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立春 ...
-
时间不停留，岁月难相望，新的一年又回到了新的起点。
腊月既岁终，过了腊月，春天便不再远了。
林野出狱那天是二月四号，刚好立春。
老陈起了个大早，到楼下把车从头到尾擦洗了一边，想着今天去接他。
他的妻子秦榛站在一旁笑着打趣道：“你看你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小野终于要回来了，你这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落地了。”
老陈停住了擦车的动作，眼眶却突然红了起来：“是啊，回来了，终于要回来了。”
他长叹一口气，像是困绕多年的心结终于在今天打开了。
话音刚落，秦榛忍着眼泪走到他身边，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右手抚在他的脊背上不断摩挲，似是在替他抚平心中的伤痛。
可这仅仅只是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只是转瞬即逝，但对于林野来说是难熬的，是坠入黑暗的沼泽后，需要拼尽全力地不被它吞噬，在绝处中逢生，在泥潭里挣扎，最后努力向上攀爬。
对于老陈来说是煎熬的，是重要之人临终前的遗愿，是需要一辈子履行的托孤之责，是对“儿子”回家的热忱想念。
……
清晨和煦的阳光照亮渝州大地，遥远的春风吹绿原野山川。
山城的生命正在新春的生机里盎然绽放，江水在回忆的潺流中向遥远逝去，是立春伊始，是新生重获，是野肆生长，是少年蜕变。
“小子，真行啊，比我来的晚还比我走的早。”
寅梁对着少年的寸头，先是一阵揉搓，后是一阵拍打，“哎，你别说，你这头摸起来还真舒服！以后摸不到了，要是老子想了可怎么办？”
“滚蛋，要是想我就他妈早点出去见我。”
林野嫌弃地一把打掉他的手，喉结微动，发出缱绻盈耳的笑声。
“行，那你再等哥两年，等哥出去了好好摸摸！” 寅梁走到床边坐下，一脸坏笑地抖着双手。
林野：“……”
“出去了给我好好考啊！祝你金榜题名！我等你的好消息。”
寅梁飞快地站起身，走到林野跟前抱了他一下：“行了，我走了，记得经常过来看看我。对了，替我去解放碑看一眼那家洞子火锅还在不在，太久没吃了，有点想。”
林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停留在寅梁离去的背影。
刚刚的那个拥抱很轻，轻到就像是被羽毛微抚了一下，以至于林野差点没反应过来。
男人之间的离别总是含蓄不清的，朦胧到像是藏在云里的皎月，明明牵挂的分量很重，但是藏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
但那一瞬，给两个男人的心里都带来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
林野换下了深蓝的狱服，穿上那时隔一年之久的白T恤和牛仔外套，他压了压头上的黑色鸭舌帽，接过老狱警手里的旧手机。
他眼神微怔，这手机还是他刚上高三时自己挣了俩月换来的。
老狱警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怎么连自己手机都不认识了？小伙子，这才断网一年，不会连手机都不会使了吧，你别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
林野没吭声，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后对老狱警深深鞠了一躬：“袁叔，这一年在监狱里，谢谢你。”
他语气平淡，但是这九十度的一躬，真诚又温柔。
老狱警彻底感动了连忙转过身去抹了把眼泪：“哎呀，你小子，跟我还什么谢不谢的。这一年都不容易，你能提前出去都是自个儿努力换来的，我只是觉得你跟我儿子一般大，我…心疼你。”
“袁叔，你好好保重！”
林野声音沙哑，弓腰的身子有些发颤，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其实眼眶早已湿润，他这一辈子太苦了，苦到连累了自己，还连累了别人。
老狱警像个老父亲，目光温和地注视他，慈祥的笑容在脸上洋溢，他冲着林野离开的背影呐喊：“臭小子，出去以后好好生活，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在监狱里再见到你。”
林野背对着他，抬起手臂摆摆手；“再也不会啦！记得等我，等我出去挣钱了请你喝酒。”
直至少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
林野步伐稳健，缓缓走出监狱的大门，他抬头迎上初春的斜阳，光影照在少年清隽的脸庞。
他合上被光芒照得刺眼的双眸，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千厮门大桥上，夕阳印在他的侧颜。
而现在，他终于有了直面阳光的勇气，向着光走去。
山野远处是大片盛开的玫瑰，江肆一袭白衣站立其中，他眼中含着滚烫的热泪，被野蛮火烧的瑰丽遮挡住身影，可这却是他唯一一次不敢靠近。
他远远注视着从监狱出来的少年，微张双唇：“阿野，欢迎回家。”
他暗暗心想如果没有他的话，或许林野就不会遭遇这一切了吧。
二月，仍是严冬的尾巴，风有些嗖嗖的凉意。
老陈看着林野这一身单薄的衣服，眉头微皱，有些生气，又上前给林野围上围巾：“这是你秦姨特地为你织的。穿这么薄，小心老了以后得老寒腿。”
老陈一直是这样，用最不温柔的语气，讲最暖心的叮嘱。
围巾是蓝色的。
林野摸了摸脖子上的毛线围巾，抿着唇微笑不语。
老陈家只有一个女儿，比林野大几岁。
她十二岁生日那天，林生一家去老陈家里吃饭，秦榛问他喜欢什么颜色，林野只是淡淡说道自己喜欢蓝色，可没想到秦榛到现在还记得。
老陈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林野：“卡是用你名字办的，里面是给你爸留给你的钱还有组织新审批的抚恤金，比你妈拿走的那部分还要多。你自己好好留着，出狱后就先用这笔钱吧，这是你爸最后能留给你的了。”
林野心中一颤，两眼黑得发亮，可又像满塘混沌的死水，平静又无声。
老陈看他呆滞的模样，又拿出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林野猛地收回神。
“房子也给你收拾好了，你不在的这一年里，你秦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打扫。你秦姨也一直替你好好照顾着谭杨。一切都好，就等你回来了。”
是啊，一切都好，就等你回来了。
林野像是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整个人终于有了一丝鲜活力。
原来在这片贫瘠又荒芜的热土上，他也有亲人等待，有家可归。
林野瞥见老陈是开车来的，绕着老陈的车子走了一圈：“可以啊老陈，这日子是越过越倒退了，车越换越便宜。”
老陈以前干缉毒大队的时候，开的车可是比现在的好。
自从林生牺牲，四十多岁的他也被调到二线，这工资也大不如之前。
当时陈漫要读大学，原本在家当全职太太的秦榛也出来工作，开了家餐馆，生意还算红火。
“漫漫在渝中工作，离家太远了，看她每天起早贪黑地赶轻轨，心疼她，去年给她换了辆车，她过得好就行，我苦些无所谓。”
老陈低着头苦笑了下，用手摸了摸车引擎盖，光打在他头顶，清晰看得见两鬓已经斑白。
林野目光幽幽，瞳孔漆黑又深邃，口袋里握着银行卡的手又不自觉攥紧了些。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人都不在了，却还要把钱和房子都留给孩子，林生又何尝不是呢。
他在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妻子陈淑萍的变心，但是为了儿子一直没有跟妻子撕破脸，只是偷偷托律师把财产和房子全部留给了林野。
后来林生死后，陈淑萍知晓了一切很是气愤，甚至上诉打了离婚财产分割的官司，律师拿出了她婚内出轨的证据，陈淑萍最终败诉，一气之下拿走林生留下的抚恤金，抛弃儿子远走高飞。
可如果林生还在的话，陈淑萍也没有变心的话，应该日子会过得比现在好吧。
老陈挽上他的肩，给他打开副驾车门，语气很轻：“去看看你爸吧！组织建了一块私密的墓地，也有你爸的，他想你了。”
林野闻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眼底掀起一阵酸涩，有些不知滋味。
他已经忘记了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他以前在家里晚上从来不关灯。
因为他害怕一个人，害怕长夜难明，也害怕林生找不到回家的路。
车逐渐驶向郊外，停在一座私人园林前，陈志斌拿出证件给门口的男人查看，男人敬了个军礼，放他们通行。
园林的西边主要是山，青翠浓郁，重峦叠嶂。
进去以后是一个庭院，大院里种了很多植株，因为天气原因，一个都没有开花，从远处看还有点稀疏，但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檀香。
室内大厅装修得简单大气，正中间石碑上刻了八个字：英魂永存，万世长青。
庭院后面是大片的墓碑，它们排列整齐，挺拔坚毅，像军人的方阵。
周围都是粗壮葱郁的香樟荫蔽，这里从外看起来朴素无华，可里面却埋藏了千万英魂，令人震撼。
林野走到写有林生烈士字样的墓碑处，放下手里的白菊，替林生倒了一杯酒，他跪了下来。
“老汉，我来看你了。对不起，也让你失望了。警察的儿子坐了牢，说出去应该很丢人吧…可我不后悔，至少我努力了，是为了我爱的人。我妈也走了，不要你和我了，咱们爷俩又相依为命了。”
林野垂下头，双手掩面。
他哭了，又一次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一旁的老陈看得心如刀绞，重重地叹了口气，目不忍视地转身走到一旁点了支烟，可他硬是手抖地没抽成。
林野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就算在监狱里被打得站不起来，他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唯一那次哭得凶还是因为江肆被那些人欺负，差点死在血泊中。
少年之所以是少年，是因为有了岁月和春风的眷恋。
他们生命力顽强，骨子里坚韧，心性像极了二月的阳春。
他们像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一清一浊，泾渭分明，但又紧密相融，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立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