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百合小说合集》璇子1008

3、平生

　　林惜萍路过回子镇，去看了这里的镖局。初初闯荡江湖的她十分纳罕，原因是这镖局上空竟然一副血光冲天的妖异怪像。

　　一般来说，镖局都相对正派，武林中人运送稀罕物什多雇镖客，底子干净的散人侠客想混口饭吃，做好登记亦可押镖。一趟下来不说赚得有多少，结交朋友、打开门路是少不了的。清风镖局又是如今天下三大镖行之一，声名远播。北方劫匪多凶悍，带“清风”俩字的镖旗却比一支十七八人的武林高手的队伍还好用。

　　林惜萍有一只阴阳眼，睁眼可看兆，闭眼可看鬼。她自称是想参与走镖的江湖人，年纪轻轻一身武艺却不俗，又是出自世家，早先听说鬼虎林的女儿行走江湖，如今得见真人，小领头十分客气，甚至还派人送来了接下来押镖的几条线路：有的是在回子镇中转，有的是从回子镇出发，统共七条。

　　这些林惜萍还需再做考量。进了镖局大门她便能感受到很深的一股怨气，配合着冲天的血光，必有怨鬼。若这怨冲着镖局，则镖局都很快要覆灭，走什么镖都回不了头；若怨鬼痴缠某一支小队，带着诅咒的走镖容易全队覆没，自己也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这怨鬼白日不能出现，林惜萍便在镖局不远处一间客栈住下，只等晚上去瞧瞧这怨鬼，若是能解了那鬼物执念，消了怨气最好；若是鬼物冥顽不灵，又无法制服，则要看是哪种路子的怨鬼，和镖局占地相关的，也好建议镖局早做搬迁。

　　第二声打更后，林惜萍穿上一身黑色短打，把头发扎成马尾，带上家传的镇魂器物，摸黑溜进镖局。

　　她终于见到了怨气冲天的本源，一个低着头、坐在镖局前台上，翘着二郎腿的紫衣女人。

　　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艳丽的脸蛋，瞧见林惜萍定定看着她的目光，惊讶地道：“阴阳眼吗？”

　　这女鬼的脸实在美貌，却迷惑不了林惜萍，她知道有些鬼物会画皮，谨慎地掏出缚鬼绳，才问：“你缘何有如此大的怨气？”

　　女人哀叹一声，说：“我也不知道，我忘了。”

　　林惜萍打量着紫衣女人的衣服，从款式上辩不出年代，因为明显被火烧过，裙裾和袖摆都破破烂烂。她坐在前台上，身侧就是一个烛台，坐姿却很随意，倒当真是一副忘了为何生怨的样子。

　　“既然忘了，就早去投胎吧，为何又要诅咒这镖局？”林惜萍问。

　　“诅咒？”女人瞪大双眼，说：“我才没有诅咒，我从未害过人。”

　　林惜萍不信，说：“这镖局上方已是血光冲天之相，你又是这里唯一的鬼物。”

　　女人又摆出一副哀怨的样子，灯下美人委实好看。她用后脚跟踢了踢前台，说：“小侠士，你误会我了。这小头领不做事，私下吞人家的运货，我瞧着上个月来的一行人，除了押镖的，随行的人都威武不凡，怕是这小头领贪东西贪到铁板上了，引人复仇呢。”
　　想起白日里小头领对自己谄媚的样子，林惜萍皱了皱眉头。

　　鬼物晚上视力反而更好，紫衣女人见林惜萍这副模样，便知她听进去了，“咯咯”笑了两声，说：“小侠士，你是来解我执念的、还是把我收了去炼魂？”

　　林惜萍说道：“本是想解你执念，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炼魂…我如今在考量。”

　　一听这话，紫衣女人赶忙说：“我还是有执念的，你瞧那边的回乡书，最底下的一张，就是我的。”

　　时人尚武，家有儿女多送出去行走江湖，有些一别数年才归，有些则一去不回。若是某人与友结伴而行，突然去世，活下来的人便会写下亡人的名字和故乡，叫回乡书，放在镖局。若是行走的方向合适，押镖的人会带上回乡书，送到死者的家乡。

　　江湖人信缘，送回乡书，以求结善缘。

　　林惜萍不敢靠近紫衣女人身边的烛台，又不敢把眼神从女人身上挪开，一点一点往放回乡书的柜台旁移动。

　　女人抬起手，朝着林惜萍的方向虚虚一点，惹得林惜萍绷紧了身体，尔后却看见身边桌子上的烛台亮了起来，一时被吸引了目光。待到反应过来，赶紧继续盯着女人，却见她还是懒懒坐着的模样，两根手指铰着一束头发。

　　林惜萍端起烛台，走到柜台旁，布了个去邪阵，双眼都睁开，就着烛光抽出最底下的一张回乡书。

　　那是一张被烧毁的回乡书，名字已经看不清了，家乡还能辨认出是静水县。这封回乡书像是紫衣女人自己写的，字体秀美而不规整，笔锋处不羁洒脱。

　　这张纸有些年头了，纸张都有些脆，指尖刚碰上就有凉意，上面附着着极重的怨念。

　　静水县，在遥远的南方，这封回乡书却不知怎的，出现在了北地的镖局。

　　清风镖局多走北方线路，自然无人会带这封回乡书去南方。长此以往，这封回乡书就在这儿搁着。

　　林惜萍突然有点难过，她想起自己的家乡。在老家，鬼虎林的女儿无人不知，路边卖糖糕的阿婆会白给她一块麻糖。那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口音、环境、气氛，如鱼得水。

　　片刻后，林惜萍问：“你知道王领镖贪吞东西的证据在哪儿吗？”

　　“当然，”女人笑着说：“跟我来。”

　　鬼物轻而易举穿过墙壁，林惜萍却躲躲闪闪避着守夜的镖客，所幸只要一闭上眼，紫衣女人那满身的怨气就清晰可见，指引她的方向。

　　最后，紫衣女人竟是带她到了一处茅房。

　　“…你说那头领把赃物存在了这儿？”林惜萍捂着鼻子问。

　　“今日的在这儿，就旁边这个瓦罐里，罐子里有个隔层，底下是好东西。”

　　“今日的？”

　　“嗯，”紫衣女人点头，接着说：“每天都有人过来挑东西，这个瓦罐也会被带走。”

　　林惜萍问：“你知道那些东西最后都被带到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女人解释道：“回乡书不被带走，我就走不出镖局。”

　　林惜萍从周围取来一根木棍，藏在茅房附近的草堆里。待到天微微亮，紫衣女人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她始终距离林惜萍有十几步远，消失前做了个口型，是“再见”。

　　听见运镖的镖客们大多都起来了，泼辣的侠女的调笑声和收拾包袱的声音格外清晰。昨晚能歇在中转镖局，一行人都难得放松，镖局内一派热闹。

　　林惜萍提气使力，把瓦罐打破。一群江湖儿女，都是耳聪目明、身上带真功夫的，自然听见了响声。趁人都还没来，她把剩下两个瓦罐都打碎了，只有最开始打碎的那个确有夹层，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如今在一堆黄绿之物里，再也看不出光华。
　　她从后门溜走，回到客栈，穿回原本的衣服，又去了镖局。那颗夜明珠恰巧是来回子镇中转的镖队的货物，领头的镖头正冲着王头领要说法。趁着场面混乱，林惜萍拿走紫衣女人的回乡书就走。

　　已经走出了一里地，她回头看，那镖局还是一副血光冲天的异象，想来那紫衣女人并没有骗人。

　　在快出回子镇的地方，林惜萍买了一匹马，小二解马时随口一问：“女侠一个人闯荡江湖呀？”

　　少女一愣，下意识摸了摸了布包，里面有紫衣女人的回乡书。

　　临走时，她问小二要了纸笔，珍而重之地写下了：林惜萍 有虎镇

　　快入夜时，林惜萍到了雁子乡，见入口处有官兵排查得紧，就没进去，天彻底黑下来前找到一处开阔的平地，放下布包。

　　一席紫衣出现了，都没来得及和林惜萍说话，四处张望着，好像这光秃秃的地和远处看不清轮廓的山是什么绝世风景似的。

　　看了一圈，她才在距离林惜萍一丈远的地方坐下，问：“我们这是到哪儿啦？”

　　见紫衣女人坐得那么远，林惜萍有点不是滋味，却也回答道：“雁子乡。”

　　“雁子乡…不记得了，我们是走了有多远？你不用这么辛苦的，慢点走也行。”紫衣女人说。

　　林惜萍解释了一番，原来雁子乡接近辽国的边境，时人尚武的风气很大程度都是因为此时正当乱世。愿意为国效力的，都去征战沙场了，剩下的，有些人为逃征兵，有些人想自主命运，有些人向往江湖，就都成了江湖人。

　　战乱已经持续百年，国家更迭，沧海桑田，科举迟迟不兴，百无一用是书生。

　　过了雁子乡，就到金国的边境，依旧是盘查得很紧的。

　　紫衣女人问：“你能进清风镖局，想来底子干净，怎地会怕盘查？”

　　林惜萍回道：“如今各方都是用人之时，女子武将层出不穷，我爹又曾有极响亮的江湖声名，若是盘查，怕是要被拉去征兵。”

　　“女将军吗？”紫衣女人赞叹道：“巾帼不让须眉，真好。”

　　林惜萍听她感兴趣，就给紫衣女人讲了一个平城公主的故事。

　　说百年以前，战乱初起的时候，明国有一位力大如牛，孔武有力的公主，是女子身，战力却不输男子。据说她每日吞三头牛，吃两斗米，相貌凶神恶煞，其封号可止小儿啼哭。

　　紫衣女人听得直乐，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

　　林惜萍突然说不出话来，那位公主是被父兄烧死的。

　　看紫衣女人这样子，怕生前也是被烧死的。本来就怨念极深，万一控制不住，那便只能收去炼魂。

　　“然后，这位公主遇到了一个良人。最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老死了。”林惜萍说。

　　紫衣女人看起来有些失望，说：“什么嘛，本来是一个传奇故事的开头的。”

　　林惜萍有些生气，说：“你想要什么结局才是传奇故事？平城公主很伟大，在她之后才有越来越多的女子能挣取功名，她最后获得名誉、幸福和快乐，是理所应当的。”

　　见林惜萍的情绪真的很不好，女人忙抬手说：“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紫衣女人其实没说错什么，是她撒了一个谎。林惜萍的阿娘给她讲这段故事的时候，小小的阿萍就在想，她不要平城公主成为一个惨烈的传奇，她想要平城公主以凡俗的美满结尾。
　　想到这儿，林惜萍觉得有些可笑，她为了一个亡故的人和一个谎言，与另一个亡故的人置气。于是她抬起头来，问：“你还能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紫衣女人小心翼翼地回：“不记得了。”

　　林惜萍想了想，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可以吗？暂时用的、方便我称呼你的那种。”

　　“好啊。”

　　“叫你‘鸢尾’吧。”林惜萍说。

　　女人怔愣了一瞬，说：“‘鸢尾’作何解呀？”

　　“你穿紫色的衣服，所以叫你鸢尾，合情合理。”

　　听着这小孩子一样的话，鸢尾笑着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年方几何？”

　　“我叫林惜萍，如今十七了。”

　　两个人如朋友般聊到夜深，昨晚就没怎么休息的林惜萍困得厉害，倒头就睡了。

　　鸢是平城公主的名字。

　　公主壮硕如熊也不影响她的魅力，但林惜萍依旧希望她有属于天下女子最好的东西，这女鬼的画皮实在美丽，艳而不俗，美而不妖。反正她执念一解，就会去转世投胎，失去记忆，没人再知道这个小秘密。

　　第二日起身已经日到正午，林惜萍骑马赶路。闯荡江湖前，阿爹给了她一份地图，细致周密，能让她走避开官兵的小道。

　　鸢尾其实很健谈，她总是能被林惜萍的话轻易逗笑，有时候林惜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这么可乐。

　　唯独有一点，鸢尾一直距离林惜萍至少一丈远，她说她害怕自己身上的怨气影响到林惜萍。

　　怨鬼散发怨气，是不可收束的。也许不是鬼物本身的意愿，但太贴近怨鬼容易倒霉。林惜萍不信这个邪，在一个晚上布了好几个阵法，非要鸢尾站得近一点，可她又差点被突然接近的美貌冲昏头脑，红着脸自己跳出了阵法，惹得鸢尾大笑。

　　结果第二天，一队官兵就擦着林惜萍的单骑过去了。

　　知道这件事的鸢尾说什么也不肯接近林惜萍了，不过晚上一现身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少。

　　只是最近，已经越来越靠近静水县的时候，鸢尾的话不多了。林惜萍对此表示理解，大约是近乡情怯。走时是一个闯荡江湖的英武女儿，回来时只有一张烧毁的回乡书。

　　只有白日赶路，倒不是很累马。绕是如此，到静水县的时候，也跑死了四匹马。到的时候是正午，林惜萍匆匆吃了口饭，就上街打听哪一家女儿，喜穿紫衣，曾经闯荡江湖去了。

　　五十年里，有两户人家符合这个条件。林惜萍悄悄去看了看，一家家里家长里短，三房小娘，实在不像能养出鸢尾这种个性的女子的地方。另一户则平凡却安宁，一对老人开着个茶棚，儿子女儿都出去闯荡江湖，至今未归。

　　林惜萍坐进茶棚，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和举手投足间飒爽的气质，一看就是江湖儿女。

　　一盏茶后，林惜萍问：“两位为何要开这茶棚？这茶叶如此好，水质也好，只卖一枚铜钱，并不像为了营生。”

　　阿婆笑着说：“怕儿子女儿在江湖上不如意，觉得没闯出名头，不敢回家。一个茶棚迎各路江湖人，万一哪天他们想回家看看老父老母，便能借着喝一盏茶的名头。”

　　林惜萍走时，留下了一块银锭子。
　　入了夜，鸢尾又出现了。林惜萍和她说了那对阿公阿婆，说：“你看，一直有人等你回家呢。”

　　鸢尾透过这一扇客栈的小窗，看着静水县，流下了一滴眼泪。

　　林惜萍看到鸢尾的怨气在飞速地消散。

　　“阿萍，你能不能等等我，只要我能跑能跳能出门的时候，我就去找你。”

　　林惜萍干巴地开口，嘴唇嗫喏半天，只能吐出一个“好”字。

　　鸢尾第一次在夜里身形就开始变得不清晰，林惜萍看着却毫无办法，她不能阻止鸢尾去转世轮回，不能把鸢尾仅仅作为一个鬼物收在瓶子里、困在阵法里。她们同行一路，然后现在，林惜萍把鸢尾的回乡书，带回了她的故乡。

　　林惜萍是哭着睡着的，起来的时候，天光正盛。

　　那封回乡书送到了阿公阿婆手里，两位老人哭成泪人，他们的女儿叫王淼淼。

　　林惜萍莫名觉得，这如水柔婉的名字名字衬不起鸢尾那般洒脱。

　　一直呆到晚上，阿公阿婆留了林惜萍吃饭，饭菜间，阿公讲起了静水县以前的故事。

　　“…静水县以前是明国的国都，明王起兵仓促，自立为王，便也没改县名。在我们静水，出过一个了不得的公主，叫平城公主…”

　　“…公主曾女扮男装去游历江湖，学成归来后奔赴沙场，战功彪炳…”

　　“…后来啊，后来那位公主死在了北方。功高震主，公主遭了父兄猜疑，被活生生烧死了，造孽哟…”

　　林惜萍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她呆呆地问：“敢问公主是何容貌？”

　　阿婆回答道：“清扬婉约，姝色无双。”

　　林惜萍的眼泪大滴大滴掉落下来。

　　平城公主几乎统一了中原，她是一位传奇的英雄。

　　一百一十四年后的今天，她送这位英雄，终于归了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