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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怪物的诞生 ...

  •   入夏以来,天气越来越热,朝廷局势也如这天气般燥热难耐,似乎一点就着。大臣们逐渐在太后党和太上皇党中确立了站队,日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先前还隐晦的委婉进言,之后不记得是哪个太上皇党喊了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彻底撕开了两党间最后的一层体面窗户纸……
      “若不是太后三朝主政,何来今日的大魏!诸位扪心自问,不论是先帝驾崩柔然来犯还是后来的乙浑谋反,哪样不是得亏有冯太后主事!”
      “功是功过是过,不可一概而论。冯太后先前稳定朝纲确是有功,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年局势凶险,先帝又尚幼,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陛下虽年幼,但太上皇正值盛年,又文韬武略有治世之才,实在没有道理还让一介女流之辈当家作主,成何体统!”
      “尉迟大人此言差矣,太上皇虽能文能武,但试问主政之位经得起几次甩手掌柜?”
      “放肆!尔等这是大不敬之罪!”
      ……
      就这般吵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堂堂大魏的朝堂愈发有剑拔弩张之势,好在这些都是文官打嘴巴仗,真正手握兵权的几个大臣都沉默不语,和天受就是其中一个。太上皇拓跋弘正是因此才放心让他们尽管吵去,手握兵权的大臣都不愿内战,毕竟让将士们对内开战实在鼓不起士气。所有入伍的兵卒都是立誓保卫大魏,诛杀来犯者,而不是沦为政治的暴力工具。因此他一再嘱咐和天受在朝堂上沉住气,和家不言,其他家武将也不会挑明,内战就绝不会掀起。
      自那日太后召见后,和家女眷便极少出府,甚是低调,连平城皇亲贵胄的女眷茶会都不曾参加,可把和云绮憋坏了,天天嚷嚷着要去集市去看戏,王府上下整日都变着花样哄她玩儿,管家斌叔还把自己家遇灾逃难来投奔的侄女小怜带进府里陪她,俩人年纪相差不大,总算是给她寻了个玩伴,不再折腾了。
      随着朝堂之争愈演愈烈,和天受心下不安,最近边境又有柔然侵犯,太上皇命他带一万中军亲自驱逐,出征前,他把和夫人叫到宗祠,将和家暗卫死侍的信物交给她,和家有一支隐秘的暗卫,这群死侍世代忠于和家,是和家祖上在当年多国战乱迁徙时救下的路遇少年们,他们歃血起誓世世代代忠于和家,所有暗卫死侍的后代如为男子全部都加入暗卫队伍,唯和家家主是从,这些暗卫,个个自小习得和家功夫武功高强以一敌百,分支流散在江湖上,因着黑衣而被江湖人称“黑衣”,据传和家军永远战无不胜,很大功劳是这支暗卫提前深入敌方大营获取情报的原因。他们原先为隐秘而分支于大魏各个地区,后因和老郡王在皇城边遇害,他们未能及时赶到而追悔万分,从此便分批流驻在皇城边,时不时还会分支卸掉兵器以布衣形象在王府周围,以送菜送货为由巡视,暗中保护王府。和天受从左手拇指上把那枚日日带着的蹲踞式马纹桶形扳指递给和夫人:“这个马纹扳指就是和家家主的信物,夫人务必收好。若发生不测,如今暗卫的巡视比往日更频繁,必定有周围的暗卫会集结相救,夫人定要以扳指相示为家主,再不行,府门右侧的灯笼是天灯,只要把其挂钩取下就可升空,暗卫看到和府天灯也会立即赶来。”和夫人已是满眼的泪,她拼命摇头:“使不得!你在外征战更是凶险,更需要暗卫相助,和家上下就指着夫主你一人了,你万万不可出事,暗卫只认信物,我若存了扳指你怎么办?”和天受轻轻抱了抱她:“傻夫人,谁说信物只有扳指了,你别忘了我可是和郡王,你看这是什么?”他腾出一只手从蹀躞带上取下素和剑。“素和剑也是家主信物?”和夫人终于舒了口气,“这是当然,只有和家家主才能继承素和剑啊傻瓜。”和夫人小心接过扳指,回房寻了根上好的鹿皮线穿起来戴于胸前,想着第二天和天受要出征很是担心,竟一夜未眠。
      两个月后,宫中终于传来战报,魏军刚到边境就被柔然军深夜伏击伤亡惨重,但和郡王带领最后的将士们终杀出重围,还一箭击杀了柔然统帅,柔然军见统帅被诛杀便四下散了,死的死逃的逃,通通被赶出边境,现和郡王已率剩下的将士们启程返回平城。推算战报送出的日子,和天受应该再有不到十天即可回朝。接到消息,和府上下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而朝廷就大不相同了。太后党极力声讨和天受,说他征战不力,白白冤死那么多兵力,罪不可赦,当重罚。太上皇党则骂太后党站着说话不腰疼,带兵打仗拿有那么容易,和郡王能胜利班师已是不易,当重赏。两边又争得你死我活的,吵得沸沸扬扬。拓跋弘心下定是要保和天受的,但此战他带兵一万出征却只带回来不到一千,也却是损失惨重,权衡许久也难有对策。
      和天受刚回平城,军队在里坊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家里亲人参军牺牲了的妇人在长街一边哭天抢地,大骂和天受;另一边许多仰慕和家军的人大喊和郡王威武和家军战神。和天受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未及回府,只差人先给府上报信说已平安返城,先回宫面圣后再回府。
      永安殿内此刻难得安静,大臣们都下朝散去了,仅太上皇和皇帝还有两个侍奉的太监在殿内。拓跋弘看着年轻的小皇帝有模有样的学着批示奏折很是欣慰,旁的不说,母亲把宏儿教的甚好,不仅文武出挑,心性也正直而坚毅。尽管现下自己和母亲因主政问题母子不合,但她从未在宏儿面前说过任何离间他们父子的言语,甚至还常让宏儿向自己学习,做一个能文能武的君主,这点上,他是感恩母亲的,毕竟这孩子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皇家父子是很难能亲近的,宏儿却难能的像信任母亲那般同样信任自己,还时常主动差人来请自己指点他功夫,全然不似自己和先皇那般生分。他看着宏儿认真阅奏章的模样甚是努力得可爱:“宏儿啊,这么看奏章很是费神的,还看的慢呢。”拓跋宏抬眼认真的望着他:“对呀父皇,我也发现这么看太慢了,可这些大臣很是啰嗦,有些小事也能写好长一篇跟雕虫似的,那父皇你是如何看的呢?”太上皇提起笔直接圈起拓跋宏手中奏章的第二段:“通常这些人都是先啰嗦的问好寒暄,所以第一段尽可略去,从第二段开始认真看,有些更是啰嗦的还会奉承一段,那就得从第三段看起,直接找他们上奏的正题即可。”“哇,父皇甚是聪明!”太上皇拍拍小皇帝肩膀:“这有何难?以后宏儿自己主政习惯了就好。”看着拓跋宏一脸的真诚,他不禁想试探一下这孩子:“宏儿啊,和郡王的事你可听说了吧?照你自己看,你认为此战和郡王当赏还是罚呢?”拓跋宏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缓缓娓娓道来:“李太傅常说明君须得赏罚分明才能服众,让能臣有勇气进谏,也能适当克制庸臣警戒奸臣。但寡人想,有些事情自有律法来评判对错,但也有些事情不是律法可以评判的,就拿和郡王此事来说,将在外征战,目的就是打胜仗,这个目的和郡王已然达到,按理说当赏,但大臣们说的伤亡过多也确实,毕竟每一兵一卒也都是生命,那此次突袭伤亡惨重的原因究竟为何?寡人细细想来,定不能赖皮说是柔然军狡诈,打仗嘛本就是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那也不能说和郡王能力不够,毕竟一箭射杀柔然统帅的也是他,那就是军队的操练还不足,御敌能力还不够,这就该罚和郡王加强治军操练嘛,削减和郡王一年的休沐如何?”拓跋弘惊喜的望着他,这孩子,当真是个治世英才啊!大魏得此明主何其有幸!
      此时太监来报和郡王携幢将王睿入宫觐见,拓跋弘命速宣。和天受进殿时跛着右脚,拓跋弘三步并两步的走下台阶扶起行礼的他:“你受伤了?伤着哪了?”拓跋宏也跟着下来命王睿起身,担心的望着和天受,他抬起头笑着回复两位圣上不打紧,拓跋弘也笑着锤了锤和天受肩膀:“也是,和家可是世代战神,此次出征,你们受累了。”说着他也冲和天受身后的王睿点了点头。“圣上,此次我魏军深夜遭柔然伏击……”和天受还未说完,拓跋弘抬手按了按他肩膀,给他个眼神示意稍等。“赵黑、王遇,尔等先退下。”拓跋弘令退了殿内两个太监后,又回头对小皇帝道:“宏儿,去将偏殿案上太常卿李璞的奏章速取来,朕要宏儿来共做此决断。”
      拓跋宏很是高兴,父皇定是有要事要决议,连两个心腹宦官都命退了,但并未命退自己,想来他是信任自己的。他高兴的允诺了蹦跳着回身往隔壁走去,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转身,将成为他此生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他刚来到偏殿案前,就听到正殿传来父皇的一声闷吼,他立即往回跑,只听见王睿最后一声:“郡王不可!”,待他回到正殿,惊恐的看见父皇颈上被一箭穿喉,对着王睿怒瞪着双目,似是要吼出什么却喊不出声,一旁的和天受已被利物割断喉咙倒地,鲜血喷出近一丈远,而王睿胸口正鲜血直涌,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倒在拓跋弘身前。拓跋宏看着父皇在自己眼前轰然倒地,他吓傻了,冲去趴在父皇身旁,竟一时失语喊不出声,拓跋弘一手握着喉咙上的箭,一手紧紧抓住拓跋宏的手,喉咙低吼着什么,但却因喉管被刺穿完全听不清,他疼得浑身发抖,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冲拓跋宏摇了摇头便不再动弹。
      旁边血泊里的和天受已逐渐失去意识,可能是血流太多,他觉得很冷很冷,每一口呼吸都痛到窒息,耳朵开始耳鸣,他的视线也模糊了,隐隐约约看到小小的和云绮身着红袄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夫人和母亲也冲他走过来,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在尖锐的耳鸣声里,他闭上了眼,却看见了父亲的身影,然后就再无画面……
      拓跋宏吓得浑身发抖,想扶父皇起来却使不上劲,他发现此刻自己终究还只是一个无力的孩童,想大喊却喊不出声,也不知道自己在父皇身边趴了多久,终于哭出了声音大喊救命,在泪眼模糊中,他看见赵黑和王遇一起进来,然后吓得大喊了什么,随即黑压压的侍卫都冲了进来,他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已黑了,和府上下还在忙碌中,下人们忙活了一天的扫洒,厨院更是炊烟飘了一整日,新宰的羊崽子在锅里炖煮了一整日,火架子上烤着的各种鸡鸭牛羊肉还在滴油,碧玉带着人在案上忙着切菜剁肉,斌叔新买来的玉春堂整整堆了半垒墙,整个王府点满烛火格外亮堂。和云绮在太夫人怀里一会儿就问一句爹爹何时回来,她好想爹爹,爹爹不在家都没人带她去演武场玩了,她近来新背全了《木兰辞》,还习得了爹爹和自己的名字,白日里特意认真描写了两幅,极为小心的把这两幅歪歪扭扭的字平铺在厅堂的圆案上,等着爹爹回来好好夸夸她。
      直到戌时末,还不见和天受的身影,和夫人开始焦灼起来,以往出征归来,圣上体恤郡王久未归府,都会封赏完早早打发他回府的,最晚也就到酉时末,从未到过戌时,这眼瞅着都快到亥时了,还未回来。她一遍遍的打发斌叔去府外瞧着,始终没有车马的动静,她摸着胸前的那枚马纹扳指,愈发不安……
      突然,府外一阵震耳欲聋的兵马声,很快就传来家兵和来人在府外短兵相接的声音,还隐约有妇孺的尖叫声,和夫人的心一下沉到底:和家终究还是有难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自己颤抖的声带:“斌叔,你快让府内男丁带着所有可用的家伙什到前厅来守着,找机会把府门口右侧的府灯取下当天灯放了去。再让小怜从偏厅侧门溜出去,速去司徒公府求助,她不在府上名册内,方便出府脱身。”说罢,她又想起什么,解下腰间的月牙玉佩递给斌叔:“她脸生,怕司徒公府下人不认得,让她带着我这玉佩去。快!”说罢她让几个女奴赶紧把太夫人扶到府内最后面的庭院,想办法找个隐蔽之处躲起来。然后自己带着2个女奴抱着和云绮沿着连廊往内院跑。
      此刻和府府墙已逐渐燃起一片火海,想来外头大概率被包围了,和云绮吓得在她怀里大哭大闹,慌乱中她抱着和云绮来到厨院,看着奴仆四散后一片狼藉的厨院,她含着泪命退两个女奴,让她们自去后院找地方躲藏:“今日和家必承大难,不得保你们万全了,你们且自散去吧,能否躲过一劫全看命了。”俩女奴倒也勇烈,竟誓死要陪着夫人,和夫人甚是感动。巡视一圈厨房,实在没有好的躲藏之地,最后她们三人把烹大肉的大灶台掏空,和夫人把马纹扳指取下戴在和云绮胸上:“绮儿你乖乖听母亲说,从今日起,再无人能护着你周全了,我和你父亲还有祖母从今往后就不得与你相见了,我们可能都会死,就是没了不能动弹了的意思,但这世上不止这一个世界,我们会去到另一个世界看着你等你,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到了所以须得离开,可你还小,你在这里的时间还很长,所以你无论如何都必须活下去,不论以何种方式,你都得活在这里,明白么?”和云绮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望着母亲,她不太懂母亲的意思,但她觉得母亲好像要丢下她了。和夫人用力的最后抱了抱她,亲了亲她:“绮儿,父亲母亲就算去了另一个世间,依然爱你,这一生我们一家的缘分太短,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那时我和父亲更百倍的宠你疼你。你务必收好这枚扳指,等将来逃出去,如需救助时你就放和字天灯,然后以此为信物号令和家暗卫。记住,这枚扳指的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然后硬把她塞到灶下,灶内先前的余温还未散尽,还很是炙热,烤得她浑身难受,母亲又用木柴把她堵死在里面,她难受得大哭。“绮儿不许哭!不得发出任何声响!你就待在里面,万万不可出来听到没!”和夫人泪流满面的一边用柴灰糊死灶口,一边交代她躲好。最后,她和俩女奴相互用厨房的水把身上的柴灰细细擦干净,防止留下痕迹,待一切妥当,她最后蹲下对灶内的和云绮说:“绮儿,切不可发出任何声响,如若你司徒公爷爷和超伯伯来才可呼救,否则绝不可出声。”她顿了顿:“一定要活下来。”随后便起身带着俩女奴离开厨房。
      母亲走后和云绮害怕极了,灶内特别黑特别臭特别烫,那些木柴特别扎,柴灰还很呛,她真的难受极了,她想娘亲和祖母,也好想爹爹,如果爹爹回来必能抱她出去,她越想越害怕越委屈,可娘亲又不许她出声,她只能硬生生把鼻涕眼泪吞进去,好咸好苦……
      和夫人从厨房出来往回走,她边走边理好发髻,想来郡王已凶多吉少,既然终归有这么一天,她也不能失了郡王夫人的身份。还未回到厅堂,刚走到连廊口,一群褚褐色兵服的人便围了上来,这群人满面凶煞,想必是杀红了眼,个个身上都是恶心的血腥味,利刃上全滴着血。一个白衣官服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对着和夫人简单做了个拱手礼:“郡王夫人别来无恙。”和夫人定睛一看,此人似乎有些眼熟,那双男子少有的丹凤眼——竟是羽林监普能,她曾在皇宫宴席上见过他,那这些杀进府的士兵就是皇家禁军羽林卫了!“不知普大人今日率羽林卫在我和府此般大开杀戮是何由?我家郡王拼死远征,得胜归来朝廷就是如此封赏的?”她走进普能怒目相瞪。“和夫人可知今日你家郡王在宫里犯了诛九族的滔天大罪?他刺杀了太上皇!”普能冷冷道,逐字逐句,却几乎字字诛心。和夫人感到五雷轰顶,“刺杀了太上皇”这六个字不断在她耳边回荡,一时腿软踉跄了一下,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竟是和老夫人!“母亲!您为何回来了?!”她惊呼道。
      “放肆!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诬陷平昌郡王!我们和家多朝忠臣良将,岂是你能污蔑的!”和老夫人向着普能横眉冷对,一点没有怯懦之势。
      普能心下虽颇为敬服郡王家眷,却依然冷眼道:“和天受今日殿前刺杀太上皇已是事实,还杀了同在殿上的幢将王睿,好在王睿死前已将其诛杀,否则若他再伤了天子,大魏的国本都将不保。我现奉命来探实江湖中和家暗卫一事,如属实,还请两位夫人交出暗卫令牌归还朝廷,或许可免除九族株连。”
      和老夫人看了一眼和夫人,她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和老夫人便放下心了,立即大喝普能:“好你个奸贼只手遮天在此信口雌黄!此等大案自有廷尉依律审理,由圣上定夺,与你何干?你们今日在此滥杀无辜又是受谁指使?大魏还有没有王法了!别说暗卫一事本就子虚乌有,就算有,也轮不到你等奸贼!”
      “既然和夫人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勿怪下官失礼了!”
      ……
      和云绮在灶里窝得难受极了,身上似火烧一般疼,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好一阵瘆人的叫喊声,有一群人冲进了厨院,她透过缝隙看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举着火把粗暴的在院里一阵翻腾,锅碗瓢盆砸了个遍,还有人走进灶台把她顶上的锅盖都掀开了察看,她吓得捂紧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终于等到这群人离去,厨院又恢复了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也小了,直到死一般的安静,连案旁的滴水声都听得见,和云绮努力的从缝隙了往外看,外面似乎开始有了点光亮,她本以为是超伯伯或爹爹来了,不料竟是走水了!火势越来越大,逐渐烧到厨院来,她慌了,想出去却被死死挤在柴火里动弹不得,娘亲她们把灶口堵得太死,她根本使不上劲,顾不得娘亲的嘱咐她开始忍不住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也不知是身上太疼还是太累,竟昏睡过去。
      天开始泛鱼肚白,和云绮在一片大雨声里醒来,她还被困在灶里,但透过缝看去,火光已大都被雨浇灭,大火似乎只烧到厨院门前就灭了,院门那片还在持续冒着黑烟。她哑着嗓子尝试呼喊,却依然没有回应。
      又过了许久,她听到院外有人进府的声音,似乎听见有人喊“和姑娘”,她赶紧回应,嗓子却被熏得嘶哑,根本喊不大声,越急越哭,喉咙更是干得没声,急得她在里头拼命翻腾却无济于事。
      终于有人进了厨院,她拼命往上顶,震动了灶上的锅子。
      “大人!这里有动静!”终于有人发现她了。
      “绮儿?!是你在里面吗?”是超伯伯的声音!“是我!超伯伯救我。”她赶紧嘶哑着回应他。
      “绮儿别怕,超伯伯这就救你出来。”拓跋超颤抖着声带激动的安慰她,一边带着人赶紧扒开灶里的柴灰柴木。很快就看到了满身狼藉的和云绮,这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此时已衣衫褴褛,浑身的柴灰,衣襟都让柴木划破了,身上还被烫的满是血泡,发髻也全散了,就剩那根红珊瑚发钗还耷拉在耳畔的散发上。
      拓跋超小心翼翼的将她抱了出来,和云绮在他怀里咽咽呜呜的喊疼,他早已心疼的泪流满面,把自己的斗篷脱下裹在她身上,若是受兄看到爱女如此模样定更是得心疼万分,终究还是来晚了,好在这孩子命大。
      和云绮被拓跋超抱着离开厨院往府门方向出去,刚出厨院,内院连廊台阶上,她一眼就看到了娘亲的身子,那身穿藕荷色百褶裙的身子分明是娘亲,可怖的是她的头落在一旁的地上,左半边脸还被烧熔了,可右眼却还睁着,头发也被烧化了大片,她平日里最喜欢的那支步摇还一半插在右边。娘亲头边上,是一具烧得黢黑的尸体,但尸体上散落着几颗泛碧色的手串珠子,那是祖母随身戴着的佛珠。她还认出了碧玉姐姐的身子、阿斌叔的、露水的、桑奇的,可她已被这些恐怖的画面吓傻……出府的路上全是烧焦的、没烧焦的尸体和被翻倒在外头的东西,拓跋超赶紧捂住她的眼睛。走出平昌王府,拓跋超抱着她最后一次转身看了一眼那被烧得只剩一半门框的府门,和云绮看着滚落在地上只剩半个“和”字的府灯,她这一生作为和云绮的美好,都已灰飞烟灭……
      也不知睡了多久,拓跋宏醒来时整个寝殿还昏暗着,冯太后正含泪望着他,后面还跪了一众太医和下人,所有人都披麻戴孝的,殿内也撤去了各色装饰物,挂满了白色的奠布。“陛下既已醒来便无大碍,太后不必太担心,稍后先为陛下用些肉糜软食,再服些滋补药汤即可。”穆太医说罢冯太后便命他们都退下了,大家起身时都有些龇牙咧嘴,捂膝盖的扶腰的,想来是跪了许久。
      待众人散去,冯太后亲自从王遇手上接过肉汤粥喂他,他却盯着她不张口,眼神里尽是疏离和怀疑。冯太后心里咯噔一下凉透了,这孩子自小就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从来都是对自己信任依赖,纵是这两年大了成熟了些没那么黏人了,但还是天天皇祖母长皇祖母短的,这般疏离竟是从未有过的。她极力堆上笑脸:“宏儿乖,你惊吓过度昏睡了一天一夜,太医说伤了元气须得细细调养,来,皇祖母喂你把这粥先喝了。”拓跋宏一把推开她:“我父皇呢?为何只字不提?他是你的儿子啊皇祖母,他也是你一手带大亲自辅佐送上皇位的,难道就因不是亲生,就只能成为你执掌朝政的工具么?我原先只道你和父皇是治国之策相左,但母子情分尚在,万万没想到……”他还未说完就被冯太后摔了粥碗一巴掌甩过来打断。一旁的王遇和若水吓得连忙跪趴下,她气得浑身颤抖,连头上唯一的步摇都抖得窸窣作响,怒目起身含泪道:“太上皇已经死了!死的是朕的儿子!你以为我心里不痛么?他还蹒跚学步时就被抱到我宫里,是我一手养大的儿子,老天知道我吞下了多少血泪才抱着他辅佐他登基,纵是他如何辜负我和先帝的期望,我都从未放弃他,他当年不思朝政拜神拜鬼我都忍了,全当这个儿子废了,可大魏的天下不能废!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这江山稳固好了交到你手中。可纵使他再如何与我势不两立,反目成仇,毕竟虎毒不食子,我怎么可能会做伤害他的事情!为了大魏,我一个寡妇苟活至此,一次又一次的在这乱世拼尽全力稳住朝堂,你当真以为皇家天子的位子是那么好坐的么?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孤立无援,绝不是你现今就可以想象的,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个君王不是历经鲜血淋漓从白骨堆里爬出来的,我和你父皇把你保护至今,不过是心疼皇家天子临朝主政后再无安宁之日,想让你多几年自在安逸的日子,否则我们母子何至于斯!于你父皇,我尽足了一个母亲的容忍,于你,我更倾尽了一个祖母的袒护和疼爱!我拓跋冯氏,此生都无愧于天更无愧于大魏!”说罢,她恨恨的掸掉脸上的泪,大步离去。
      拓跋宏呆坐在床榻上,他此刻特别无措,他还不太能接受父皇的死,似乎父皇刚刚还在慈爱的教他看折子,音容笑貌具在眼前,可四下却全是奠基的白色,诺达的寝殿里,好像还飘着父皇死前的血腥味,他不知道该相信谁,父皇死前的摇头是何意?平昌郡王绝不可能伤害父皇,他们平日里经常舞刀弄枪的习武练功,若要加害父皇他平日里多的是机会,何至于殿上刺杀,绝不可能是他,那必是王睿了,此人是和将军副使,按理也应是信得过的,为何要刺杀父皇还嫁祸平昌郡王?这一切真的不是皇祖母的安排么?除了她,还有谁有这通天的本事把利器带进皇宫?可看她刚才的神情,也确实不像……越想越头疼,他忽然意识到,现在的他,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不曾见过生母,大魏子贵母死,自出生他被立为太子生母便被赐死,皇祖母是自小将他养大的,可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父皇是他最亲的人,现在也死了……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二弟年幼和他争抢木剑时骂他没有娘亲,他哭着问皇祖母为何自己没有娘亲其他弟弟妹妹都有,皇祖母责打了二弟,安慰他因为他是天选之子所以不需要娘亲,有皇祖母和父皇就够了。还有一次祭祖,下明堂时他看见三弟的香囊上绣了一匹骏马甚是漂亮,他只是询问三弟这是谁绣的如此精致,却吓得韩夫人拉着三弟跪在他面前,韩夫人甚至直接扯下三弟的香囊献给他,他后来知道那是韩夫人亲自给三弟绣的,他至今都记得三弟当时不情不愿的眼神,自那以后再没有弟弟妹妹愿意和他玩儿了……而如今,他连父皇也没有了,再没人带他骑大马,也没人把他的秋千甩上天去了,更没人在雪地里把他埋在雪堆了。想到这些,忽然间,看着这诺大的世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孤独,原来,这就是作为寡人的世间第一孤独……
      冯太后回到寿安宫,心中的愤恨依然难消,她一面是委屈最亲的宏儿居然怀疑自己,另一面更难过拓跋弘的惨死,毕竟是自己自小当亲儿子养大的孩子,她抚摸着当年他掉的第一颗乳牙囊袋,心痛万分,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这孩子她当真是当亲生,倾注了所有的母爱,他掉的第一颗乳牙,写下的第一幅字,猎来的第一张鹿皮,她全当珍宝存得好好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孩子如何忤逆自己,如何大逆不道,终归是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总归是能原谅的。此刻她恨透了那个王睿,更对拓跋长乐生了疑,这孩子明明说过只是解决和天受,免除和家多朝军功的威胁,顺便弄清楚和家暗卫之事,不想竟害了弘儿!想到此她更追悔莫及,怒声问抱嶷:“长乐何在?”这一声怒问吓得抱嶷立马跪下:“太后,安乐王一早便跪在侧宫门了,算起来也有半日多了。”“让他立马滚进来回话!”抱嶷一刻不敢耽误,立马出去寻拓跋长乐。
      拓跋长乐午时便来寿安宫跪着了,彼时宫人回他太后一直在天安殿守着陛下,他知道太后迟早要问罪自己的,便一直跪在侧门候着了,直到酉时末,天都黑透了,才看见抱嶷跌跌撞撞的赶来:“安乐王得罪,太后急召,烦您快进殿!”。他试着起来,但跪得太久,膝盖早麻了,小腿也使不上劲,实在爬不起来,无奈太后召得急,抱嶷赶紧唤了个俩小太监背着他进了殿。
      刚进殿拓跋长乐便看见冯太后扶额坐在席上,几日未见她似乎苍老了不少,眼眶都深了,身形也清减了许多。他看着很是心疼,太监刚把他从背上放下,他便继续跪下了:“儿子罪该万死,但凭母后处置绝无他言!”冯太后抬眼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将案上的茶杯狠狠向他砸去,却不料这呆子一点都不躲,茶杯正中他前额,鲜血直涌,他倒是一点不为所动,继续跪着。冯太后看着他那直淌的鲜血心下有些不忍:“混账东西,你可知罪!”拓跋长乐顶着那满头的鲜血直磕头,一点不带缓和:“儿子知错,绝无推辞,是儿子用人不周,竟不知那王睿生母是柔然人,害了皇兄还差点伤了陛下,如今全是儿子的错,但凭母后处置,绝无怨言!”冯太后看着他顶着满头鲜血死命磕头心下不忍,虽难泄愤恨,却又担心他真往死里磕,连忙走下去拉起他:“行了行了!已经如此,你就是死在这也改变不了什么。起来罢!”拓跋长乐两眼冒金星的抬起头,一时头昏眼花没坚持住昏坐了去,抱嶷和两个太监赶紧来扶,生是扶了好几把才扶起来坐上宾凳。“所以那王睿是柔然细作之后,故意得你信任去刺杀和天受再借势杀了太上皇,还妄图顺带刺杀当今圣上?”冯太后直盯着拓跋长乐问道。
      “确实如此,幸而和天受倒是忠心,竟在死前还反杀了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儿子越想越后怕,竟不知自己无意养了个柔然细作,差点危害大魏天子,还害死了胞兄,儿子罪该万死,请母后赐儿子一死,以向皇兄谢罪!”
      “你确定你无心害弘儿?”
      拓跋举手起誓:“我与太上皇乃一母所生,皇兄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我安乐王在此向天起誓,绝无害皇兄之心,如若有之愿受五雷轰顶永入地狱!”
      拓跋长乐说罢又要跪下,冯太后立马拉起了他:“行了行了,已然这般,再死一个你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那和府你可解决清楚了?和家暗卫可是真事?”
      “昨晚永安殿一事不久,儿子便命普能去了和府,不想那和家女眷倒是贞烈之辈,硬是不认和家暗卫一事,普能便烧了和府,所有尸首均已对上和府名册,唯有那和家独女,羽林卫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想是和家在事出之际便送出府了。如今儿子已派人出城寻找。”
      冯太后来回踱步沉思了许久:“不对!若是和府早接到消息欲救那小姑娘出去,必将和老夫人也一同救出去,没道理救小不救老,许是和家夫人将她藏匿在某处你们未曾找到罢了。和府出事后谁是第一个去和府探看的?”拓跋长乐扶着膝盖向冯太后拱手道:“母后英明!探子来报过,寅时司徒公府的人去了和府,想来是被太尉所救。”
      冯太后思索片刻:“司徒公乃皇家宗室,此事你便勿再插手,我自会命人去处理,你且暂避罢,切勿让陛下知晓你与此事的关系。”拓跋长乐遂允之,冯太后便命其退下了。
      从寿安宫出来,是安乐王此生从未有过的轻快。从今往后,再无人能与他争夺母后的疼爱了!自小他便恨透了拓跋弘!就因为他,他才自小没了娘亲受尽所有皇子的欺辱,娘亲因他而死,他却有太子身份傍身,谁也不敢奈何他,而自己,作为双生的次子,既没有生母庇护,又无太子身份傍身,自小便受尽了欺辱,所有在太子那受了委屈的皇子,都要到他这来撒气泄愤!他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因拓跋弘招来的怨都要他一人来承担!好在母后眼里是有他的,他永远记得,那年秋天,其他皇兄欺负他年幼,把他吊捆在花园的枯井里,天色渐晚,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却听见母后的声音,她勒令宫人务必找到他,不久他便被人救起,是她抱紧了惊吓过度的他,还亲自喂他喝蜜糖水,柔声安慰他:有母亲在,别怕……那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坚决的保护,他尝到了人生的第一口甜。自那以后,他便在一切她能看到的地方拼尽全力用功,只为博得她多一点点的关注,可她的目光却只被拓跋弘吸引!不论他的文章被多少先生赞赏,不论他在狩猎场上为她打下多少猎物,她那关切和赞许的目光,总是在拓跋弘一人身上!他恨透了他恨绝了他!终于,他终于从这世间消失了,从今往后,母后便只有他一个儿子了,他终于可以和她相依为命,可以成为她唯一的依靠,想想都是如此的幸福和心安……
      和云绮被救回司徒公府后整整发烧昏睡了两日,她浑身都被烫出血泡,很多还被柴木戳破化脓,又受到了那么大的惊吓,睡梦中不断梦魇大哭,却又醒不过来,只是大哭大叫。拓跋超夫人姜氏心疼不已,她和和夫人自小是在西城一起长大的世家姐妹,本就姐妹情深,又一起嫁来了平城,如今和家蒙冤,自小的姐妹惨死,平日里泼皮的小姑娘如今又这般遭罪受惊,她真是如万箭穿心般难受,她守在和云绮塌前精心看护,连日都不肯合眼。第三日,和云绮终于烧退苏醒了,可怜这孩子一醒便哭着四下找爹娘,如何都不肯乖乖喝药。太尉司徒公拓跋丕听说这孩子的情况亲自来探望,他一推门进来,所有人连带姜氏都赶忙或作揖或跪下,和云绮认出这是原先连爹爹碰见都要行礼的爷爷,便消停了哭闹。拓跋丕接过姜氏手中的汤药:“孩子,我是你太尉爷爷,还记得么?你爹爹数月前还带你来拜过年,太尉爷爷当时给你做了个花灯,记得么?”她隐约想起了:“我记得的爷爷,爹爹当时还让我给你磕头了的。”“很好,绮儿很是懂事,你爹娘和祖母现今都不在了,从今往后,你就在我司徒公府了,我和你超伯伯、超姨母会和你爹娘一样疼你,你现在生病了,身上疼吧?我们找了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但你要乖乖喝药才能快些好起来,现在我们喝药可否啊?”和云绮看着这个头发灰白的爷爷眼泛泪光,想起爹爹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是个很厉害的爷爷,便乖乖点了点头,那汤药很是酸苦,她终究是哭着喝完了,超姨母还喂了她大半碗蜜水,她又想娘亲和爹爹了,哭着哭着便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被一阵争执声和哭泣声吵醒,睁开一点眼缝,便看到一个嬷嬷背对着她站在塌前,超伯伯和超姨母都跪在那个嬷嬷面前,丕爷爷正在和这个嬷嬷争执着什么“太后既也对此事存疑,为何还要赶尽杀绝?她只是个女儿家,即使将来有了后也不再姓和,况且如今养在我司徒公府,我只保她安身度命即可,绝不涉足朝堂之事,更不让她知晓和府之事,她尚年幼不知事,和家多朝忠臣,和老将军之死拓跋家本就有愧,如今之事更是死无对证,老臣只想留这女娃区区一命而已,难道如今太后连宗室都不再相信了么?”
      “不是太后不信任宗室,司徒公乃三朝重臣,又是宗室血脉,太后怎会不知你忠心,只是现今永安殿一事死无对证,到场的羽林卫皆称和将军为刺客,纵是太后有心庇护也无人证啊,刺杀太上皇乃株连九族的重罪,和家是断不能留后的。当然太后也念及和家多朝军功,和小姑娘也深受太后喜爱,既如此,太后破例赐落红,往后如何,便看这孩子的命了。”若水说罢便从袖袋内掏出一个红色小药瓶,倒出一颗深褐色药丸。
      姜氏大哭道:“落红?!她只是个不到6岁的孩子啊!这般药量便是我们大人都未必能活,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幼儿?!”
      若水冷笑着将药丸递到姜氏面前:“太后已是开恩,都说了,且看这孩子福分如何,夫人难道要抗旨么?”
      姜氏哽咽着无奈接过药丸,一旁立着的拓跋丕转过身不忍看,她颤颤巍巍的捧着落红,走到和云绮床榻旁背过身扶起半睡半醒的她:“孩子,姨母真的尽力了,你勿怪我。”说罢将药丸塞入和云绮嘴里,立刻灌入一大碗水,还捏住她的鼻,和云绮不得已吞了进去,却发现那药丸入喉仅有不到半颗,原来是姜氏用指甲偷偷抠下来大半颗。
      不多一会儿,昏睡中和云绮开始腹痛,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肚子坠疼得不行,仿佛小腹被生生撕裂开,她疼得浑身冒冷汗,想喊却又喊不出声,好像有人用东西勒在她下脖颈,还用东西绑住了她的腋窝,她闻见鼻腔里全是血腥味,似是有血沫子不断上涌,下身有热流涌过,似有东西在下淌流出,连被褥都被染得湿热。她感觉到有人把了把她的脉,还伸手测了测她的鼻息说:“唉,终究是这孩子福薄,怨不得旁人了。”再就是无尽的尖锐耳鸣和黑暗……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她再次睁眼时,服侍的下人都换上了秋装,小怜哭着大喊:“醒了醒了!快去禀夫人姑娘醒了!”和云绮想说话却实在没有力气张嘴,小腹还在坠痛,她半睁半闭的看着小怜握着她的手大哭,很想安慰她,但就是动不了嗓子,确切地说是全身哪都动不了。小怜扶起她,和另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婢女一起,小心的给她喂温水,然后又把她放平躺,小怜握着她的手又是哭又是笑,一通语无伦次,她才明白原来自己竟昏睡了近两个月,难怪她明明记得自己晕倒前是燥热的夏末,怎么醒来旁人都换了秋装,而且现在她已不在司徒公府,而是被藏到了司徒公的一处小别院,但这几个月姜氏日日都亲自来看护,还秘密寻了平城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药材医治她,才保住了这条小命,适才姜氏刚给她擦了身子回府。没多久,小怜还在哭哭啼啼的絮絮叨叨着,房门就被一把撞开,姜氏满眼泪的扑了上来:“绮儿你可算醒了!你可知姨母有多担心,你若是醒不过来,姨母将来死了可如何有脸去见姐姐……”
      这俩一个死死捏住她的手,一个狠狠抱住她,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姨母,我饿……”她艰难的终于蹦出了这四个字……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漫长的恢复期,和云绮刚苏醒的两个月还只能坐四轮车,昏睡数月令她一时无法站立,后来腹痛慢慢缓解,下身淌血也逐渐止住,但站立还是会头昏眼花,姜氏和司徒公老夫人几乎日日都来陪着她,每日还带着不一样的新鲜补品逼她服下,慢慢的站立也不再头晕,便被下人扶着一点点恢复行走。过完年的时候,她终于完全恢复行走了。
      春分的时候,她已基本恢复如初,只是整个人清减了,不似原先那般圆滚得可爱,也不调皮捣蛋了,每日不是扶着小怜在小别院练习行走便坐在屋里发呆。这日,小怜拔了些新开的花束回来想逗她开心,她却想起原先娘亲总是在开春的时候,从院子里摘了新鲜的花苞子插在她头上,心里很是难过,抬手便扔了那束花,气哭了小怜,她也懒得安慰她。正僵着的时候,院门口传来牛车声,本以为是姜氏又来看她,却不想是许久不见的丕爷爷。
      拓跋丕走进厅堂看见和云绮的时候心里还是揪了一下的,几月未见,那个圆乎乎的小姑娘清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若不是那依然亮晶晶的眼睛,几乎要认不出来她,这孩子真是遭了大罪,不单身子清减了,性子也变了,一点不似原先的活泼生气,像是受过惊吓的小鹿,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从她眼里看出紧张和担心,老爷子心疼不已,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乖孩子,别怕,往后不再会有危险了,再不用担惊受怕了。”他拉着小云绮坐下,这日本是要过来和她说关于更名和未来入府身份的事,但看着这孩子令人心疼的眼神,竟是如何也不忍心开口了,潦草说了些旁的便走了。
      次日,姜氏扶着司徒老夫人带了一众下人一起来了别院,一面令下人们收拾打点行李,一面拉着和云绮进了内院,只留了小怜便关上内屋门。
      “绮儿,你现下也不小了,是懂事的年纪了,和府的事情,想必你心里也明白不少,过去的事情咱们已经没法改变了,现在姨母要与你说的,是现在和将来的事情,小怜你也仔细听,但今日与你们所说之事,往后绝不可向旁人说,小怜你若是说了出去,我必是要把你打发了卖给人牙子的。”司徒老夫人刚抱着和云绮坐下,姜氏便一边拆开和云绮的发髻一面说到,老夫人只抱着她默默开眼泪。
      “夫人放心,从王府出来那日我便知道这世间我只剩姑娘这一个相识可靠的人了,我地动后逃出来投奔舅公,本就是准备入王府伺候姑娘的,如今舅公舅母也没了,就指着姑娘活在这世上了。”小怜信誓旦旦道。
      和云绮有些动容,却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轻轻捏住了小怜的手。姜氏对小怜点点头,继续转向和云绮道:“绮儿,有件事,我现在必须向你明说。因和家蒙冤承难,且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所以朝廷不容和家还有任何血脉活在这世上,因我司徒公府和平昌王府世代交好,从你丕祖父和你祖父起便是同袍之谊情同手足,你祖父当年在沙场多次对丕祖父舍命相救,我与你母亲也是自小在西城一起长大的情谊,故我们赌上了整个司徒公府的命将你救下,但姨母也很是惭愧,我只救下了你的命,却……”说到这她开始忍不住哽咽,司徒老夫人更是抱紧和云绮用额头抵着她啜泣。
      “绮儿,姨母对不住你,我没能保住你的女儿身。你受那落红所害,从今往后,你就不同于其他女子了,你的胞宫已受损且永不能康复,你将不能像旁的女子那般来月事和生儿育女,就是……就是石女……”姜氏说罢更是抽泣起来,好一阵才忍住继续道:“如今我问你,你往后是愿意继续以女儿身示人还是男儿身?不论哪种身份,你都无法婚嫁,不过你放心,我们必对你此生负责,令你衣食无忧。若是你要继续女儿身,我便将你养入深闺,一生在我司徒公府做个富贵小姐,即使将来我和你超伯伯走了,也必让你翼哥哥护你一生周全。你若想要男儿身,我们便让你一生自由闲适,只是你绝不可向外透露你和家的身份,否则整个司徒公府和你都将步你爹娘后尘。你且想想清楚再告诉姨母,再者,你自己长在别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也担心你,日日驱车来探视也诸多不便,今日就要接你回府,只是你不可再用和家姓名,你可愿意更名改姓入姨母家族人?”姜氏说到此处蹲下看着她,她当下其实是有些懵的,她不是特别明白姨母的意思,但好像又大概懂了,便点点头:“我愿意的姨母。”
      “那你想想,今后你是想以女儿身跟我和老夫人一起相伴在深闺,还是想以男儿身和翼哥哥一起上学堂?”
      她低着脑袋想了许久许久,终于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姨母:“姨母我要男儿身。”
      姜氏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从老夫人怀里抱下来坐在妆镜前,然后悉心给她梳了个男童发髻:“好,我母家当年受乙浑之乱唯一的世子已被残害,哥哥嫂嫂悲痛至今都无所出,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西郡王姜氏的世子了。一会儿我们就回司徒公府,丕爷爷给你赐名可好?”
      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对着这个怪异的自己点点头:“好。”
      不久,平城贵胄圈皆知,司徒公亲家西郡王世子姜恪宇年幼抱病,西郡王送至平城医治,留养于司徒公府,皇太后念及西郡王多年驻守边陲有功,封其世子世袭爵位,还赏赐名贵药材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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