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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坏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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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温徐语,她是海金市长安路小学一年级4班的插班生,乖巧的齐耳短发,穿着一条浅粉色的印花裙子,腼腆地抿着嘴唇,眼睛盯着地面,介绍自己的时候说话温吞,直到被老师带到我的座位旁边,被安排成我的同桌后,她才抬起上眼睑,瞧了我一眼。
恍若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般,又飞速低下头。直到下午有了语文课,老师要一条龙接句读课文,她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期期艾艾地问:“能不能和我一起看一本书呀?”
我当然会同意,小时候的我只是不太会照顾身边的人的感受,但却很乐意帮助别人。这并不矛盾,就如同温徐语性格是如此明显的内向一样,我的性格则是顽固的被动。
一直到第四天,我和温徐语都没有聊过门口小卖部新上的美少女贴纸,也没有相约一起去楼下跳皮筋,但每节课都会把书推过书桌的夹缝已经成了默契。一到下课,温徐语就被善于主动的小女孩们叫走了,短短几天,温徐语就成了小女生群体里不可少的一个,她仍然话少,但总是愿意做老鹰捉小鸡游戏中小鸡的队伍里靠中间的小鸡,帮跳大绳的女生甩跳绳,站在原地帮忙撑皮筋,哪怕皮筋要挂在腋下那么高,抬起手臂时可以从裙子的缝隙里看到被磨红的一片,她也甘之如饴。
人人都想当主角的时候,背景板才是最不可或缺的。温徐语当时也许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她做得却很好。
温徐语转学过来的第四天的下午的大课间,她搬着一小摞书和作业本,细瘦的胳膊不堪其重,放下东西的时候往前一栽,两三本书滑到了地上。我刚想帮忙捡起来,就听见温徐语鼓足勇气的声音:“你...我们能当朋友吗?”
我其实想说,这样的问题实在太有仪式感,在我幼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如此正式地提出过一个“想要成为朋友”的申请,我的父亲没有通知我他以后会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也没有询问我,我想不想要她当我的母亲,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温徐语已经低下了头,把课本和作业本往书包里塞,像是个香菇头一样的发型包住她半张脸,让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好像很难过,难过得控制不住,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把下节课的书朝她推了推,小声说:“当然能,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温徐语侧过脸来,哪里是难过得要哭,分明是狡黠的笑。
这节课我还挨了批评,老师说我临近双休日就野了心,怎么书都不带,还要和温徐语看同一本。我不喜欢撒谎,可事实就是我们俩的都带了书,却同看一本。
这只是个小小的谎言,应该无关紧要,毕竟后者解释起来更麻烦,对于那时候的我的语言能力来说,可能说不明白。
等到坐下,我们俩看着书,平日里内向的温徐语朝我挤了下眼。因为发生在小孩子的包子脸蛋上,看起来更像一个鬼脸而非媚眼。
我和温徐语的友情在小学的六年里越发坚固,尽管我们平时并不会一起结伴去厕所、也不会一起在上课的时候悄悄拉可以延伸的毽子的主体,也不会一起抄歌词,一起看校园爱情小说杂志,甚至从一开始的半年后,我们再也没做过同桌,但我很清楚我和温徐语是真正的好朋友。
她需要我,这毋庸置疑。四年级之后我们就用着封皮一样的日记本,每到周五我们就交换过来。我的日记本里规矩地记录着每天在学校的日常,用以应付温徐语管控欲有点过强的父母;她的日记本里记录着一些天马行空的狂想,我的父母只会扫一眼我是否每天都有写日记,对内容一概不问。
默契是一段友情里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地拥有对对方最重要的事情的分享权,是不是真的牵过手并不是最重要的。
小学生涯里最后一次交换日记,温徐语在扉页上写了几个词:神奇!浪漫!奇迹!
她在别人面前从不如此赞美,永远都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正巧我们那一年上初中的时候,小升初变成了按片区划分分配。我们那一片有六所初中,我与温徐语理所当然地就此分开了三年。
我的个子长得比较快,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一米六五了,到初二的时候长到了一米六八,之后就再也没长高过。初中的我依旧喜欢独来独往,也许来自于我本人社交欲望并不强烈,也许在于我的父母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惹麻烦”,只要和别人建立关系,就有可能带来麻烦。
到初三的时候,我已经快把温徐语忘记了。这一年有个男生向我表白,我拒绝了好几次,可那少年的自尊心好像并没有因此被我打击到,连着一个多月,那个少年用零食和一个MOBA游戏的段位换来我前桌一下课就和他换位置,他就坐在那儿,也不打扰我,尴尬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我再一次看到了温徐语,她现在居然开始蓄头发,已经到了齐肩的程度。她看到我,有些慌乱地捂住脸,匆匆挽住她的同学的胳膊走了。
那时候是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温徐语恰好在与我都在我的初中的考场,我本来想和她打个招呼,她却像是对我避之不及的样子。
大约是因为中考临近,再加上后来上了高中学习压力太重,那个坐我前桌的男生再也没联系过我。
高中的时候,我和温徐语的缘分又续接了起来,我们在同一个班读书,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还是只有齐肩,却因为高中校规不得不扎起来,像个刷锅刷子。
温徐语有时候会在自习课上突然哭泣,她的眼神偶尔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总是慌乱又瑟缩的。高中的男生女生们,有些想着来一场绚烂美好的初恋,有些想着要通过一道道题改变自己的命运,有些想在青春里能活得自我一点、张扬一点,女生们开始知道什么叫“小白莲”和“一杯绿茶”,反矫情才是主流,曾经无往不利的背景板,如今真的可有可无。
她的行为会引得别人围绕着我和她的关系说一些闲言碎语,但这些八卦比起我们班的某个打篮球的大高个追求隔壁班的英语课代表没劲儿多了,在自己那片海波涛汹涌的时候,大多数人注意不到别人平静的海平面下的暗流。
等到一次教室里无人的时候,我悄悄去换了我们俩的日记本。开学第二个星期我就注意到,温徐语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和我的日记本封皮一样的本子。
这一次翻开日记本,是触目惊心的伤痕的照片,背景大多是学校的女厕隔间,只有少数几张有温良语的脸入镜,她脸上满满都是泪痕。
我当时想要报警,在我犹豫的那两三分钟过去后,温良语的短信发到了我的手机上。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报警,我爸我妈会在警察来之前杀了我的。”
我想问她她想怎么办,我也想告诉她应该去寻求帮助,但思来想去后,我只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报警。
我和温徐语又开始频繁地交换日记,尽管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乎日记,已经上升到了对温徐语的肢体暴力;而我的父母,则是在这一年开始彻底分居,两人有关于离婚的商议纠缠不已。
我本来写了一些鼓励她的话,但温徐语告诉我,以前那样的日记就很好,于是我继续每天诚实地做着记录。温徐语写过最多的话就是,高考完就解决一切,高考完一切就结束了。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有个盼头。她又写很多,内容是,我们以后去同一所大学吧。
每次写下的日记都是在被打一顿后,因此温徐语的字迹看起来歪歪扭扭,像爬在本子里的小虫。后来的照片清晰度也越来越低,稍显模糊的一片红色更加让人联想万千。
高三第二学期开始时,我的父母正式离婚了。恰好那时我已满18岁,父母承诺在我大学毕业之前会一直给我打生活费,也留了一笔钱存在我个人的户头上。
在冬至的前一天晚上,我趁教室里没人去摸温徐语的桌兜的照片,还有我拿着笔记本翻看的照片,被发到了班主任老师的手机上。
在我早自习到教室的时候,一切还都如常。然后班主任老师和教导主任走进来,一个拉着我胳膊让我站在过道上,一个在我堆叠的书山里找东西。很快,我和温徐语交换的日记本被翻了出来。教导主任打开日记本的时候没收住力度,里面的照片洒出来四五张,坐在我前桌的学生尖叫一声,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
这个动作就像按下了某个开关,整个教室都沸腾了起来,教导主任的脸色越发不好,而温徐语则是直接受惊吓过度晕了过去。班主任老师先打110报了警,又打120喊来救护车,第三个电话拨给了温徐语的家长的紧急联系电话,显示却是关机的状态。
我坐在审讯室里,有些茫然,坐在我对面的女警公事公办地问我的个人信息,之后便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之后的一切就像一场幻梦,我说了有关交换日记的事,可等到我已经睡了三觉过去时,警察否认有另一本日记的存在,并且翔实举出了我曾经对温徐语的校园暴力行为。
这些都是假的,真相都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我挣扎着说:“我爸爸妈妈呢,他们呢,我要让我爸妈请律师!”
我爸妈当然没来,但温徐语的爸妈来了,他们一脸悲愤的模样,好似我真的是一个施暴者一般。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下了。那时候的我言语能力已经完全不在线,所以我选择了最快能把一切解决的办法,就是认下。
温徐语的爸爸妈妈是这样一副善于伪装的骗子的模样,况且马上就要高考,温徐语只有我了,只有我能帮温徐语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记忆不太深刻,依稀记得我自己办理了辍学,用爸妈留下来的钱租了间小房子,无事可做让我无日记可写。温徐语在本地上的大学,我重新租了一套靠大学城近的小公寓,和她住在了一起。曾经强迫症一样的写日记的习惯去年正式戒掉了,我不爱出门,只能在家看电视。一开始她想让我学织毛衣,后来给我买了个平板电脑,让我看着上面的教程折纸,折的都是些小动物。
上个月她和我谈起当年的事,说其实那个初中和我表白的男生也有去作证。
温徐语说:“你看,他不是什么好人,你那会儿怎么能靠近他。”
我点头,说确实,那个男生嘴上说着喜欢我,却是要毁掉我。
温徐语把我圈进她怀里,在我颈边深深吸一口气,又说:“今天用的怎么是樱花味的沐浴露?不好闻,下次用海盐的那个。”
我说:“好,你不喜欢就不用了。”
她每到这时候就笑,手指从我睡衣的领口摸进去,急切地吻我的耳廓。
“你只有我了,我们以后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听见我自己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