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烟味充满了审讯室。
曲桐父亲伙同诸位警官把审讯室抽烟成一只蒸笼——
“作案时间?”
“十二点二十几分到六点。”
“作案地点?”
“家。”
“作案动机?”
“报仇。”
“作案工具?”
“已经给你们了。”
“……”
“……”
中年人被烟熏得直喘不上来气,伸出手,不嫌难受地道:“咳、咳嗯……能再给我一根么?”
骆闻舟痛快地点头,从自己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示意颇有微词的记录员递给他。
曲桐父亲并不拿自己犯的事当事,不像是来自首,倒像是“告诉他们一声”的,拿到烟,不急着点,而是在咳嗽出来的泪眼中看了骆闻舟一眼。
虽然愤怒不灭,但情随事迁,迁怒已经没了——他早就不怨恨骆警官当年没能救下来他的女儿,对费总的“原罪”也随着那个充满温情的游乐场项目而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腔过来人的恍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他早有死志、早就什么都不怕了,便对这些后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在自己走到了绝路之余,还不忘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能好,相互扶持,顺遂地过完一辈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辙,落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当然,其实他什么都没做错,本来不该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
他在审讯结束后,像往常一样说出经典的结束语:“替我向费总问好。”
骆闻舟扫了窗外一眼——
费渡透过单向的玻璃窗,收到了这个问好,撂下耳机,悄然推门离去。
第一个不速之客是肖海洋。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郎乔。
肖海洋在经历了“犯人挟凶器投案自首”的惊吓以后,回过神来,迈进骆闻舟装饰暗沉的办公室,一屁股坐进皮座,“骆副,咱们抢先做精神鉴定,你觉得行吗?”
郎乔在走廊上欲言又止,没说出来,现在已经有人当了“出头鸟”,后面的话水到渠成也就滑了出来:“就是,反正死者孤家寡人,就几个小男朋友,早吓跑了。”
此二人——活活能组成一支披着警皮的违\\法乱纪的哼哈二将,跟商量好了似的。
骆闻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淡淡地道:“出事了就往脑子有病上推,还‘抢先’,跟谁学的?我?”
说罢看了肖海洋一眼,“还是你师父?”
骆闻舟抬出顾钊,一举结束对话。
肖海洋脸上空白了一瞬间,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听见顾钊这个名字——他以为时间久了,别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骆闻舟屁股没动,舒出一口气,当着现任正副队长的面道了歉,“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刺激你,就事论事。我知道你师父死了,我师父也死了。”
不止,他的妻女也都死了,一个病死,一个死刑立即执行。
后面这句话他吞下去没说,堵在嗓子眼里了。
其实骆闻舟跟陶然几个人作为公检法的“同僚”,是有一些说话的余地的,况且骆闻舟上面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爹,哪怕此亲爹是正直严明,不肯给儿子过多的关照、陪他想一出是一出,但那也不能否认“无形关照”就是存在,只要骆诚还“在位”一天——甚至仅仅是“在”一天,那么别人就都会默认骆队后头有这么一股势力。
并且实话实讲,按照当时的情况,袭警这个事确实是有待商榷,杨欣的口供和现场目击者的口供不谋而合,主观动机确实不是朝小武开枪,甚至可以归结为“擦枪走火”,这是事实。
一个是点头之交的同事,一个是师父师娘的遗孤。
正义二字,在不同的人心里是不一样的,受过杨正锋教导的在心里辗转,单纯作为小武同事的恨不得杨欣立刻偿命。
当时还是不副局长的骆队按住市局内部相左的意见,再一次越众而出:“我们没有意见,依纪律回避,全权交给上级裁决,服从公审结果,辛苦。”
“众”里,包括陆局和骆诚。
领导们都没发话,按理说轮不到一个队长多嘴,可这番硬邦邦的话一出口,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把心里有“想法”的诸位从正义的虚空拉回现实。
人缘好归人缘好,帅也能人缘好、幽默也能人缘好,可光凭人缘是没有办法解决实质问题的……这是骆队抛去脸、性格、以及各种温情以外,头一次真实意义上的“服众”。
肖海洋牙龈快咬出血了,最终还是没忍住,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问:“我都明白,可是怎么交待?”
骆闻舟对着这位现任队长的背影笑了起来——让他背上一个“精神病”的头衔,哪怕真的是确有其事,那能怎么样,他就能善终了吗?这就叫交待了?
不会的。
其实有的时候是这样,一个人的坏,能通过另一个人的“更坏”来反衬得可以原谅,反而会让不知情的人更加确信苏落盏是无辜的“薄命红颜”,凶手是生活不如意才拿别人撒气的歹徒。
人在信息不完全的情况下,很容易同情弱者,不自觉地站队——尤其这个“弱者”还长得很好看,花季少女——这么一怜惜起来,过几天就能彻底洗白平反。
犯人不怕死……当然可能也怕,但摆在他前面的全都是绝路,怕也没用,已经很惨了,倘若此时旁观者再想方设法地替他将“绝路”延长,让他多等几天死,是出于好意,但这好意多少有点残忍。
旁观者能做的,只是说让他的绝路走得畅快一点,让吃瓜群众知道七年之前也死了一个不够幸运、还没能长到花季的女孩,知道虽然犯了错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可能这代价还很惨痛,但当事人已经尽力了。
骆闻舟说:“当年曲桐的案子因为一些原因没公开,现在到了时机,可以揉进笔录,除了作案细节,剩下的两件案子打包公开,交检察院处置——你是队长,怎么交待是你要考虑的问题,我只是来‘友情出演’,不做具体决策,可如果是我,我就这么交待,仅供参考。”
送走了这二位爱恨过剩的队长,办公室里终于变得空空如也起来。骆闻舟虽然是说“友情出演”,可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没想独善其身。
二位队长与费总那财大气粗的“三个小时”简直不谋而合,弄得骆闻舟明明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声“骆副”的光环背后,全是苍白的无力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老得已经面目全非了。
他拨通了监控室的电话,问:“费渡人呢?”
他的头还是疼,只不过转成了钝痛,连绵不绝,连绵得他都困了,对着电话说:“不知道就算了,辛苦。”
撂下电话,骆闻舟就地做了场梦。
他梦见刚进警队时,还没面目全非,一腔用不完的热情和信念,被发配去处理居委会的纠纷,住户大爷愤怒地说:“我投诉你你信么?”
骆闻舟尊老爱幼分人,闻言当即回敬:“我告你你信么?”
经过漫长的调解……与相互折磨,他的脾气被修理成型,与大爷大妈日渐相处融洽。
社区的主任是个中年妇女,觉得这小伙子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热情洋溢地把闺女往前面领,小姑娘顶着一张“被绑架脸”,生无可恋地来围观他,小声地说:“我有男朋友,我妈不同意。”
骆闻舟会心一笑。
杨正锋点了头,对这位少爷的“劳改成果”颇为满意,赏给他一个梦寐以求的大案子。
他和陶然兴致勃勃地来,意兴阑珊地回,徒留小男孩站在别墅门前。
小男孩手脚没动,神态没动,整个人都没动。然后小男孩“唰”地长大了,长出来了一副逮谁咬谁的獠牙,怎么也不肯收。
梦里的骆闻舟想:真愁人,被治安捉走关小黑屋可怎么办?
随后,小黑屋支离破碎,范思远从里面走出来,拨了拨眼镜腿,像个古时候的教书先生,和颜悦色地说:“毁掉一个人、一个家庭,实在太容易了,你觉得那些充满恶意的垃圾该死,他们却能轻易逍遥法外,即使受害人够走运,让恶魔伏法,那又怎么样?杀人的大部分不必偿命,该杀的大部分只要再监狱里白吃白喝几年,他们付出的代价根本不足以赎罪。”[注]
而画面一转,回到了匆匆的十六岁,骆诚目光阴沉,往他腿上丢了一叠400字的作文纸,“就在这儿写,写到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
太阳真热啊,骆闻舟快晒化了,把肚子里的所有墨水都用挤出来,可惜连五行格子都没填满。
那个下午,风吹歪了树梢,空调的排气管不停地发抖,冷凝水滴在塑料板上,水滴石穿,滴了一个小洞。
梦境最后,曲桐父亲往嘴里塞了一大把止疼片,硬邦邦地说:“你同事好烦,总劝我治病,让他们别再来了。”
下一刻,他陡然失重,从半空坠落,与大地亲密接触,摔扁了脸。雨已经停了,天已经亮了——
骆闻舟满脑门都是冷汗,心脏狂跳,余悸连绵不断地从深处席卷而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罪魁祸首的手正扣在要命的脖子上,仿佛是被指尖下剧烈的颤抖震出去了两厘米,费渡皱着眉将他扶起来,十分自然地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由于附近只有一块擦桌子用过的抹布,费渡索性用手背抹掉对方头上的汗,“哪不舒服?”
头疼丝毫没有因为眯了一觉而缓解,反而愈演愈烈了,可头脑清醒,他十分自然地躲了出来,结束这个过界了的怀抱,他看了一眼已经雨过天晴的窗外,“你怎么还在?”
“也不发烧,你到底哪不舒服?低血糖?”
他头疼欲裂,保留着十二分的冷静来对待案情进展,同时保留着十一分的冷静来对待跟费渡之间的未竟之言。
骆闻舟朝费渡摆摆手,示意死不了,然后从一侧的转椅扶手挪至另一侧,快速地评估了一下,认为案情暂时翻不出花来,便放宽了一份“冷静”——从十二降到十一,来面对费渡。
他对费渡道:“你不是说我要什么你都能给我吗?我想好了,一、二、三……统共四件事,多么?”
他并不等费渡回答,将四根舒展的手指依次收拢,“第一,刚才我没说你什么,是怕不合适,不是犹豫、觉得你对,以后别再说了。第二我相信你说到就能做到,所以也别再做。”
“第三个,已经说过了,好好过日子,善待妻儿,什么叫‘善待’,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你心里有数就行。第四件事,我留你在这,是怕路上不好走,没别的意思,不用多想,雨停了你就走吧——现在雨已经停了。”
跟没说一样。
费渡道:“就是普通朋友我也不会见死不救,不然我就送你去医院,行么?”
说完,费渡自行汗颜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他还记得当初骆闻舟晕在他身上,他是如何薅来陶然把他拖走的。
骆闻舟没拆穿他,他缓了缓,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审讯室,用背影无声地说:到此为止,好聚好散。
然后对保管钥匙的小警察道:“把手铐打开吧,现在空气不错,我陪他到院子里走走。”
小警察犹豫着道:“骆局,这不合规矩吧?”
“没事,”骆闻舟心平气和地说,“我顶着。”
骆闻舟收敛了“不要脸”的气质以后,整个人显得不怒自威,有些庄重。他像是用小四十年的时间看清了人间的真相,在俗不可耐的人间发现了一条明路,清寒寥落,寸草不生,无人结伴。
只能自己走。
曲桐的父亲在雨后的晨曦中看着他,忽然驻足:“骆警官。”
骆闻舟也顺从地不再向前。
曲桐父亲问:“骆警官,其实所谓的‘公正的交待’,是不允许善恶有报的吧?”
“公正的交待”……太空了,泛泛而谈。
鸡汤要喂给年轻人喝,让他们增加营养,有力气卖命,期待也让年轻人背负,让他们替不期待了的人活过。
万家灯火里头,也有很多的不值得。
其实还应该告诉他们,人间里的地狱仍然存在,而不仅仅是爱和绝处逢生。有些地狱就是寸草不生,种不活花,不管你有多浪漫。
骆闻舟想起了方才的那个乱梦,一哂。
晨曦中,他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