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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九 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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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荣行简才从塌上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心脏镭鼓似的跳的很快。
门外,赵囡囡要见她。
她登时振奋起来,知道此番她辗转反侧两难全的事,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
她只穿了中衣,便连忙拉开房门将人迎进来。
“你可想好了?”
荣行简看着换了干净板正的衣裳的赵囡囡,鼓动的心却平静了下来,甚至有些不忍。
换作她自己,千个痛快万个果断,她是不会被那样的事烦扰束缚的。
可换了赵囡囡,她又觉得这样的勇气实在难得。
“其实,你便是不站出来,我也会护你周全。”
归根到底,赵囡囡还是一个小姑娘,她还没有成为自甘沦陷的叛徒,没有成为父权的帮凶与伥鬼。
这样的同胞,是荣行简无论如何都想要帮一把的。
赵囡囡眼眶一热,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她从前只知自己如浮萍,遭那雨打风吹去。
遇到荣小姐,才知还有别的出路。
只是赵囡囡带着在这样的社会生活十几年的印记,不愿因为自己,给父母蒙羞,使幼弟前程中殂。
她想既然自己要恬不知耻地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干脆关系断了干净,她心中也就没了牵挂。
于是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奴别无夙愿,唯有一事相求。”
“奴自愿入贱籍,一生服侍小姐左右,当牛做马。”
荣行简垂着眸看她,知道她是想荣行简按照为公主府中家奴伸冤的法子办事,而不是赵家女。
这会使赵囡囡处于更不利的位置,毕竟一个奴仆的地位是比不上家臣之女的。
这样做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在案件过后,能将赵家的名声摘的更干净一些。
荣行简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她一时半刻无力去改变许多根深蒂固的想法,此事也只得点了点头成全了赵囡囡。
随着她的点头,公主府上的命令明明暗暗的如雪花般散了出去。
等到寒意即将散尽,暖意包裹住九原,这桩看似简单,实则在权贵之间暗流涌动的案子终于要开审了。
荣行简自觉做了万全的应对,可临到事前,却仍然吊着一颗心,便带着赵囡囡去见了公主。
公主没有与赵囡囡说些什么,而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荣行简说道:“一个奴婢,值得你这般。”
而后公主移开目光,说道:“要让她出来面对此事,法子多的是,同样此事即便不如你所愿,公主府也无恙。”
赵囡囡脸色一下惨白起来,是了,荣小姐给她了很多尊重,让她忘记了,公主要她生,她想死也是不成的。
她曾听闻过那些个手段,直叫人不寒而栗,白着脸跪在荣行简身后一动不敢动。
公主说完这话,原是以为荣行简会与自己辩驳两句,眼神向一边落去,不欲争几句口头输赢。
在与荣行简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时常觉得与荣行简的奇思妙想与才华相伴而来的,是十足的与众不同的思想。
有时候她觉得荣行简和自己很像,有时又与自己截然不同。
对于这些不同,她有许多猜想,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化作一团疑虑压到心底,她相信时候到了,荣行简自会告诉她。
公主见到过许多身处高位的男人待身边人“疑则勿用,用则勿疏”,她想她应该这样对待荣行简。甚至她觉得她和荣行简能做的更好。
荣行简听了公主的话,难得舒心的笑了,连日来的压力缓缓释放,看着与公主更亲近了两分。
荣行简知道,这是公主告诉她有公主府兜底,让她放心,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落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其实荣行简面对公主时,内心也不是没有挣扎过,一面是知遇相识的女子,一面是封建王权的上位者。
公主在她眼里,是晴雨交杂风暴丛生的复杂体,直到她在公主身边,站在宴堂之上。
那些她认都认不全的皇子,兄弟阋墙也好,党同伐异也罢,都盯着那个皇位,唯有公主,她二人绞尽脑汁为了避免和亲远嫁。
那一刻她想起来到这里之前,也不是没有史实为鉴,在古希腊的雅典城邦,执政官伯里克利的时代诞生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一批思想家,伯里克利说:“在雅典,每个公民都是自由而平等的......任何人,只要他能够对国家有所贡献,绝不会因为贫穷而在政治上湮没无闻。”
也是他说:“一个妇人最大的光荣就是努力生孩子,待在家里,不被男人议论。”
荣行简看到这些话时,看到了一条评论“......男人可以非常民主、平等地奴役女人。”高度民主背后,伴随着严酷的父权。
同样的,封建制度中王权的一部分——公主,仍然是饱受剥削女性,荣行简认为,自己批判的目光不应停留在有着时代局限性的公主身上。
等她批判目光的男人,她每天不眠不休的看,她这辈子都看不完。
而她也不会将自己可贵的注意力凝聚在卑劣的性别剥削者身上。
公主走的越高,天下女子才知道女人可能走到那一步。她要将她最鼓舞、支持的目光停留在公主身上。
在这样的时代诞生出的这样野心勃勃的公主,最有可能走到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巅峰。
介时,她带来的益处,将深远宏大到无以言表。
荣行简的血液开始沸腾,拜别公主,带人向公堂走去。
她倒要看看今天这一步棋,垂垂老矣的刺史如何招架。
公堂之上,她与刺史静坐左右,目光无有交汇。
任由“威武......”之声回荡,荣行简仿佛又置身于曾经在青城那一场审判当中。
只不过那时,她是堂下被审判之人。如今却代表公主府坐在这里,与一州刺史掰手腕。
当年只因一个小小程世昳,便险象环生,更是没少受苦。
她反思了,反思的结果是她太过被动,身陷囹圄才辗转反击。
她要更有攻击性,也许会是不一样的境地。
终于“威武......”止住,她回过神来,扫过老刺史布满皱纹脆弱的面皮,似乎一阵微风吹来就会化作一抔历史的尘埃。
荣行简的眼神落在堂下,虚弱的赵小四被宣上来跪在中间。
堂上判官惊堂木一落:“你可知罪?”
赵小四无力低垂的头不敢抬的太高,只是轻轻的抬起眼帘,待看到坐在一边的荣行简时,发虚的四肢涌出了一点力气。
而后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说道:“草民......冤枉。”
他的话音落下,荣行简在腿上轻轻敲动的手指也定住不动。
断定牧民尸身状态的仵作叫传上堂来,于此同时记载于案卷的记录也呈到案前。
“铁证如山,你还不知罪?”
声音似乎都变得远了,荣行简看着瑟瑟发抖的赵小四,心中没有什么波澜。
对她来说,在这件事中最不关心的就是赵小四了,于私她甚至有些讨厌他。
旁观陪审的刺史与荣行简都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赵囡囡被宣上堂来。
赵囡囡脸上看不到所有人以为的局促不安羞愤难当,反而是脊背挺直的,显出别样的气节来,叫人难免侧目。
反倒是赵家人,包括赵小四,都有些尴尬别扭,尤其是判官宣读出事件起因经过结果,让赵囡囡说清楚当天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赵小四僵着脖子,跪伏的身子把头埋到双手之间,仿佛是他被玷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似的。
赵父则在堂边侧过头一副不忍卒听的样子,赵囡囡的娘亲倒是看着有心疼女儿的样子红了眼眶,却没把眼神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反而是将额头靠在赵父的肩头。
赵囡囡原本给自己鼓足的勇气,以为自己能捱过去,但说出第一句话后她就哽咽了,勇气伴随着自己的声音飞速从自己的身体抽离,她忍不住用余光不安地瞥去,便看到自己的亲人以她维持,孤立无援的景象。
而其他人怜悯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嫌恶更是在她敏感的心中刺进荆棘。
尤其是她突然顿住言语,使原本就不安的阴郁的氛围变得更加混乱起来,周围响起细碎的议论声,经过高大宽阔的厅堂到赵囡囡耳边时,她竟觉得排山倒海般的隆隆震人,震的她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连怎么从喉咙里发出声音都要忘记了。
”不用害怕,你现在安全了,但说无妨。”
突然间一道破开阴的云清风般的声音响起,不是十分高昂,平和的安定人心的声音竟穿透重重魔障,将她的心脏从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拯救出来。
是荣小姐。
荣小姐不在乎她的贞洁,不因旁人的存在与她划清界限,她抬起头,对上了全然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荣小姐只是告诉她,她安全了,荣小姐在乎的是她的不安,纯粹的。
这一瞬间,赵囡囡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里溢出泪水,但她忍住了没让泪水滴落。她忽然明白,她可以不用为了不在乎她不支持她的人做出什么偌大的牺牲,她想要为自己坚强起来。
她想起了荣小姐来见她时与她说的那些话。
错的不是她赵囡囡。
她不应该因此受到惩罚,心中的惩罚。
她的声音和勇气回到了她的身体,她张了张嘴,沉静的描述起那日发生的事情:“那天才到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