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录》吴若离

2、第 2 章

　　开了饭，老张端着盆，慢悠悠地问跟前几人：“今天还听故事吗？”
　　“听吧。你先说说，不会又是那冤不白的事吧？”
　　老张笑呵呵地问他：“老邢，那你听还是不听？”
　　老邢赶紧说：“你讲你讲。”
　　老张咽了嘴里这一口，说：“有个女孩，快要结婚了。她自己是个老师，对象是个检察官，年轻有为，是当地检察院的明日之星，由他提起的公诉，百分百定罪率。”
　　老邢急道：“今天不是要讲爱情戏吧？”
　　老张反问：“你看我像会讲感情戏的人吗？”
　　老邢问过老张，知道他很多年前离了婚，一直没再娶，于是笑着说：“不像，老光棍，瞎编都编不出。哈哈。”
　　老张不反驳，只是横他一眼，说：“还听不听故事了？”
　　旁边工友也嘘他：“就你话多。”
　　老邢很识时务，说：“听，听，听，我闭嘴。”
　　“快到婚礼了，男友又接手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在当地很轰动，女孩也听说了。案子说的是一个老师，趁一个学生的父亲醉酒时，用铁榔头将他捶死，随后到公安机关自首。”
　　先前话多的老邢闭了嘴，嘘他的这位开口问：“那不是很好结的案子吗？”
　　“不，因为这个案子的前情很特殊。这个老师和学生家长并没有深仇大恨。”
　　“没仇没怨的，一个老师，还这么凶残！MD。”老邢拍了大腿说道。
　　老张说：“你不要这么急行不行，要不你来讲！”
　　不光老张说他，嘘他那位作势要抽他屁股下的凳子。
　　老邢赶紧讨饶，说：“别别别，你也知道我嘴快。喝酒喝酒，喝好了你继续讲。”
　　“这个家长个子不高，对外人和和气气的，但是，那是表面上的。他这人爱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在他们那块是出了名的。后来老婆受不了，跑了。”
　　老邢憋不住，问道：“那孩子怎么办？虎毒不食子，总不能打孩子吧。”
　　老张挑眉，反问道：“你觉得呢？邻居劝过，没卵用，他面上应得好好的，关了门就下手。邻居们报过警，警察上门只能训诫他几句。没有哪条明文法规说家长打孩子犯法，不都说孩子不打不成材嘛。”
　　老邢后面那位接口问道：“老师是知道他学生被打了吗？”
　　“是的，他刚接手这个班，就有好几次注意到孩子身上带伤。他问那孩子，那孩子就说自己摔的。他以为孩子是被大孩子欺负了，因为这孩子瘦小，人又格外老实，在学校里安安静静的，是那种坏孩子最喜欢欺负的对象。他打电话提醒家长接送一下，说孩子可能在放学路上被人欺负，因为在学校里他特意留心了，在校没人打这孩子。打过几次电话后，这孩子身上还是有伤，他看资料得知这孩子是单亲，想着应该是父亲忙于生计，没空接送。于是，他就每天放学护送孩子到家门口了，自己再回家。然后他发现孩子仍然有新伤，于是他开始怀疑家暴的可能，决定上门家访。”
　　老邢哦了一声，说：“肯定恰好遇上打孩子了。”
　　“他去家访，发现家长特别和气，说话和他孩子一样，秀秀气气的，就有些愧疚把孩子爸爸想得那么坏，于是聊了几句就起身回家。走到半路，他才想起自己带了些自选题，准备回家编复习试卷的。刚才在学生家，他双手接茶前，顺手放在了沙发上。于是他原路返回，想把试题取了带回去。”
　　“然后就把那家长干掉了？”
　　“没有，他走回去，还在门口就听到了孩子抽泣声和那爸爸的打骂声，赶紧敲门。那家长看他去而复返，没打孩子了，但脸色有些不好看，把东西塞给他后，警告他不要管闲事，关上门又开始打孩子。老师看到他手里拿的是皮带，赶紧报警。警察来了，训诫一番。临走前向一起出来的老师无奈地表示，这人以前打老婆，现在打孩子，不是一次两次了，都不算重伤，他们也没有办法。”
　　老邢赶紧问：“然后老师转身回去把他干掉了吗？”
　　他后面那位推了他一把，说：“你能不能认真听！”
　　老邢差点扑倒，搬着屁股下的凳子往旁边走了几步，坐稳了，赶紧说：“抱歉，我急嘛，这酒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喝了。”
　　“行，喝了瘆得慌。你给大家买几瓶凉茶来。”
　　“先讲先讲，讲完你要几瓶我给你买几瓶。”
　　“老师随后又多次家访，不断地和那个爸爸讲道理，但没什么效果。孩子还是经常添新伤，渐渐地开始不说话。老师又找人帮忙查孩子母亲的下落，想让她来争取抚养权。好不容易联系到了，那位已经重新找了男人，表示怕前夫上门找麻烦，不敢来要孩子，又说自己条件不好，要了也养不活。老师两头跑，一边劝爸爸不要对孩子动手，一边劝妈妈勇敢争取儿子的抚养权，还承诺拿自己的积蓄给她养孩子。”
　　老邢嘴巴闭不上，又开口道：“我得跟这个老师道歉，之前我还以为他是个狂性大发的王八蛋呢。”
　　“不，他是个好人，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可你也知道，有时候，好人难做。尽管他付出那么多的努力，还是没什么效果。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了好消息。孩子的妈妈说她愿意要孩子，不过老师之前说的18万太少了，养个孩子要花的钱可不止十几二十万，她现在的男人不同意18万就接孩子过来。老师虽然手里就这么多钱，毕竟他也刚工作没几年，但至少现在这事有了希望。他就往亲友手里借了些，凑了30万带去学生家里。是那妈妈约好的，在那见面。然后他把钱给了孩子妈妈，那妈妈当着他的面跟前夫说好，孩子她带走，孩子爸爸居然挺配合的。老师高兴坏了，还跟孩子妈妈说，什么时候来办转学都可以，他会帮忙处理。孩子妈妈住在城西，学校在城东嘛。”
　　“那不是挺好了吗？”
　　“是的，老师也是这么想的。背的债可以慢慢还，但是拯救这个孩子的意义是无穷的。然而半个月以后，他在孩子爸爸家附近的菜市场看到了那孩子，缩在那守着个菜摊子。他问孩子‘你妈妈呢？’孩子摇摇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孩子怎么会在这里的？于是问他‘你爸爸呢？’孩子害怕地往菜市场门口瞄了一眼。”
　　“所以是那对狗男女联手做局，骗了老师那30万吗？”
　　“是的。那一刻，老师整个人都崩溃了，他抱起孩子想去他们家讨个说法。敲开门，酒鬼一把把孩子从他手里拖过去，劈头盖脸就扇孩子的头。老师过去护着孩子，酒鬼就连骂带踹，还要掐孩子。老师个子高大又年轻，把他一把推倒了。那酒鬼本来就醉醺醺的，就地昏睡了过去。孩子一直抱着老师的腿哭，他知道这个人是唯一疼他护他的。他家门口矮柜上有把榔头，看着可怜的孩子，老师鬼使神差地拿起榔头，朝躺在地上的酒鬼头上就是一锤。丢了榔头清醒过来，他打了120，将孩子拜托给邻居，又打通了孩子妈妈的电话，通知她来接孩子。做完这些，自己到公安机关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那些警察因为这家被多次报警，早就知道这人的德性，对老师态度还不错，只是暂时将他羁押。120那边过来之后就宣告受害人已经死亡，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那这个案子怎么判的，和前面那个女孩什么关系？”
　　“因为邻居们都知道这事，所以没多久就传得全城皆知。女孩很同情这个老师，和未婚夫说起这事，她说这应该是正当防卫吧，毕竟是为了保护那个孩子。谁知未婚夫立刻笑她，这怎么能算正当防卫呢，你是法盲吗？那位爸爸已经醉倒了，没有继续攻击的能力和可能性，老师明知道对方没有攻击能力还返回用榔头锤死他，这是故意杀人罪了。女孩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得意洋洋跟她讲法的男人，是自己一心想嫁的人，毕竟当初她喜欢上这个人，就是觉得他是正义的使者啊。两人大吵了一架，互不认可。”
　　“她支持老师也没用啊！”
　　“是的，她也知道这点，所以她号召同事们写联名信，把自己积蓄拿出来为这个老师找个好律师。支持这个老师的人也不只她一个，有位曲姓公益律师愿意免费接下此案。开庭后，曲律师反对公诉人将这定义为故意伤人，她认为这只能算是防卫过当。公诉人指出死者当时已经丧失攻击能力，伤害已经终止，所以完全不能算防卫。然后列举了酒醉后人的行为能力，巴拉巴拉一堆的。曲律师则呈上过去十年来，因为死者对家人的家暴行为而产生的报警记录，一共十三次。有他前妻的，有邻居的，还有范老师的。另外又呈上了多位邻居的证词，证明这十年里，家暴从没断过。她问庭上众人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他何时会停止伤害孩子？’没等大家回答，她又继续说‘我的答案是永不停止。过去这么多年里，他打过老婆，一个成年人，受不了，跑了，剩下一个孩子，无处可逃。你们说范老师该用法律手段维护孩子的权利，他报过警的，四次，有用吗？没有，伤害终止了吗？没有。他试着讲理，甚至赔上自己身家。终止了吗？也没有’。”
　　“妈呀，我眼泪都出来了。那官司应该赢了吧。”
　　“没有。这个案子确实不好判。而且社会各界都在关注，绝大部分民众支持范老师，但法规上又确实不好定义他这是正当防卫。法官认为还需要再商议。休庭后第三天，范老师用皮带自杀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支持，官司应该很有希望啊！”小李急得站了起来。
　　“因为那位明日之星把一句传言，带话给了范老师。”
　　“什么鬼话？范老师不该这么傻，随便听人哄就自杀啊！”
　　“有人传范老师之所以这么帮那个孩子，是因为他本人是恋（）童（）癖。一个年轻男人，没结婚没有女朋友，搭上身家去帮一个小孩子，不合常理。而且案发前一两个月他天天接送，还有人见过他抱着那个孩子在路上走，很是亲密的样子。他杀了孩子父亲后，那孩子居然反复地对大家说不是老师打的爸爸，是我妈妈。”
　　“妈呀，这孩子也够义气，老子的眼泪又出来了。就是这些人说的什么狗屁啊！”
　　“因为有的人，自己自私做不了好事，看到别人无私奉献，就要酸溜溜地臆想，喷点粪，才能显得别人和他一样不堪。这样的人还不少，谣言已经慢慢传开。”
　　“清者自清，范老师不用自杀啊！太可惜了！”老邢抹了一把眼泪，感性地说。
　　“他留了一封认罪书，说自己因为玩多了暴力网络游戏，一时冲动才杀的人，愿意认罪。他知道，如果不快点了结，那孩子就没有了以后。而他自己，即使不以故意杀人定罪，入监也是必然的，法律不能开这个口子，不然以后，会有人被别人随便碰一下，就转头把人杀了，说自己是怕他将来继续伤害而做出的正当防卫。他想的是既然他的人生已经不会美好了，不如把机会让给那孩子。”
　　“MD，MD，MD。对了，那女孩呢？”
　　“未婚夫又一次胜利，据说还有升职机会，然而女孩坚持退婚了。”
　　“为什么？这是个外人的事，和他们关系不大吧！”
　　“她未婚夫也问过她‘你不能生育，我都不在意这个，顶着父母压力坚持要和你结婚。为什么你要因为这点小事和我分手？案子都结了，你再犟也没什么意义啊。’女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有生育能力吗？在你之前，我没谈过恋爱，没有流产那些不良行为。在我小的时候，我和那个孩子一样，日常被虐打，最严重那次，被踹中肚子踢飞。如果我有一个范老师就好了，可惜没有。长大了，看到你，觉得很有安全感和自豪感，我不是因为你不介意我不能生而被你感动，我是被正义感动，但可惜我看错了。你站在你的立场，没有错。而我们，只是不适合，散了吧。‘说完她就干干脆脆走了。”
　　老邢有儿有女，干他们这行的，常年不在家，儿女捧在手心疼还不够，怎么舍得动一根手指。他感慨地说：“妈呀，你以后还是讲点别的吧。我现在心里真难受。”
　　老张端起杯子，朝他，又朝另外几位敬了敬，说：“喝酒吧。”
　　老邢把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扣，站起身说：“不喝，我以后都不喝了，我给你买凉茶去。”
　　老张笑着拦他，说：“听完再去。那家不是酒席都订了嘛，退了可惜，所以家里很快又给那明日之星找了个，当年就怀上了。”
　　老邢更气了，哼！
　　老张慢悠悠地补充道：“然后很快就离了，孩子还没落地就散了场。”
　　老邢停了脚步，问：“咦，为啥，有孩子不是好事吗？”
　　老张干了杯子里最后一口，说：“这事只有明日之星自己知道。故事以后还听吗？”
　　老邢跺脚，发狠说：“听。MD，我听。小李，小方，你们也来呗，老张这人不错，仗义，有意思。”
　　先前嘘他推他那位就是小方，笑着说：“好啊，我也爱听故事。”
　　老张笑眯眯的，说：“有酒有菜我就讲。”
　　小方收了笑，状似无意地问他：“我看你都干喝酒没吃菜呢，是不是不合你口味？”
　　老张笑着摇摇头，指着桌上的花生米说：“就这玩意，差点要了我的命，吃不得吃不得。”
　　小方朝老邢看了一眼，说：“那下回我们会注意的，总还有别的下酒菜。”
　　老邢连着点头，说:“对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