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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千里寻信何其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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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凝聚成柱,从窄小的窗口伸进来,飞扬起来的烟尘落到光柱里,闪烁迷人,如同漫天星斗。光柱斜斜地伸进来,正好落到这个人的脸上,或者说是这个人故意坐到那里,让光柱落到他的脸上。跟四周的阴冷空气相比,光柱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这个人虽然脸色苍白憔悴,但容貌干净,衣着整洁,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沉静中闪着坚毅不屈的光芒,完全不像是被打入天牢半年的人。
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四周被整理的干净整齐,连老鼠都不喜欢到他这个牢房里来。
此时他正面向窗户坐着,享受这稍纵即逝的阳光,表情轻松,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根本不像是在蹲大牢,反而像是一个正在休假的人。
太阳渐渐升高,光柱缓缓下移,外面传来开门声,随后是无数叫屈的声音,声嘶力竭,但换来的是喝止声和敲击牢门的声音。
声音从最外面一直传到最里面,但这个人却无动于衷,仿佛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一样。
“迟策,开饭了!”
原来他就是迟策,只见他缓缓起身,扑掉身上的灰尘,这才转过身去,接过狱卒递过来的饭,又转身回到床边。
狱卒道:“你倒安静。”
迟策没有理会,坐到床上,把碗放下,抬手整理松散的头发,弄好了才开始吃饭。
还未到中午,阳光已经完全从牢中退去,没有一丝留恋,牢房里又沉浸在黑暗中,湿冷的空气侵占着整个牢房,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迟策把碗筷洗好摆放整齐,开始一边踱步一边背诵文章,他的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周围临近的几个牢房的人都被他的声音感染到,聚精会神地听着。
此时他正背到“掌山林于夏典,物得其生;听狱讼于秋官,人忘其死”这一句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先生,能给我们讲解一下,什么叫‘物得其生’,什么叫‘人忘其死’吗?”
迟策笑道:“好啊,其实很简单,兵部在夏季农闲时,常出兵,故兵部为夏官;刑部常常处决犯人在秋天,春生秋杀,故刑部为秋官。只要用好夏秋两官,也就是兵部和刑部,自然物得生、人忘死。”
另一人道:“小的愚钝,怎么个用好兵部和刑部,就物得生,人忘死?”
迟策道:“夏天山林生机勃发,正是万物生长的时机,为秋收积蓄能量。如果此时强行进山索取,那到了秋天,还有收获吗?而兵部为了不让人们违时进入山林,便募兵而练之,以保秋有所获。”
“明白了。那人忘其死呢?”
迟策道:“秋官也就是刑部,不乱判刑狱,百姓自然安居乐业,不必为生死发愁。”
“先生高才,我明白了。”
他们在此高谈阔论,完全不把这里当做监牢,自得其乐。
外面的狱卒在谈论哪家的闺女水灵、哪家的寡妇勾人,并没有理会里面的谈话,这显然已成常态。
午后,牢房里安静下来,大多数人都在睡午觉,狱卒也不例外,正挨在墙壁上做着美梦。
迟策透过那个窄小的窗口,凝望着那片小小的蓝湛湛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把迟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栏杆外边。这个年轻人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刚刚捡到了银子一样。
迟策看着这个年轻人,道:“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道:“如果没错的话,阁下便是迟县令。”
迟策皱眉道:“是我。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道:“我叫处玄。”
迟策道:“我没有问你的名字,我问你是什么人。”
处玄道:“我是什么人不要紧,但有一个人,迟县令不得不关心。”
迟策道:“哦?”
处玄道:“迟思然,迟县令可认识?”
迟策双眼猛地一瞪,脸色一阵发白,但很快恢复平静,紧紧盯着处玄的眼睛。
处玄笑道:“看来迟县令认识。”
迟策没有说话,脸上露出冷笑。
处玄道:“迟县令当然认识,因为她是您的女儿。”
迟策冷哼一声,拂袖转过身去。
处玄道:“迟县令难道不想知道您的女儿现在何处?”
迟策望着那片小小的蓝色天空,没有说话。
处玄继续道:“您的女儿现在扬州,迟县令想不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迟策还是没有说话。
处玄接着说道:“您的女儿在扬州可是个名人,公子王孙无不想一亲芳泽。”
迟策身体猛地一震,仍旧没有说话。
处玄继续说道:“您的女儿现在是思然楼的当红头牌,老妈妈特地把原来的明秀楼改成了现在的思然楼。”
迟策全身紧绷,依然没有说话。
处玄像是在自言自语,说道:“不过思然姑娘要价太高,那些人没有一个出得起钱,只能干望着。您知道思然姑娘的要价是多少吗?五百两黄金只能隔屏听琴,一千两黄金才能把屏撤下,两千两黄金能同桌陪酒,三千两黄金方能买下初夜。听说她要价这么高,是为了给她的父亲,也就是迟县令您,筹集赎金,甘心卖身青楼。”
迟策身体微微晃动,但依旧没有说话。
处玄道:“也许你觉得我在说假话,但我亲眼见过思然姑娘,白发白瞳,美艳动人,倾国倾城。”
处玄见迟策始终没有说话,想来是问不出什么,便道:“迟县令竟如此狠心,见女儿投身火海也无动于衷,看来在下是自作多情了。”说完便没有了声息。
迟策笔直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见身后再无声音,缓缓回过头来,双眼已经哭红,前襟已被眼泪湿透。见眼前无人,迟策才缓缓坐到床上,低声抽泣起来。
处玄出到外面,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牢里的气味,看了一眼流淌到脚下的鲜血,皱起眉。
清风吹起处玄的衣袂,吹动一旁的树叶沙沙作响,吹得天上的云朵缓缓游过天空,却吹不散这满地的血腥味。
处玄的四周躺着十几具尸体,每具尸体所受的武功都不一样,所留下的伤痕也都不一样。没有人会想到,这十几个狱卒竟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从天牢出来,处玄马不停蹄赶往迟策曾上任十年的泰恩县。
连续几日奔波,已经人困马疲,处玄终于来到泰恩县,住了一晚,天亮后便来到县衙前面。
新的县令已经上任,县衙的大门敞开着,随时等待着有人进去。
县衙门前是一条主干道,但今天不是集日,人不是很多,稀稀疏疏的行人懒懒散散地走着。
离县衙不远处有一个面摊,架起一个棚子,摆着两张桌子,只有两个人在吃面。老板是个小老头,正在给锅里加水,见旁边有人路过,连忙吼一嗓子:“客官吃面么?”
处玄一早出来,正好饿了,便道:“老板来碗面。”
老板道:“好嘞!客官吃什么面?”
处玄看了一眼一眼摊里的几口锅,道:“来碗臊子面。”
老板道:“您坐下稍等,马上就好。”
处玄到一旁坐下,道:“生意好啊?”
老板回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年轻人白白净净的,面带三分笑意,不由得感到亲切,便道:“哪啊,走路的人都没有,生意能好到哪去。”
处玄点点头,又道:“这条街可是县里的主道,在这做生意若还不好,那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
老板把面捞起,放到碗里,一遍放料一边回道:“我骗你做什么,现在生意不好做,农忙快结束了,基本不会有人出来,我们也就挣个辛苦钱。”
处玄把眼前这条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确实没有什么人。”
老板把面端过来,放到处玄面前,道:“客官慢用。”
处玄道:“好。”从桌子上的竹筒里拿出一双筷子,把面拌匀。
老板看了处玄一眼,道:“客官面生,是哪里人?”
处玄道:“从南边来的。”
老板道:“来做生意还是来投亲戚?”
处玄道:“投亲戚。”
老板道:“找到了吗?”
处玄停下筷子,叹道:“没呢,昨晚刚到。”
老板道:“哦,昨晚刚到,那不急。客官你那位亲戚姓什么叫什么,可否说与我听,没准我知道呢。”
处玄忙道:“好啊,我那位亲戚姓迟。”
老板一愣,道:“姓迟?这个姓倒少见。”
处玄道:“老板可有听过?”
老板摇头道:“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未听过有姓迟的。”
一旁的客人听了半天,这时突然出声道:“怎么没有听过,之前那任县令,不就姓迟?”
老板道:“还真是,如果真要有人是这个姓,那就是迟县令了,客官你的那位亲戚不会就是迟县令吧?”
处玄皱眉道:“县令?是家中父母叫过来的,并未说是不是县令。”
老板道:“如果你的那位亲戚果真姓迟,那就是迟县令没错。”
处玄道:“我确信是姓迟,难不成真是县令?”
老板道:“那就是了。”
处玄道:“现在这位迟县令可在县衙中?”
老板叹了一声,道:“不在了,半年前被抓走了。”
处玄惊讶道:“被抓走了?怎么被抓走的?”
老板道:“这就不晓得了,我也只是听说,挺可惜的,迟县令是少见的好官。”
旁边的客人道:“听说是迟县令不肯按照州刺史下发的条例收税,所以才被抓走的。”
老板道:“那迟县令还是为了我等,才被抓的。唉,这世道,好人没法活了!”
处玄道:“老板可知迟县令还有什么家人吗?”
老板道:“好像没有听说迟县令有带家人上任,他在这里当了九年多的县令,为人亲和低调,经常下到田间地头,跟老百姓一起干活,不曾听有人谈起过他的家人。”
处玄道:“可知迟县令是哪里人?”
老板道:“好像是荆州人,具体是那个县……”
旁边客人又道:“是枝江县人。”
处玄道:“我正是从枝江来的,看来迟县令果真是我要找的亲戚,可惜来晚了。”
老板道:“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县官,竟然被朝廷抓了。”
棚子里一阵沉默,那边的客人吃完付钱出去,老板过来收拾。
处玄又问道:“老板,以前迟县令住在何处?”
老板道:“在西大街三巷,原本上任的县官都是住在那里的,但新来的县官觉得住在那里影响仕途,就不在那里住了,一直空着,没有人管。”
处玄道:“多谢。”说完结账往西大街去了。
太阳已经升高,地上开始热起来。
西大街比县衙前的主干道要冷清许多,虽然街道两旁的店铺门都开着,但店家在眯着眼赶苍蝇,有人经过也不吆喝,可能是觉得吆喝了也是白费力气。
刚一走进三巷的巷口,便感觉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湿冷中带着青苔的气味。一路走进去,两边是普通人家的房子,大多已经陈旧,门口的架子上晾晒着衣物。
走没有多远,便看见一座门口稍微气派一些的房子,走到近前,发现台阶上长满青苔,杂草从门缝里伸出几片叶子。门上贴着封条,红漆斑驳,仿佛一碰便会倒下。大门上边的匾额写着“迟府”两个字,那块匾额只是一块木板,字是黑墨写成,字迹苍劲有力,气势不凡,应该是迟策亲手写的。
这里人迹寥寥,连狗叫声都没有,更别说人声了。
处玄脚下一点,越过墙头,落到院中,地上的青砖被青苔覆盖,缝隙里长满了杂草,有的甚至长到了半人高度。
推开大厅的门,里面到处是被搜找过的痕迹,凌乱不堪,灰尘已经积了很厚一层。左边是书房,书架已经倒塌,书籍散落得到处都是,分明是被人扔的。大厅进去,光线一下子暗下来,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左边有一扇门,推开进去,是一间卧室,里面同样是一片狼藉,地上洒满了一封封的信件,但都没有署名。
处玄捡起一封信,展开一看,原来是迟思然写给迟策的,信中笔迹稚嫩,语气天真,可能是年少时写的。又捡起一封,字迹已经成熟,但语气平淡,且只有寥寥数语,末尾日期显示是一年前。
处玄把地上的信件全部捡起,逐一翻看,在心底渐渐完善了迟思然的整个人生。
她从小一直待在一个小楼里,从未踏出过半步,平时接触到的人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老仆。每当看到外面的飞鸟,都会幻想自己有一双翅膀,能够飞到空中。
最后一封信是迟策被抓前不久寄来的,信中写的,是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个小楼。
现在迟策被抓了,迟思然终于走出了那个小楼,却又走进了另一个楼。
处玄看完信件,心情难以言述,现在只想飞到关了迟思然一生的那个小楼,去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去体会一下她的感受。
后院是一片空地,迟策在这里种了一些菜,现在这些菜自己都换了几茬了。
处玄的目光突然停住,发现靠近后门的地方,种着一棵桃树,这棵桃树竟然有些眼熟,感觉在哪里见过。
是迟思然写的信里讲过,那是在她刚满十岁的时候,写过一封信,信中详细描述了楼前那棵桃树的模样,迟策也在这边种了一棵桃树,而且故意修剪成信中描述的样子。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迟策狠心与女儿分隔两地,但迟策对女儿的思念却又是如此深重。
出了迟府,处玄又赶往荆州,去到迟思然的老家枝江县。
从当地老人的口中得知,迟策确实有个女儿,白发白瞳,母亲难产而死,一出生就被当作妖怪,关在阁楼中。
处玄想找到当时接触过的人,但接生婆早在十年前去世,而当时在场的下人现在已不知去向。十几年来一直照顾迟思然的人也被遣散,再也找不到。
所以没有一个人能证明现在扬州思然楼的那个迟思然就是被关了十几年的迟思然。
阁楼里,一切如旧,能清楚看到迟思然生活过的轨迹,那棵桃树就在梳妆台前的窗户下边,但是现在已经跟信中所写的完全不一样了。
房中的布置色彩都很重,红到极致、青到极致、靛到极致,就是没有黑白。
有的,在梳妆台上,在枕头上,有几根掉落的银色发丝,捧在手上轻若无物甚至仿佛透明一般,那是唯一的白色。
处玄缓缓躺到床上,感受着迟思然的气息,慢慢闭上眼睛,仿佛感觉她就在身边,能看到她平日里的样子。
这样的生活处玄也经历过,不同的是当时一起的还有将奚和有患,没有像迟思然这样,十几年来完全独自一人。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帘钩,叮叮作响。
窗外天空中云朵缓缓飘过,把阳光遮住,阴影里,那棵桃树落下最后一片花瓣,花瓣随风飘走,最后落到水沟里,跟着水流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