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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深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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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
飞廉愣住了。
顾祺是个心肠极冷硬的人,他们攻下天牢,在阴暗走道里见到顾祺时浑身浴血,一只手揪着狱卒的头,一刀插进对方的眼眶里。
可就是那双杀孽累累也没有任何变化的手,此刻竟然在不自觉地颤抖。
飞廉自幼便做了死士,跟随先太子顾长风,后又追随幼主顾祺。他深知顾祺暴戾古怪的性子,见过他阴暗的,,却从未见过小殿下露出过如此慌乱的眼神,就像是失去了方向的鸟。
正因如此,他才震撼难明,一时间连肋骨处的疼痛也忘记了。
“殿下三思,如今敌众我寡,正面迎敌并非时机。”靖远将军道。
按着他们原本的计划,本应是先回到南疆整顿,先行占据大晟南侧的疆土。陈楚现在如日中天,一路高歌,几乎快要打上了皇城,现在就与其硬碰硬,不仅会影响根基,还会引起朝廷的注意。
顾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他的全部思绪都在告诉他:
谢柔铮不见了。
一瞬间的心悸和恐慌,几乎让他全然失态。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嗤笑道:
“那又如何?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道理。你征战多年,难不成就这点胆子?”
靖远将军语塞。
“我不是顾长风,我只会胜,也只能胜。”顾祺拔下钉在门里的剑,“不杀光陈楚,我便不姓顾。”
靖远将军顾祺眼中爆发的深沉杀意,心中一凛,不自禁单膝跪倒,“既如此,属下愿跟从殿下出生入死。”
顾祺长剑一收,看也不看地上趴着的飞廉。
“飞廉失职,自领二十军棍。”
“是。”飞廉提着一口气道。
顾祺走后,气氛也为之一缓。靖远将军松了口气,将飞廉扶起来。
“你可有事?殿下方才可是对你下了死手。”
“断了几根骨头,索性无碍。”飞廉苦笑,“我没完成任务,依着殿下的性子,没有直接杀了我,已算是格外开恩。”
“他就那么在意那个半胡女子?”靖远将军十分不解。
“谢姑娘对殿下来说十分特别,只希望她命大些,全须全尾地回来,不然殿下疯起来……可就不是单纯杀人这么简单了。”飞廉叹息。
*
朝中很快得到消息,一支队伍异军突起,将陈楚杀得节节败退。据说首领还是个少年将军。
众人纷纷猜测此人来路,是敌是友。
他们绝不会猜到是顾祺。
他战术十分随心所欲,出奇制胜,杀起人来更是不眨眼睛,冲锋陷阵,如砍瓜切菜般取走敌人首级,一月来以少胜多,竟然大败陈楚军|队,让原本对他颇有成见的虎魄军将士也不禁折服。
“你等若知情识趣,趁早投降,还可放你们一条生路!”荒野上,飞廉看着跪在地上的陈楚战俘喝道。
“我等誓死维护陈楚将军,宁死不降!”那百夫长梗着脖子,看着马上的顾祺道。
“好一个宁死不降。”顾祺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我就成全你们。”
他打马转身,微一抬手。
背后一干俘虏瞬间鲜血四溅,人头落地。
顾祺嘴角微勾,漫不经心地驱使着坐骑踢开滚至脚边的头颅。
鸣金收兵后,顾祺挑灯看着前线的捷报,突然眉头一紧,一口血喷到布防图上。
正巧侍奉的婢女走进营帐,看见顾祺发作,吓了一大跳。
“啊!”那婢女惊呼一声,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到地上,跌成粉碎。
“谁令你进来的?”顾祺捂着额头喝道,“还不快滚!”
那婢女忙不迭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顾祺耐着性子熬过一轮毒发,这才哑着嗓子道:“飞廉。”
飞廉影子一样出现在房中。
他低着头,不去看顾祺纸一样苍白的脸色。
“剜了她一双眼睛。”顾祺轻轻咳嗽着,“下次换个有眼力见的人进来。”
飞廉后背一紧,低声应了。
那婢女被士兵绑着,忍不住膝盖一软,大哭起来。
“殿下最恨别人见他毒发的情状。”飞廉叹道,“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吧。”
顾祺听见外面凄厉的惨叫声,不知怎的,心中更添烦躁。
他心里汹涌的杀意沸腾着,一阵血腥味在口腔弥漫,那些不堪的回忆又涌上来,叫嚣着,试图将他斩于马下。
无数纷乱的场景里。一双灿烂的眼睛无端浮现,里头燃烧着湿漉漉的火焰,令他暴戾的心奇异地平息下去。
见过的,他突然想,有人见过的。
他最不堪最低贱的样子。
他幼年时在南疆生活数年,南疆阴冷又潮湿,又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他中毒后十分畏寒,于是干脆辗转流离,终于到了扬州。
他在阳光下格格不入的活着,是死是活之于他都已是无所谓,撑着他活下去的,只有恨。
对皇族无止境的恨。
偏偏谢柔铮,一身红衣,鲜活而美丽,猝不及防地,递给他那块手帕,闯进他的世界里。
天真又愚蠢。
他看不起她。一个随时会被碾压的娇花,依附着皇族生存的渣滓。可偏偏就是他最厌恶的人,一次又一次看到他最不愿暴露的虚弱和低微。
所以他恢复身份的第一件事,就是绑走谢柔铮,折辱她。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被一个女子摆布的过去。
可谢柔铮现在竟失踪了。
他狂怒之余,心中竟有种丝丝缕缕的异样感觉,搅乱他的心绪,令他不得安生。
“谢柔铮,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
时值深秋,江边的芦苇已经枯黄,在秋风的吹动下平添了几分萧瑟。
一艘巨大客船自远处漂来,顺着水流缓缓驶向远方。
船头上,一个妙龄女子凭栏而立。
“九姑娘,天凉了,”一个小丫鬟走出来,将大氅披在她身上,担忧地道,“您当心着身子。”
谢柔铮转过身,一边系上带子,一边问,“哥哥怎么样了?”
“少爷还是晕船得厉害,刚喝了些参汤,正睡着呢。”杜衡道,“老爷也十分担心。”
“老朽行船多年,也未见过反应这么大的船客。”旁边一白发老人道。
谢柔铮忍不住笑道:“我哥哥是个公子哥儿,没吃过什么苦。”
“好你个阿九,趁我不在就编排我。”谢令均由着杜若扶出来,和谢庭一道走出来。
“你好些了?”谢柔铮看他精神尚好,放下心来,打趣道,“莫不是那天的乱军把你吓坏了?”
又道:“还好阿爹反应够快。”
“阿爹是怕顺帝报复吧。”谢令均道。
“这阴险毒辣的老东西,老夫为他当牛做马,他竟过河拆桥,当真和在王府时一个德行。”谢庭忍不住骂道,“幸好我早有防备,才没让他得逞。”
原来那日路遇叛军,谢庭提前布下人手,危急时刻护着他们离开望安,走水路离开。
说到那天的动乱,谢柔铮也不禁有些后怕。
“当时叛军和羽林卫打起来时,还有另一伙人出现,不知是什么来路,”谢柔铮分析,“该
不会是阿爹的仇家?”
“鬼鬼祟祟,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谢令均骂道。
谢柔铮深以为然。
“所以阿爹您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回扬州?”她反应过来。
“扬州也并非安顺之地,”谢庭道,“我们先去青州戴上一些时日,看看朝中局势,再做计较。”
“怎地是去青州?”谢令均奇道,“那可是大晟的边陲。”
谢庭目光怅然。
“我们去见一个人。”
船行了半月,才在青州靠岸。青州在西沙与大晟接壤之处,往来商贾众多,又天高皇帝远,不受官府拘束,是以民风剽悍,与汴京大不相同。
谢柔铮进了青州城,举目四望,人声熙熙,到处都是身穿胡服的女子,更有些高鼻深目,竟是西沙面孔。
谢柔铮身处其中,一双金色眼睛倒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谢庭领着家人走近一间小小客栈,只见一楼坐着两个身穿胡服的西沙人。其中中年男人棕红辫子,身材高大;另一位少年人十七八岁年纪,头发卷曲,倒和谢家两兄妹五分相似。
“见过大兄。”谢庭拱手道。
那中年男人也不站起来,哼了一声,算是应了。倒是少年站起啦向谢庭行了一礼。
“这位是鞨满陀舅舅,那是你的表哥木沙。”谢庭道。
“舅舅万福,表哥万福。”谢柔铮早知母亲还有个哥哥,只是没想到谢庭竟是带他们来见他,倒有些吃惊。
谢令均亦行礼。
鞨满陀对两个后辈十分慈祥。他将谢柔铮扶起来,细细端详了她半响,这才有些惆怅地道:“真像……”
从怀里掏出个做工繁复的金锁,塞进谢柔铮手里。
“舅舅送你的见面礼,莫觉得寒酸。”
谢柔铮捧着那极重的“寒酸”金锁,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位舅舅不愧是个商人,出手如此阔绰。
鞨满陀看见谢柔铮绝丽的容颜,一时间想起自己早亡的妹子,对谢庭不禁又多了几分怨怼,当下毫不客气地道:
“你丢了官,又到青州来,怎地还是从前的狼狈样子?”
谢庭面对鞨满陀却并未生气,揣手笑道:“大兄说得是,这些年我不过才攒下十余商铺,几个矿产,自不能跟大兄相比。”
“……”
鞨满陀一噎。他性子粗中有细,与大晟人的内敛有些不同,又因为谢庭拐走了自己妹子,对
大晟人奸猾的印象便停留至今,此时碰上滑不溜手的谢庭,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无从下手,不禁用西沙话骂了句:
“大晟的狐狸崽子。”
“看来咱们这位舅舅对阿爹娶走阿娘,十分的不满意。”谢令均悄悄道。
“我听阿爹说过,姑姑可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木沙道,“当年姑父不名一文,来青州经商,与姑姑一见钟情,姑姑便离开西沙,跟着姑父不远千里来到大晟,阿爹一直耿耿于怀。偏生姑姑早亡,更是被阿爹引为平生大恨,所以阿爹自然是看不上姑父了。”
“小鬼倒敢嚼起你老子的舌根,”鞨满陀照着木沙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转过脸来笑呵呵地对谢柔铮道:“阿九还是第一次来青州吧?舅舅带你好好逛逛,你喜欢什么都给你买。”
“多谢舅舅。”谢柔铮乖巧地应了。
一家人在客栈落脚。
木沙不同于谢令均的懒散贵气,朝气蓬勃十分阳光,又因着常年与父亲经商,做事很有几分哥哥的样子,将大家照顾得十分熨帖。
谢柔铮很快就和木沙熟悉起来。
“不如将阿九说给木沙,”鞨满陀跃跃欲试,“来个亲上加亲。”
木沙和谢柔铮俱是一惊,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出无奈。
“西沙路途遥远,阿九想必会不习惯。”谢庭第一个摇头。
“阿勒同跟你去大晟,难道我就放心了么?”鞨满陀瞪着眼睛,将火力转移向谢庭。
这么一来倒是将话题岔开。
饶是如此,木沙仍十分窘迫。
“表哥这是心有所属了?”谢柔铮狡黠地道。
木沙嗫嚅着应了。
“她叫图兰,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谢柔铮静静地听着木沙吭吭哧哧地说着他心悦之人,看到别人幸福,她也会替对方感到欢喜。
谢令均在一旁来了精神,开始跟木沙勾肩搭背地探讨起来。
待到晚上做梦,谢柔铮又一次梦见了那人,仍是背对着,看不到面孔,只是这一次没了刀光剑影,反而是两人一起在草地上,那人拉着她的手腕一路向前奔跑。
“等一下……”她试图看清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谁知那人突然抱着她,两人纵身一跃,跳进湖里。
谢柔铮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梦时,不由得羞恼地蒙住脸。
“都怪哥哥,拉着木沙表哥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半响,她才闷闷地道:
“还是没能看到他的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