鞋子所覆盖。
“小心。”
池塘边,方致诚小心翼翼地迈着腿,万嘉舜则是抓住他的手腕,以防他脚下打滑摔了。
他侧头说:“我跟着你呢,你别怕。”
周围是黑沉沉一片,蛙声此起披伏的。方致诚安静地竖耳聆听,半晌才问:“这是蛙叫吗?”
万嘉舜说是:“菜园子里的田蛙更多,但是菜园有大人守着,我们听不了。这块池塘离菜园子最近了,和在园里也差不多啦!”
“这只是舞台的一部分!”
“乐队是有好多好多伙伴的,除了青蛙,还有蝉,还有……”
方致诚听得很认真,听他停下,问:“还有什么?”
万嘉舜答非所问:“蛙……方致诚,我要叫你橙子蛙!”
“为什么?”
“因为我是知了哥!”
方致诚撇撇嘴:“我才不要做青蛙呢!”
“你必须做青蛙!”
“为什么嘛!”
“因为我要你做青蛙!”
“凭什么你说要我就要?”方致诚不满,“我就不要!”
万嘉舜不开心了,但他绞尽脑汁,又说:“因为青蛙很可爱。”
方致诚来了兴趣:“真的?”
“不假!”
小乡长信誓旦旦地说:“青蛙长得可爱,叫得可爱,捉着也可爱!”
方致诚瞪大无光泽的眼睛:“捉青蛙?”
万嘉舜还记着自己要给他起青蛙的外号,想改口:“不是……我……”
方致诚兴致勃勃地打断他:“你快捉一只!快捉一只!”
万嘉舜看了看他的眼睛,犹豫不决。
方致诚推他的手:“去嘛去嘛,我就在这里!不走开!”
本就心痒痒的小乡长装模作样一阵子,妥协了,他无奈地说:“这里有泥,应该有青蛙。我带了手电筒,你拿着,坐这里不要动,我去给你捉过来!”
“好!”
万嘉舜打开手电筒,给他拿着,方致诚坐在干燥的鹅卵石上,乖巧地捧着手电筒。
小乡长还是不放心:“不要动啊,你没了,我们都玩完。”
“知道了知道了!”
“不要乱晃手电筒。”
“嗯嗯嗯嗯!”
“坐着啊。”
“知了哥!”方致诚推他,“你好啰嗦啊!我不跑不走,行了吧?”
万嘉舜点点头,也觉得自己烦,他说:“我去了。”
“嗯!”
微弱的手电筒光直直穿过几米的石子地,打在不远处的污泥附近。
万嘉舜矮下身体,小心翼翼地探过去。他竖着耳朵,细心注意蛙鼓的音响变化。
“咕呱——咕呱——”
“咕呱咕呱——咕呱呱呱——”
“呱……咕呱…………”
耳畔的蛙叫频率幅度变化,万嘉舜很快找到落单的一只。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眼睛紧紧盯着泥潭边边角处的青色小蛙,手疾眼快地扑过去。
“啪!”
泥水四溅。
池塘边坐着的白净小孩一惊,拔高声音问道:“万嘉舜!你怎么啦?!”
浑身污泥的万嘉舜甩了甩湿发,高声回答:“没事——我好得很!”
“蛙捉到了吗?”
“……”
万嘉舜不爽:“跑了!”
接下来,万嘉舜憋着一股劲,死脑筋地只追那只小蛙。小蛙却异常地灵敏,三番五次地躲开他的攻击。
“啪!”
“嘭!”
“咕噜哗啦……”
方致诚担忧地大喊:“万嘉舜!我不要青蛙了!你快回来吧!”
此时跟泥娃娃没什么区别的万嘉舜重新爬起来,眼睛紧盯他的猎物,头也不回地回答:“不!——我答应过你的!”
“噗!”
“我不要了!”
“呸!”万嘉舜吐出一嘴的泥,冲方致诚说:“我小姨说,男子汉不可以言而无信!”
他现在的位置离方致诚更远了,声音忽高忽低,配着蛙鼓,听着有些可怖。
方致诚缩了缩肩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他的的小手抖个不停,但万嘉舜叫他拿好,所以他一直抓得稳稳的。
他咬了咬下嘴唇,大喊:“万嘉舜!”
回应他的是一片蛙声。
“知了哥!”
他的声音染上哭腔,没有万嘉舜的回应,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想去找万嘉舜,但又怕自己丢了,给别人惹麻烦;他想原地待着,可是又怕周围的寂静。
方致诚垂头抵着膝盖,终于做了决定。
他叫道:“知了哥!知了哥!”
又叫了几声,万嘉舜回应他了:“我在!”
方致诚立马尖耳朵地确定他的位置,于是将手电筒放在原地——就像他还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拄着随身带的小木棍打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离开原地。
前段时间,他的环乡旅游不是闲的蛋疼,而是为了利用小木棍的敲打确认自己前面是怎么个情况,是否危险,都是为他的安全所考虑。
十七次的绕圈,足够他辨认危险与否了。
方致诚的面色难得露出点自信,他对着同一个方向走了会儿,又叫道:“万嘉舜!”
飘飘忽忽的声音延迟了两秒:“干嘛!”
西北方向。
方致诚拿起木棍探了探,是溅起的水花。
方致诚一顿,敲了敲周围,石头很平很宽,但有点间隙。
他搜了搜记忆,很快猜出这地儿是哪——一块泥潭的差不多的正南方向,大概要走二三十步。
方致诚记得来之前,万嘉舜得意洋洋地和他说过,他在泥里捉过的青蛙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
而且,刚刚万嘉舜说:“这里有泥,应该有青蛙……”
所以,青蛙的家,应该是在泥地里的吧?就像田蛙的田地家。
那么,万嘉舜应该也在泥里边了。
方致诚心念疾闪,也稍稍镇静下来。他沉稳地握住木棍,一点一点地用木棍探路,直直地绕开水流,朝泥潭走去。
由于眼睛这一大弊端,他走得跌跌撞撞的,时不时还滑了脚。
“哗——”
他从浅水中爬起来,叫道:“知了哥。”
他很聪明地低了低声音。
“干什么!我快抓到了!你就——呸!你就等着吧!”
这次,万嘉舜的声音明显近了些,他辨认着声音的位置,慢慢地摸索过去。
他高兴极了,步子都雀跃了不少。
过了几分钟,他又兴奋地呼喊万嘉舜。
“万嘉舜!”
“……不是,你别……啦……”
“?”
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方致诚有些不可置信,顿时脸色煞白。
为什么会这样?
木棍由于主人的震惊而无力地滑下,没有砸在地上,而是不知深浅的泥潭里。
“啪!”
泥水四溅,扑了他一身。
方致诚愣愣地摸摸脸上的泥,不知所措。
泥滴在嘴上,一抿,是咸涩的味道。
他跌在地上,却没有崩溃的大哭,只是涓涓细流横贯脸颊,眼里是浓郁的悔恨。
但他想起前几日的那个傍晚,那个信誓旦旦的小乡长。
“你可以照顾好我家孩子吗?”
“当然!”
方致诚找了块还算软的草丛坐下,脸上泪水干涩,多余的水分蒸发,留存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轻声说:“万嘉舜,你要信守承诺,可不要学习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