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舞台》耳畔

26、二十六〔修〕

　　眼皮被黑暗沉重地挤压，挣扎着去看，满目的色彩斑斓被一层膜覆盖。唯一的色彩点缓慢地生长，似乎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一百年，那光彩化为一抹人影。
　　那人身形修长，黑发过了肩部。
　　忽然，那人转过头来，发丝随他的动作甩动。昏暗的小方世界，轮廓线立体，明显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
　　男生一双异瞳水波涟涟，长睫毛垂下，就这么哀戚地看着某处。他的目光似乎定格在某处，又似乎漫无目的。
　　只是他甜蜜的声音空灵且悠长。
　　“万先生，好久不见呐您。”
　　话音刚落，仅留几分钟的光彩破碎，飘散于拘束的方盒子。
　　一股急促涌上心头，那种来自大脑神经中枢的最高级命令在呼喊着——抓住他，抓住他！
　　像是从珠穆朗玛峰直达深海世界的距离，像是环绕太阳一周的几光年距离。更像是上一秒与下一秒之间的恍然大悟，大脑发出刺痛的那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
　　纠缠口鼻的消毒水味道、一眼望不到头的洁白无瑕、伤口的刺痛都在呐喊着医院！
　　不似《桃花源记》里渔人眼里的惊艳，万嘉舜漆黑的瞳孔里更多的是茫然，机械般地看向冲进来的姨夫，酸涩冒上心头。
　　“你终于醒了。”
　　万嘉舜平淡地看着他：“方致诚呢？”
　　“……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差点抡起拳头单挑医生了！”姨夫僵硬地转移话题。
　　万嘉舜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宁愿我没醒。”
　　类似的场景让他无法接受。
　　十几年前，他挖坟自埋。一睁眼，看到的不是长着翅膀的天使，也不是头顶两个小角的恶魔，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洁白天花板！
　　这次，他再次尝试，宁愿自己能够丧命在山底某处。只要是和方致诚死在同一座山下，就算无法入天堂、下地狱，只能飘荡于世间，他也认！
　　但到头来，老天不灵。
　　不睁开眼睛，眼里是湿润的昏暗。
　　一摸脸颊，湿润一片。
　　半夜。
　　病房里除了万嘉舜，就空无一人。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硬是睡不着觉。
　　不可视物的黑暗里没有光亮，就连方致诚的模样都难以浮现。
　　无人可倾诉的环境让万嘉舜心脏酸涩。他无法自拔地陷入过去的美好里。
　　过去九年，他被小姨管得很严，老师也看不惯他。一遇烦心事，他想到的“垃圾桶”除却竹马，别无他人。
　　竹马就乖乖地坐在他旁边，或是对面，就这么安静地倾听他的抱怨。最后只是嗓音软软地说一句“他们真坏”，然后就拉着自己去挖泥巴——不知道这小子从哪听来的，说玩泥巴可以舒缓情绪。
　　明明知道这是瞎话，和竹马挖着挖着，心里却是舒坦不少。
　　寂静里，万嘉舜弯着的眼眸极亮。
　　他自个儿玩泥巴的时候，心底的烦躁总是日积月累，和竹马干同样的事情，却是不一样的感受。
　　分明是惦念竹马的接纳，他却傻愣愣地一窍不通。也难怪竹马会不再等待他……
　　不知不觉，他想起四月份在奶茶店里的争吵。
　　那次竹马的暴虐不过是他硬生生作出来的。只不过是试探方致诚还会不会对他的倾诉烦躁而已。
　　明明看出竹马心情的不对劲，明明发现了对方心里藏着事情……却还是恃爱行凶。
　　现在想来，当真是蠢透了！
　　胡思乱想些许事情，眼皮渐渐沉重。上下眼睫毛碰上的瞬间，眉心却陡然一跳。
　　身体逐步坠落，黑暗的视野愈发明亮。
　　那是一个装饰温馨的客厅，男人靠着长沙发，张嘴等夫人喂他吃水果。
　　在电视面前奔跑的两个小男孩欢快地嬉笑着。夫人说：“你们当心点。”
　　黑眼睛的男生吐了吐舌头，拉着后面追的小伙伴说：“你累不累？”
　　小伙伴的眼睛与众不同，瞳孔颜色一灰一褐。他眨了眨眼睛，答非所问：“你累不累？”
　　夫人笑了笑：“都回屋吧！”
　　俩小孩就一前一后地跑进小伙伴的卧室。
　　画面一转。
　　背景赤红，似乎冒着气势汹汹的火舌。
　　“凭什么！”
　　“就凭这是我的房间。”
　　站在房门前，小少年的背抵着门，瞪着面前人。
　　“进去休息一下，也没什么关系的吧？”
　　“有的！”
　　“怎么有关系了？”
　　“不告诉你。”
　　小少年推了把挤过来的男生，男生不高兴了：“过分了你！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嘛？”
　　小少年眸光闪了闪，轻声说：“等我不在了。”
　　“什么？”
　　“钥匙在地毯下，等我不在，你就可以进来了。”
　　只不过两人学业繁忙，哪能得空去探究一个小小的卧室呢？
　　·
　　太阳当空照。
　　无视医生和姨夫的强烈反对，万嘉舜意无反顾地走出医院。
　　六月份的天气，无限接近夏日的炎热。
　　太阳烈的像是有人往火坑里加碳。
　　万嘉舜瞥了眼街道，退潮后的大马路不是那么的平整。但也没有树木倒在路上，破碎的混凝土也收拾干净了。
　　总而言之，路能走。
　　姨夫还在身边絮絮叨叨，万嘉舜垂眸说：“你老婆和女儿不管了？”
　　姨夫一脸甜蜜的尴尬：“你怎么知道的？”明明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侄子啊。
　　“护士嚼舌根。”
　　彻底被打断了话题，姨夫挠了挠脑袋，他忘记他原本想说的事情了。
　　拦了辆出租车，万嘉舜报了地址，不耐烦地对一脸不放心的姨夫说：“我十五了！”
　　话音刚落，汽车尾气扫了姨夫一脸。
　　“……”
　　车上，万嘉舜握着手机，拇指不停地摩挲手机屏幕，一脸焦躁和犹豫。
　　半晌，他点开通讯录。
　　电话铃声响起没几秒，对面就接通了，没等万嘉舜开口，对面倒是先发制人。
　　“没殉情？”对面声音带笑，有些讶异。
　　万嘉舜沉默两秒：“没死成。”
　　驾驶座上的司机手一颤，险些撞车，抬眼看见乘客蹙起的眉头，连忙道歉：“对、对不起！大哥……”
　　万嘉舜眉头紧蹙，心说这人说话怎么跟面对□□老大似的。
　　方先生似乎也发现环境不对，只是问：“你有事？”
　　“方致诚的眼睛……”万嘉舜说，“是你弄的吧？”虽然是疑问句，却用的是陈述语气。
　　方先生明显迟钝两秒：“人尽皆知的事情，再说就没有意思了。”
　　万嘉舜哼笑一声：“劝你早日自首，等我找到证据，你就完蛋了。”
　　“年后。”方先生忽然吐出一个时间。
　　“但愿，”万嘉舜终于说出此行目的，“我正在前往亭江小区。”
　　说完，就摁断了电话。
　　“师傅，转方向。”
　　·
　　大门敞开，方先生眯着眼睛看着不速之客。后者压根不理会他，径直走向楼梯。
　　方先生瞥了眼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心中了然。只是嗤笑一声，就倚着楼梯，闭上眼睛。
　　灰蓝色的门板煞是好看，门前的咖色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
　　万嘉舜沉默地退后一步，弯腰掀起地毯，长方形的中心赫然是一把钥匙。
　　他捡起来，略生锈的钥匙在手心掂了掂，有点分量。
　　钥匙插/入锁孔，迟疑半晌，钥匙还是往右一旋。
　　灰蓝色的门向里推动，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大床，而是满墙的相框。
　　大小不同的相框形状各异，而框里静止的人物却是唯一。
　　黑发黑眸，眉眼锋利，姿态狂妄。
　　从小时到今夕。
　　“……”
　　仅是一眼，万嘉舜就感觉一阵电流顺着七经八脉冲向大脑，酥麻流过全身，那种来自九年时间的召唤让他心头震撼。
　　眼尾不可控地染上一抹绯红，拳头紧握，复杂的情绪让他心血澎湃，几乎忍不住挥起拳头砸向自己。
　　三面墙，整整三面墙！全挂满了样式各异的相框。
　　房间中心的大床上还躺着一张照片，万嘉舜忍不住去看。
　　照片上的主人公坐在奶茶店的角落，呆愣地扶着马克杯，低着脑袋，似乎悲伤极了。
　　他看见照片背面写着一行话——不懂的话，就不要勉强了……我会帮你抹去幼稚儿的痕迹的。
　　手指蓦然一抖，照片落地。
　　他倒不是惊愕于方致诚的偷窥，而是恐惧对方深埋的扭曲心思。
　　再看那三面墙，忽而发觉每一个相框边都会挂着一条小纸片。凑近一看，框上还刻了日期。
　　2013.9.2.
　　知了也上小学了。
　　我以为只有我是他的好朋友，原来他还有其他人。
　　一群人的背影真丑，幸好我给抠下来啦！
　　2013.9.12
　　计划通！
　　现在知了又只有我一个人啦！
　　知了一个人的背影真好看。
　　开心:)
　　2013.10.23
　　原来知了也不喜欢我旁边有人啊，那就让知了都赶走他们好啦！
　　知了在家门口等人的样子好可爱。
　　……
　　2015.12.12.
　　好冷啊，好暖啊…
　　好喜欢知了的亲亲呐，我一定是坏掉了。
　　而且知了好像不高兴了。
　　2016.1.1.
　　知了居然不等我了，为什么要和其他人离开啊……我不拿女生做实验了嘛……
　　……
　　2018.7.13.
　　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他发现了发现了发现了……
　　可是他惊愕的侧脸好可爱啊……我还是不告诉他了吧。
　　我能忍。
　　……
　　摸到最后一块相框，木头很新。模糊的视线里，字刻的很深。
　　2022.6.20.
　　好讨厌。
　　他好讨厌。
　　讨厌讨厌讨厌。
　　“为什么讨厌？”
　　万嘉舜撑着墙，不堪重负低下的头颅委屈极了。他哆嗦着苍白的嘴唇：“为什么讨厌我啊……”
　　“我错了。”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方致诚，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