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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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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盛夏。
不高的矮山丘上的野草疯长,已高至豆蔻的膝盖位置。一阵热风吹拂过来,八只布鞋踏过草地,为首的是明良乡的孩子,他高高举着白色喇叭,对着嘴巴,兴奋地大喊:
“号外!号外!”
他后头的三个小孩也附和着大叫,整整齐齐的声音响彻云霄:
“号外!号外!知了哥脱单啦!”
这事还要说到一星期前——
七月中旬,骄阳似火,鸣蝉在枯槐树叶间日复一日地吟唱,百叫无绝。
“你别跟着我了!”
晒着棉被的石桥上,一个戴着墨镜的小孩低着头,紧蹙眉头,拄着小木棍,快步向前。动作虽快,但有些小心翼翼。
他是方致诚,城里下来的。
他瘦弱的肩膀后,是大名鼎鼎的小乡长万嘉舜。小乡长咬着巧克力棒棒糖,脸上是带了点不耐的散漫。他双臂懒洋洋搭在脑后,含糊不清地说:“谁要跟着小瞎子啊!”
方致诚回头:“那你走。”
万嘉舜险些撞到他,气呼呼地用舌尖饶了绕糖果:“我才不走!”
“你说不要跟我的!”
“我才不要听你的!”
“可是你都说了不要!”
“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要我走,我偏不走!”万嘉舜说着说着,越发得意起来,“就不听你的!气死你!”
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走。
年仅六岁的万嘉舜伤脑筋地扯了扯微乱的黑发,只觉得他的乡长外公真是事多!人家城里来的小孩,管他什么事啊!凭什么叫他照顾嘛!
而且这玩意儿还比他大一岁!他来照顾自己还差不多!
这不是本末倒置嘛!
他越想越气,于是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兴趣阑珊。
方致诚正震惊于万嘉舜的出尔反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石子碰瓷。
这让他有机可乘:“万嘉舜,你欺负我!”
被点名的小孩一脸懵逼:“我哪里欺负你了!”
黑暗的视野内,方致诚摸索着踩住那颗不大的罪魁祸首,气势汹汹地说:“证据确凿!”
乡村的孩子不懂这词的意思,但并不妨碍他理解大概。
“对嘛!”万嘉舜扮了个鬼脸,”人家石头欺负你,关我什么事!”
方致诚愣了瞬,快速反驳:“是你!就是你!”
“怎么就是我了?我又不是石头!”
“你踢的!你踢的就是你的!”
万嘉舜翻了个白眼·“那要是我亲你一口,你就是我的人了?”
刚说完,两个小孩都是一愣,旋即涨红了脸。
方致诚蓦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万嘉舜不得不再次跟上去。
“我才不要你!”少时,方致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万嘉舜的耳朵尖红透了,仿佛新出炉的烤炉猪,还冒着腾腾热气。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服输地问:“凭什么!”
方致诚回头,朝他吐了吐舌头:“你一身巧克力,难闻!”
这会可捅了马蜂窝,万嘉舜猛地咬碎了糖,扔掉糖棒子,提高音量说:“你说什么?!”
方致诚敏锐地觉察到危险,忙迈开小短腿跑起来。由于失明,他跑得很小心。相比之下,作为长年在山野撒欢的孩子,万嘉舜小腿蹬得极快,不费吹灰之力就捕获了一位城里人。
他瞪着眼睛,大声说:“巧克力不讨厌!”
他紧紧抓住方致诚的双肩,巧克力味散在空气里,嗅一嗅,是清甜的醇香。
但方致诚回忆起从前自己贪吃巧克力而烂牙的黑色记忆,现在还能触摸到那时的剧痛。
“难闻!”
方致诚咬牙切齿的吼声在空气中爆破,噼里啪啦地响彻天地。
万嘉舜给吓得小身板一颤,大概是因为小孩子的胜负欲,他咬了咬牙,猛地把他扑倒在地,凶狠地说:“巧克力味的糖很好吃的!”
方致诚的头磕在地上,疼得他怒火滔天:“巧克力糖是恶魔!是大坏蛋!”
“才不是恶魔,是天使!”
“不是不是就不是!”
万嘉舜说不过,只能“呜哇”地乱叫一通,企图盖过对方的声音。
他乱七八糟地叫嚷:“巧克力就是特别喜欢。”
方致诚不怕他:“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万嘉舜甩了甩头发,乱糟糟的样子像只维护宝藏的野兽。
他记起城里小姨的话——如果某事与你的利益相冲突,那就把它变成你的,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什么都好,两个字:痛快!
万嘉舜思考了会儿,觉得自己的痛快很有必要。于是,没什么贞洁观念的他蓦地低头,将自己沾满巧克力的嘴唇碰上对方的,旋即毫无章法地擦来擦去,像是小兽对猎物的标记。
方致诚直接呆愣住了,直到遮掩眼睛的墨镜被拱开,他才反应过来,猛地举起小短手,使出吃奶的力推开万嘉舜。
“万嘉舜!你疯了吧!”
万嘉舜被推到石桥的短墙上,他舔了舔上嘴唇,看着方致诚嘴唇周围脏兮兮的巧克力痕迹,觉得够痛快的。
他学着电视里头的主角,冲方致诚笑得痞里痞气,“方致诚,味道不错啊!”
突如其来的,几个小屁孩从墙上掉下来,哈哈大笑:“知了哥,可以啊你!”
方致诚在初吻被夺和陌生人的调侃的双重刺激下,抽了抽鼻子,“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万嘉舜一愣,顿时慌了神。
兼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忙跑过去,低声下气地哄着:“不是,你别哭啊!你不能哭,你哭了我怎么办啊!你要是哭了,我又要挨骂了!”
方致诚双眼朦胧地朝着他,一灰一褐的瞳仁水波粼粼,阳光反射,彩虹映在其中。
万嘉舜声音一停,心里窜过一个想法——这位小哥哥,眼睛真他妈的漂亮!
但下一秒,那双眼睛忽而放大,随即是鼻头钻心的痛。
“啊!”
他低头,紧紧捂着红彤彤的鼻子,松手,手心里躺着一滴血液。他抬眼找罪魁祸首,后者却跌在地上,使劲儿用手臂擦着嘴巴,泪流成河。怎么看怎么可怜。
万嘉舜盯了两秒,却无可奈何,将气撒在那几个小孩身上。
“你们!滚滚滚!还有,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几个小孩乖乖巧巧地疯狂点头。
然而第二天,明良乡传疯了知了哥的神话。
方致诚在妈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喊“我的初吻没了”!
惹得大人们大笑。
然而,鼻子青青的万嘉舜趴在木板上,简陋的衣服被撩起,嫩白的后背裸露,被亲亲外公拿着藤条狠狠地抽。
“我叫你轻薄人家,我叫你轻薄人家!我让你去照顾人家孩子,你都干了什么混蛋事!”
万嘉舜嘴里含着颗巧克力糖,懒洋洋地说:“都是男孩子,又没什么关系嘛。”
外公虎目一瞪:“你还想亲人家小姑娘!”
万嘉舜无力反驳亲亲外公的过度解读,藤条抽下的疼痛叫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万乡长,老子没说要亲小姑娘好不好!”
外公瞪眼:“你还要亲?说什么混蛋话!老太婆!你听听,听听!你宝贝孙子都在说什么!”
外婆不理他,忙去抱自己的心肝儿,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
看着万嘉舜背上的道道红痕,她的眼里很快蓄满了泪水:“造孽啊!”
她怒气冲冲地抓起藤条,比外公还要凶狠地抽外公:“你干什么这么对你孙子!你打他,就是打我的心肝!你在要我的命!”
外公缩了缩脖子,看起来怕死她了,却笑着举起手,任由外婆拿他撒气,嘴里还不忘说:“不敢不敢。”
这种情况万嘉舜可见多了,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到时候外婆又会摸着外公手臂上轻得不可思议的红痕,哎呦哎呦地喊“造孽”。
“外婆的‘哎呦’不值钱啊!”
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间。
·
傍晚时候,上灯了,到处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暖橙色光晕。
外公咬着块外婆给的麦饼,敲敲万嘉舜的房门,高声说:“小兔崽子,赶紧出来,给人家道歉去!”
万嘉舜愁眉苦脸地打开门,就知道这事儿逃不了。
他耷拉着脑袋,犹豫地说:“不道歉可以吗?”
外公毫不留情地讥笑一声:“你认为呢?”
“我觉得可以。”
外公哼笑,示意他继续表演。
万嘉舜垂死挣扎:“我有糖。”
“人家会稀罕你那黑不溜秋的玩意?”
万嘉舜竭力保持心平气和:“巧克力味,很好吃的。”
“管你什么味道,”外公说,“现在和我去三号村找人家道歉!”
“我明天自己去和他说嘛。”万嘉舜在“自己”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
外公给了他一榔头:“你去?人家小孩指不定还想不想看见你呢!”
万嘉舜小声嘀咕:“他又看不见……”
“什么?”
深吸一口气,万嘉舜大声吼道:“我说!你别去了!你去了我这小乡长的脸往哪搁?!”
外公被吼得耳朵耳鸣,顿时忘了老太婆嘱托的温柔劝和,骂骂咧咧地拽着他下楼。
等外婆从厨房里出来,爷俩儿已经到了方致诚家门口。
周围已经围了一小群小孩子,其中就有那天起哄的娃。
方氏夫妇领着儿子出来,好整似暇地看那野小子是怎么道歉的。
方致诚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垂着脑袋,偷偷摘墨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万嘉舜一点也不后悔,但看见对方微红的眼角,瞬间无话可说。
尽管他搞不懂被亲一口有什么好哭的,但他知道这种撕心裂肺的感受。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致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的外公这时候正抱歉地和那对夫妻道歉,这会儿也该他说话了。
“真对不起,我这孙子生来性子野,没想到会做出这档子事。回去教训过他,也知道错了……”
外公偷偷踢了踢他,示意他认个错。
万嘉舜撇了撇嘴,不愿意在众小孩面前出丑,失了威风。
莫我知也夫,外公见他这副模样,气打不来一出,干脆按住他的脊梁骨,直接一压,强制他弯腰低头。
他低声说:“麻溜的,道歉!”
万嘉舜翻了个白眼,思考片刻,突然懒洋洋地道歉说:“对不起啊——”
“吁——”周围一片嘘声。
见小霸王真的妥协了,孩子们纷纷没了兴致,他们刚要离开,却听万嘉舜的下半句:
“虽然很抱歉,但恐怕我还是不知悔改。”
有一瞬间,万嘉舜似乎能从方致诚无焦距的眼睛里捕捉到浓郁的光芒,带着不可思议的色彩。
要是他没有失明的话,这双眼睛应该会很漂亮吧。万嘉舜想着。
或许是被这双眼睛蛊惑了,万嘉舜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要不然,你管管我?”
霎时,外公被气到脸红,方夫人娇笑着,方先生搂着他,嘴角是淡淡的笑。周围的孩子们也终于高兴起来,异口同声地大喊:“知了哥牛逼!”
万嘉舜冲他们比了个口型:“去你妈的。”
方母见自家儿子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于是擅自一锤定音:“也行啊。那么,作为报酬,你可以照顾好我家孩子吗?武功高强的小乡长?”
小乡长耳朵根通红,却自信非凡:“当然!”
他回忆小姨刷的偶像剧,然后摆出一副绅士的样子——此时外公已经放开他了。
万嘉舜一手置前,一手负后,笑着说:“荣幸之至。”
方致诚沉默了瞬,撇过头,手指反复欺负无辜的衣角,最后略微高傲地说:“给你一次机会。”
此时,小乡长感觉有一种看不到的东西压在他的肩上,很轻,但不容忽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在十年后的某天,他会拨开云雾——这是一种责任,延续一辈子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