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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窃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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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在找今天的“肥羊”,她蹲在巷口,掰吃一根芝麻行,三口两口下肚,就地搓了搓土,再在胸口处一抹,中饭就算用过了,今天也得开始干活儿。
阿香的眼睛像个杏核,又润又亮,因为个子矮小,总是抬眼看人,自有一股湿漉漉的风情,看人却很是毒辣,什么人是低调的侠客、什么人是惹得起的富家子弟、什么人就算当场被抓包也只会吃一顿言训,和什么人胡搅蛮缠,阿香看得分明。
有些人,顺得方便、顺得轻巧,也不值当动手;有些人,看着凶煞,看着冷情,却只会无奈又怜爱地看看阿香,取回钱袋子,也要给一角两角银钱,说:“小孩子,拿着这钱别流浪了。”
小女娃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把钱捏得紧紧,眼里带点水光,说:“我阿爹走后,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有这钱,我要去学点本事,不胡闹了。”
遇上侠者,对方还会摸一摸阿香的骨相,讶异她已经十六七的年纪,体格却如此娇小,也感叹她实在没有天赋,武林诸家,一时竟想不到一门是她合适的。
一个普通的流浪乞儿,被逼得走投无路下手行窃,也不算完全不能原谅。好心人看着阿香的笑和用力挥动的手,心下暗想,唯独是赤子之心、一派天真,倒是难得。
骗你的。
阿香的笑意不达眼底,估摸着这点银钱,给牵羊的头儿交了纳银,再分给几个上手不麻利的小孩儿、让他们吃口饭,剩下的还能不能让自己买得起一碗小馄饨。
本乡的人已经顺不到了,好在柳乡正南面有个斗武台,时人尚武,立擂台、接挑战,是最流行的扬名的方式,年幼便声名远播的少年天才长成时开擂台,更是一大盛事。
最近不知怎么,斗武台有些冷清,已经一个月没人开过擂了,外乡人也少,代表“肥羊”也少。阿香自己都快吃不饱了,更顾不上那群小萝卜头。
忽地,阿香看见了一个理想目标。
一个穿着梨黄长袍的少女,外面罩着一件雪白薄衫,面容清隽秀美,手部皮肤细嫩,一丝茧子也无,下盘轻且行走之间上身摇晃,情态实打实的不谙世事与天真,懵懂如稚子。腰侧挂着一个白玉玉佩,两条绦子落在玉佩两边,裙摆起层叠波澜之时如流云一般,一看就非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布料。
这不知是哪一家的娇小姐,如此气度,又柔弱可欺的模样,也不配几个武者和随侍。
虽然从外表看不见钱袋在的位置,但这样的小姐,顺了她的玉佩再跌一跤,自然会从袖内摸出银钱打发笨拙的小偷儿。这小姐瞧着无知又孱弱的模样,长到如今年纪,怕是连官老爷门前都没经历过。
打定主意的阿香走出巷口,混入人流,一个衣衫脏旧的小孩,引不得任何人注意。
自然地靠近小姐,阿香好像闻见了一股梨花香。
距离差不多够了,阿香猛地起步,拽上那块玉佩,食指骨节处戴着一个戒指,指环上有一片锋利的小刀,直指挂玉佩的白色绳结。
不料那绳结却是没被划断,小刀遇着阻力,别得阿香手指生疼,看似轻柔的少女却是稳如磐石,阿香拽不动玉佩,身子前冲的姿势乍停,又因本来就做好摔倒的起势,整个人反而朝后坐了下去。慌乱之中,阿香抓紧了少女的薄衫。
把薄衫从少女身上扯下来的时候,阿香在想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这是什么纱,好软。
第二件事是,薄衫像一片雪白的云一样,从少女身上褪下来了。
真好看。
回过神来,阿香意识到,自己看走眼、踢到铁板了。
少女转过来,正对着阿香,伸手捡起那件薄衫,被薄衫盖住的沾着脏污的土灰和糖渍的旧衣显露出来。阿香看着少女身上洁净到底的模样,突然有点难为情,抬起手来想挡一挡脏兮兮的衣服,又发现手太小,盖不住前胸好几块脏处,而且袖口上也有污渍。
少女把那件薄衫又丢在了阿香身上。
第一时间,阿香估量了一下这件薄衫能不能去衣行当了。
阿香抬眼,对上了少女的眸子。
远观只能看体态,如果当时阿香看见了少女的双眼,一定不会试图行骗。这双眼睛完完全全展现了冰冷又无情的气质,被这双眼睛盯着,只觉得自己真正如一草芥,如一尘埃,如沧海一粟。
少女说:“你有罪。”
阿香紧张地攒了一下胸口的布料,说:“我没办法才偷的,我错了,您别送我去见官爷,我自己走,我再也不敢了。”
阿香刚作势要起身,少女又说:“你不会停的,我说了,你有罪。”
这少女看着还挺顽固。
阿香说:“小姐,我也是家道中落,爹娘早亡,无人管我,出来偷一次,也没真拿走您什么,就算是见官爷,我也称不上是有罪的。”
少女摇摇头,眼神清明,说:“你犯的是贪欲之罪,欲壑难填,贪婪难止。”
“偷儿么。”
“倒是适合你。只是小偷小摸上不得台面。”
上不得台面。
阿香起身,把怀里抱着的薄衫扔在地上,说:“上不得台面,原也不是我想要的。您说我有罪,自有律法惩戒我,而不是用言语贬损我。”
说罢,阿香转身就走。
“我何曾贬损你?”少女清冷的声音传来,说:“你本是天生一副盗骨,落得如此局面,眼界实在狭隘。”
阿香的脚步停下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问:“您…您说什么,盗骨是什么?我也是有天赋的,是吗?”
“自然。”少女认可道。
阿香折回来,问:“可之前很多侠客看过我的骨相,只说骨重略轻。”
“世人多看剑骨,为求剑道;亦看命骨,以评帝王将相之相。可有人为道骨,有人为法骨,亦有杀生骨。”
“…若是盗骨,岂不是生来就不对?”
“有阴才有阳,有恶才有善,有无才有有,有邪方显正。万物相克,却也相生,有骨无命,才是生来不对。”
阿香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这种感觉她很熟悉,这一次有细微的不同的地方在于,真的有眼泪夺眶而出了。
“您…叫什么名字?”
阿香听见少女说:“我乃司正。”
自那天后,阿香揣着她压在石头下的几吊钱,开始跟着司正跑。司正逛街她跟随,司正看山她看水,司正吃糖她咽口水,饿得头晕眼花后,司正终于转身来看她,说:“你跟着我做甚,我已指点了你的命格。”
阿香捂住肚子,说:“我就是想跟着您。”
这话说得又虚又弱,半点力度也无。
司正无奈,买了包零嘴儿扔给阿香,说:“你跟着我,不是你的命。”
一块麻薯球硬是被阿香吃出了狼吞虎咽的效果,带着一嘴紫薯残渣和芝麻粒,阿香说:“那也许是我最好的命,可跟着您是我自己选的,我要的命。”
司正回到客栈,关上房门,阿香把那包零嘴儿塞上衣夹层里,曲起了腿。
片刻后,司正出来,又开了一间房,叫了热水,让阿香洗澡。
老板娘送进来了一套衣服,棉布的短打,又给阿香扎了头发,打理过后,看起来不过是个眼睛圆圆的小少年。
夜深了,阿香悄悄溜到司正房门前,坐下,开始守夜。
等她的头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时候,司正把门打开,拍醒了阿香,说:“进来。”
房间里点着一根红烛,司正和阿香对坐。
“你本不需要这么做的。”司正说。
“需不需要这么做是一回事,我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哪怕您是个神仙,我也愿意当看门守夜的那个。”阿香说到这儿,莫名有些哽咽,低声接了一句:“守夜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司正没接话,但微微前倾的身子证明她在听。
阿香接着说:“我阿爹是个侠盗,他说我是他偷来的孩子,从尸堆里,未经允许带走了别人家的孩子,就叫偷。八岁以前,我跟着阿爹每天都要逃,直到遇见我阿娘。”
“我阿娘不让我阿爹偷,也不让阿爹教我偷。阿爹做芝麻行,阿娘卖芝麻行,我们挤在一个小屋子里,每天都是高兴、开心的。”
说到这里,阿香顿了顿,才继续道:“阿爹白天做完芝麻行就睡觉,晚上守夜,要逃命的东西都提前打点好了,随时能走。只有那天我生辰,我非要阿爹和我去游湖,晚上阿爹实在困得不行,就睡了。好几年没出手,功夫都落下不少,晚上来了一个寻仇的歹人,杀了我阿爹。阿娘醒来满床都是血,后来她把我赶走了。”
“十二岁的时候,我流浪来了柳乡,在这儿碰到了忠哥,靠以前的一点小本事偷钱袋子过活。我看见忠哥手底下一群小孩儿,和当年的我一样,一直在教他们我阿爹的手法,决定跟着您之后,我把那个阿爹给我打的小指环,也送那群孩子们了。”
阿香看着司正,说:“您告诉我,做个偷儿也有做个偷儿的意义,我也很好,和阿娘不一样。”
司正沉默,她也没有想到这么大点小人儿,是这么活过来的。
人常说灯下看美人,别有韵味。窗户开着一条小缝儿,风吹进来晃动了烛火。司正的面孔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造成的氤氲的氛围里,却不会给人美艳之感,反而是极度的平和与宁静。什么时候,有司正在,就是安心的。
可能是今天吃得特别饱,阿香的思绪总算能从怎么填肚子里暂时走出来。她突然想起,很早的时候,她也是想过要听好心人说的话、去重新开始人生的。那时候的阿香溜进书塾,听里面的老先生讲经典,不知怎么地,此时此刻,看着司正,有一句诗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霜降红梨熟,柔柯已不胜。
司正偏爱梨黄色的衣服,又喜白色外衫,从来不见熏染衣物,却自带一股梨花香气。如今思绪飘忽了,看这只香梨,才注意到竟然是一副沉甸甸的模样。
阿香没吃过梨子,她跟着阿爹流亡那么多地方,连贡品红樱桃都有幸尝过一嘴,却从来没吃过梨。
这种水果汁水多还是不多?外皮底下是嫩还是韧?一口咬下去是梨花香吗?
…可是她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阿香搓搓手指,她心想以后要是能路过一座梨花开满的山就好了。她会在山下搭一栋小木屋,从春天一直等,等到挂满梨子,一个挨一个尝,尝尝哪一颗,是司正的味道。
对面的司正开口,语气听着有些别扭,说:“你的眼睛很好看。”
“…啊?”阿香没反应过来。
“所以,虽然你有罪,但是我放你一马。”
“可是…可是我是个很贪心的人,这样的罪也可以被赦免吗?”
“那我便一直看着你。”
阿香眨眨眼,问:“一直是多久?”
“我许你长生。”
阿香凑到司正跟前,跪下来,略带犹疑地把头放到司正膝盖上,感觉到司正的双腿骤然绷紧,却又很快松弛下来,阿香大着胆子把那层薄衫拉过来盖在自己头上,用手把那层纱紧紧拢住。
我骗你的。
我不是个贪心的人。
我只想要你。
天生盗骨,要偷就偷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东西,比如,一位误入凡间的神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