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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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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嘉小的时候,住对门的阿婆就说她天生一张刻薄脸,眼白多、眼尾吊,还有两片薄嘴唇,是薄命相。
什么都薄,人微言也轻,少女体量初现时,瘦得像一把野蓟,肩溜得厉害,明明双手能提的起,也能放得下,胸前挂着淡黄色的乳渍的洗尿布的妇人,却见着徐嘉就笑:笑她寡恩,笑她难生养,指点着她平坦的前胸,说若是个男子,至少扛得起份担当。
十七岁时,父亲为徐嘉寻了一户人家,地界有点远,远到隔了三条巷子和两条大街。一张薄薄的纸上只有生辰八字,命格是徐嘉唯一要带走的东西。
天亮时梳头,正午时行走,月升与一陌生人结好。
这本来该是徐嘉的命运的草草收场,这场轻飘飘的纸压不住野草疯长,拦不住被压迫得狠的生命绝地反扑、选择流亡。
临走前,徐嘉把那张纸条塞进了信箱。
乱世里能活得下去的,是会左右逢源的人;乱世里能活得好的,是手里有火器和卖命兄弟的人;乱世里能活得有滋有味的,是能让乱世更乱的人。
徐嘉没得选,她只能想尽办法去试试当那个能活出滋味的人。
一个苦命的新娘,跌跌撞撞倒在一辆小轿车前。副驾座上下来一个气质斯文的男人,上身穿着格纹样式的小马甲,邀她上车继续声泪俱下地讲她被吃人的封建残害的故事。徐嘉坐在足蹬上,三句一哽咽,十句一难言,好不容易说了个明白,突然听见开车的人一声笑。
徐嘉假意抹泪,偷偷去看那开车的人,竟是一不小心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个女人,是一个长相明艳至极、气质却冷厉如刀的女人,她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在嘲笑徐嘉手段的拙劣。
徐嘉没忍住,打了一个哭嗝,不敢再说话了。
中途等交通灯的时候,开车的女人问斯文男人要了一根细烟,烟刚被手指夹起,男人就侍候好了火。女人猛吸一口,突然别过身子,靠近徐嘉,朝她脸上喷了一口白雾。
徐嘉没有防备,被呛到了,咳着咳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明白女人的意思,这是笑她摇尾乞怜都没有足够的眼力价,贪生怕死又有称不上想活命的心的野心,一番唱念做打,却是个十足十的女丑。
车停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女人下车前把钥匙丢给副驾座的男人。
赌错了,不成了,徐嘉想。
门在这时被拉开,那个张扬的女人开口:“这位小姐,想寻求帮助,就不要等真正帮你的人把你请下来。”
徐嘉顺从地下车,低着头,半跪在地上,用新娘的裙装擦了擦女人鞋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小声说:“您的鞋子脏了。”
女人的鞋尖踢了踢徐嘉的膝盖,示意她站起来,然后径直走入酒店。
门口的保安拦下徐嘉,说:“这位小姐,您不能进我们酒店。”
“我是那位夫人的仆侍,”徐嘉听见自己说:“你们也看到了,我为那位夫人擦鞋。”
保安还在斟酌,徐嘉不由分说地强势地推开她的手,穿着一身沾泥带土的新娘裙,以稍远的距离跟着那个女人。
那天之后,徐嘉就成了王太太的女仆。
王太太其实不难相处,一个继承巨额财产的寡妇,无非就是需要在她与来来往往的男子寻欢作乐时保持适当的沉默。她在声色场合依旧不会轻易露出微笑,冰雪的气质搭配红玫瑰般熟透的娇颜,是男人们愿意为此用大把钞票买单的毒药。
徐嘉从来不认为王太太是个真正耽于享乐的女人,她的房间从来不铺地毯,就是为了方便清理血迹。在一次醉酒后,王太太招来徐嘉,教她给手枪上膛,打开保险栓,然后引导着徐嘉的手,握着枪,指向她自己的左眼,问:“谁会背叛我呢,会是你吗?徐嘉。”
“不会是我,太太。”徐嘉的声线很平稳。
徐嘉松开手,跪下,亲吻了王太太毛绒绒的拖鞋的鞋面,巴掌点大的脸埋进去,一如往昔,知恩且虔诚。
她说:“我不会背叛您的,太太。”
“好孩子。”
王太太夸完,踢了踢徐嘉的下巴,后者顺从地站起,乖顺地低头。
“我得赏你点什么。”王太太说。
她似乎真的很苦恼要用什么作为赏赐,来回把玩着那把要人命的手枪,片刻后,说:“我赏你摸摸我。”
徐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说:“太太…”
王太太把枪口对准柔软的床,开了一枪,像小孩子丢弃玩腻的玩具一样,把那把枪扔到了房间角落。
“来,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乖女孩,自己来摸摸,摸摸这副皮囊,你想不想要,它够不够好。”
那滋味徐嘉知道了,这个冷厉果敢的女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软的,无一处不是敏感的,她的强势让她在作为掌中之物时,更让人有征服欲和摧毁欲。
又是一年秋风刮,到了徐嘉的生日。
王太太在自己的卧房里摆上了一瓶黄玫瑰。
粉色太娇艳,红色太热烈,蓝色太飘渺,黄色和徐嘉搭配起来恰如其分。
王太太把玩着手心里一张纸条,对于来路不明的徐嘉,她让手下的人去查,查到有人看见徐嘉往信箱里丢东西,翻开找才知道是一张写着八字命格的纸条。
这个小孩,以为丢了这张纸,就能丢了命运。
能改变她的命运的,只有自己,王太太想。
这张纸条留着已然无趣,她把纸条放在烛焰上方,火舌吞掉了可笑的批命,只残留一点灰渣,王太太开了窗,风吹进来,灰屑就不见了。
徐嘉走进来,她有不敲门也可以进来的特别准许,她把今天王太太收到的信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
王太太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她没有洁癖,可此刻莫名觉得刚才烧掉的纸条留下的残渣被吹得整个房间到处都是。
但今天是不能破坏的日子,是她的黄玫瑰22岁的生辰。王太太拿起一封信装模作样地看,实际却是万分期待地问:“徐嘉,今天是你生日,你想要什么?”
徐嘉的脸上看不出真实的情绪,一个虚假到底的笑,眉眼处竟也能看出和王太太一般如出一辙的风流神韵。
她说:“我要你。”
王太太松了口气。
这是她一生中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徐嘉收起枪,冷漠地看着王太太,又对着她的脚开了一枪。
当年在信箱前投递写着命格纸条的时候,徐嘉被金党的特务误认为是接头的同志。
想要在这个乱世过得有滋有味,就要让乱世更乱。
搅动浑水,有时候需要的是足够多的秘密,它可以来自一场酒会觥筹交错间的暗语,也可以来自女人的衣裙。
离开之前,徐嘉掏出手帕,擦了擦王太太鞋面上的血,但这双皮鞋,怎么也擦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