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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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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四月,皇城后山的野杏花开了遍野,傍晚时连着晚霞像是烧红了半边天,端的是好看至极。
元澄这些天来的乐趣就是每日酉时搬张小板凳坐在后院看晚霞,因为他住得地方偏,距离后山也不是很远,所以从他的霁影轩可以很清楚地欣赏到傍晚时天空中的奇景。
“先生你看!那处云又变了!”元澄指着天边的一团云,扯着瞿安临的袖子让他看,“方才还像个匹马,这会儿就只是串糖球了。真神奇!”
“*聚散虚空去复还,野人闲处倚筇看。”瞿安临懒洋洋地靠着庭柱打哈欠,“澄儿,既是这般喜欢云彩,先生今晚便教你写这首诗。”
元澄只当没听到。
开玩笑,出来看云前刚学了两首杜诗,这会儿都没背顺溜呢,晚上又要抄写练字,就这还想再布置新诗?
想也不要想。他又不傻。
于是元澄及时岔开了话题:“对了先生,听说今年民间有什么赏春会?”
瞿安临自然是听出了这小家伙的心思,也不戳破他,笑说:“是啊。想去?”
元澄眸子发亮,紧盯着他。
“唔,那来做个交易,”瞿安临突然坏笑,“赏春会在七日后,若小澄儿你能在这七日内每天都记牢任意三首诗词,并且练字十张,我就答应那天带你出去放松一下。成交吗?”
元澄:“......”话题为什么好像又被绕回来了?
还有,你果然还是原先那个疯子样儿没变吧,在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被瞿安临一个提议打成了霜冻茄子的小皇子元澄捧着脸盘腿团坐在木质台基上,颇有些郁闷。
那罪魁祸首见了他这幅模样,没忍住乐了,把他搂过来刮了刮鼻尖:“是谁那天说要好好学习证明自己的?现在倒嫌累了?”
元澄脸上有些发烫,然而自尊不允许他低头,于是梗着脖子耍赖:“要劳逸结合嘛先生,这是你昨晚刚教给我的。”
“这你倒是记得清楚。”瞿安临摇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就这么想出去玩?”
元澄使劲儿点着头:“想。”
“跑丢了怎么办?”瞿安临吓唬他。
元澄拍拍小胸脯:“我跟着先生。”
“......”不知为何,瞿安临听到这话表情反而凝重起来,干咳了一声,突然转换了话题,“哎,澄儿快看,云要走了!”
元澄不过一个十岁孩童,哪里知道这话其中的深意,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急急忙忙地去看云了。
此时,天幕上方才的那些妖冶的色彩已渐渐淡去,只留下一片恬静的蓝灰,等候着黑夜的降临。
“没有了。”元澄有些失落地说。
“明儿再出来看。你要是不赖床,还可以早起出来看日出。”瞿安临打了个哈欠,拉着元澄朝内殿走,“用晚膳去。”
“先生每次都在要吃饭的时候格外积极。”元澄小声地吐槽,不想却被瞿安临听得清清楚楚。
“嘶,怎么能这样说呢?”瞿安临神色正经,“我明明刚刚打完一个哈欠,一点也没有体现出积极好吗。不要被梅嬷嬷带偏对我的看法,请具备自我判断事物的能力。”
元澄白他一眼,懒得和他争辩。
入夜,元澄爬上床榻,钻进铺好的被窝里,眸子里印出烛火的微光,亮亮地看着送他进房的嬷嬷。
“殿下今日又和那人处在一起?一整天?”梅嬷嬷帮小皇子掖好被角,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元澄点了点头,说:“先生现在每天都教孤背诗写字。”
“先生?”梅嬷嬷瞪大了眼,“殿下您叫他先生?”
元澄有些奇怪她的态度:“是啊,怎么了吗?”
“殿下!”梅嬷嬷一下子跪在榻边,拉住元澄的手,“您忘了奴婢之前和您说的那些话了吗?殿下不是答应了奴婢会一辈子乖乖的,不惹事生非的吗?那个人究竟是什么妖邪,他一来,就把奴婢那个懂事听话的殿下拐走了!”
元澄睁大眼睛听她说完这些话,发现嬷嬷已是泪流满面,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从嬷嬷手中抽了出来。
梅嬷嬷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先生不是妖邪。孤也没有惹是生非。”元澄转过脸,轻轻地说,“先生教孤习书写字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如果没有先生,孤一辈子都只会是个一事无成,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庸人。”
梅嬷嬷几乎要气竭晕去,她胡乱地两把擦干眼泪,也不管什么礼仪尊卑,竟直接抓住元澄的肩膀将他从床上拉起:“殿下!奴婢受您母亲端嫔娘娘嘱托一定要护您一生周全,可您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拂了您母亲的遗愿吗!端嫔娘娘临走时,不顾病痛字字句句叮嘱奴婢,将来小殿下长大了切记莫要让您习字学武,莫要带着您在皇城里招摇,最好整个皇城里除了皇帝没有人记得小殿下,只要能保证小殿下的生活就够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对小殿下起歹心,小殿下就可以平平安安长大,那么无论下任皇帝是谁,小殿下都至少会得到一个封位,那样就算小殿下身无一技之长,也能衣食无忧终生啊!”
梅嬷嬷说到动情之处,眼泪鼻涕一大把,她摸摸元澄的发顶,哽咽着说:“殿下,奴婢年轻时,跟着您母亲看尽了这皇城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现在奴婢老了,端嫔娘娘也不在了,可您还小啊,奴婢实在是不忍心看您受到六宫那些娘娘皇子的欺辱......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将那疯子赶出宫去,不再想着改变自己,咱们就还像从前那样,安安分分地生活,行吗?”
元澄本来洗漱完就困得不行,现在听嬷嬷说了这一大通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
嬷嬷说的道理他都懂,不然他怎么会在前十年像个木偶一般任由嬷嬷牵扯呢?
只是,当一个人的某些欲望被激起萌发,就很难再将其从内心根除了。
为什么嬷嬷就认定非得他什么也不会只做个废物傻子,才能在这偌大的皇城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呢?
他是皇子,是天子的儿子,他骨子里流着的是对权力的渴望。
这是他天生的本能。
以往是因为没有人教导他,他没办法也没条件去争;可既然他现在有了机会,凭什么不能去博一博?
没有人生来愿意活在别人脚下。
他也要尝一尝在上边的乐趣。
但......
元澄敛起眸子中的欲望,抬眼看着低声啜泣着的嬷嬷。
他也舍不得真让嬷嬷失望难过。
母亲病重早逝,他是梅嬷嬷一手带大的。
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懵懂开智,嬷嬷始终陪在他身边,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去疼,从未离开过他。
即便他怨过嬷嬷记性不好总记不住自己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但他心里知道得清楚,如果没有嬷嬷,他早就成了荒野饿莩。
元澄突觉头疼,他毕竟年纪还小,一时之间解决不了这样复杂的问题,只能先冲嬷嬷挥挥手,保证自己会认真地想一想之后再给她答复,将嬷嬷打发了去,然后自己闷头钻进被子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烦。
......
瞿安临发现自家小学生近日有些不对劲。
比如一大早起来也不照规矩晨读了,练字背书也心不在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这小东西居然在躲他。
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也不拿正眼瞧他;不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压根找不着人,经常能给他急个半死,以为小孩儿搞丢了。
事出蹊跷必有因。
他得看看这小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咳咳,”元澄拉拉瞿安临的袖子,低着头说,“我想出恭......”
“哦,那憋着吧。”瞿安临也不去看他,难得冷漠地把袖子拽回来,继续看书。
元澄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坐在椅子上左右扭了扭,实在是憋不住,只得站起身,手背在背后,低着头又说了一遍:“先生......我想出恭......憋不住了......”
“憋不住也得憋。”瞿安临保持冷漠,“谁教的你写个字跑来跑去的?”
元澄一听这话顿时急了,也顾不得其他的什么,抬起头看着他,跺了跺脚:“我......我可以回来继续写!又不是不写了!”
瞿安临一看小孩儿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叹了口气,把书卷放下:“怎么,这会儿舍得赏我一眼了?”
元澄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揪着衣角嗫喏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瞿安临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一看这小倔样儿的都憋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了,还咬着嘴唇不愿说话,知道这事儿肯定不简单,便大手一挥先放行了。
总不能给孩子身体憋坏了。
解决完需求的元澄一点一点地蹭回来,抬眼偷偷瞅自家先生的表情。
奈何头发挡着,看不清。
“你偷看什么?”瞿安临抬起头看着他,点点桌上的纸笔,“过来继续练字。”
“......哦。”本以为先生会或多或少问自己一点什么的元澄既纳闷又不敢问,只能回到桌前老老实实地继续写字。
写完了字交给先生过目,先生随意瞟了一眼什么评价也没给就起身走了。
元澄:“......?”
自此,他与瞿安临之间从前者躲着后者变成后者无视前者。
背书的时候先生闭着眼睡觉;
出门透气的时候先生蹿上屋顶晒太阳继续睡觉;
傍晚晚霞出来他想找先生一起看的时候发现先生居然关上房门直接不让他看见了。
“先生!”元澄敲敲房门,“用晚膳了!”
房间里传来瞿安临淡淡地一句:“不吃了,睡了。”
元澄:“......!”
完了。先生真的生气了。
他急了,扒着窗台把沉重的窗架抬起来一条缝,努着嘴对里面喊:“先生你不要生气啊!澄儿知道错了!”
没得到回应,他又喊:“澄儿不该无理取闹对先生不理不睬,求先生谅解!”
举了半天窗架手都举酸了也没人给个回复,元澄鼻头一酸,委屈地说:“先生......你别这样不理我......别不要澄儿......”
就在他眼泪快要决堤滚出眼眶时,腋下突然传来一大股升力,他被人从身后抱起,弹了一下脑门:“谁说我不要你了?”
元澄扭过身子紧紧地抱住自家先生的脖子,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开口:“你不理我!”
“那你这些天不是也不理我吗?”瞿安临觉得好笑,“怎么,现在知道被人冷落的滋味不好受了?”
元澄只顾把脸往他肩膀上蹭,不想回答问题。
瞿安临抱着小皇子走进自己的房内,把他放在凳子上坐好,摸了摸他的头,说:“好了,说说吧,为什么?”
元澄拿红通通的眼睛瞅他,嘟囔了半晌,才模模糊糊地说:“......不让。”
然而聪明如瞿安临,仅凭这两个字也一下子就猜到了原因,怔在原地。
这算排斥外人吗?
拿元澄一个小孩子来逼他离开这里?
瞿安临只觉得好笑,但同时又无话可说。
确实,这种做法虽然显得有些无理取闹,可归根结底,他是外人。
一个在大家眼中来路不明,疯疯癫癫的外人。
他的到来打破了众人固有的生活方式,他教元澄知识,打乱了他们把元澄培育成一个普通人的计划。
可......
他看看元澄委屈巴巴的小脸儿,心里又顿感刺痛。
孩子是愿意学习的。
他能明显看出,自从元澄开始习书,就连脾性上都好了不少,不再像他们刚遇见时那样,动不动就奓毛发火,而是努力地去平和一些,甚至学会了乖巧讨好。
想到这里,瞿安临眉头轻轻一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元澄学会了讨好。
这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
回想起来,似乎元澄每天都会撒娇,求他少布置一点功课,求他带自己出去玩,求他给自己讲故事,可仔细想想那一遍遍撒娇里都含着讨好的意味,不敢过分要求。
这不难理解。
小孩儿害怕失去他。
从他刚刚在窗子外面差点掉眼泪就能看出来。
在一起处了快一个月,小孩儿不论是跑步跌跤蹭破皮还是写字总也写不好生闷气,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也倔强地忍着不哭。
可今天他没忍住。
瞿安临突然也鼻头一酸。
他太能理解这种小心翼翼的卑微了。
因为这就是曾经的他。
眼泪是懦弱的表现。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遇到困难只知道用哭去解决的懦弱之人。
这是他当初刚进相府时日日告诫自己的话。
一个是生来孤独,拼尽了全力去挽留愿意陪伴自己的教书先生。
一个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讨好养活自己的恩人。
他们做错了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错。
只不过是在错误的年纪,摊上了可笑的人生罢了。
瞿安临弯下腰,抱住元澄。
“好了,没事了,我知道了。”他这样说,“不是你的错。”
元澄抓住他的前襟,忍不住抽泣:“先生说这话......是不要澄儿了吗?”
瞿安临笑了一声:“怎么会。都说不是你的错了。”
元澄抹了抹眼睛,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问:“那......怎么办?”
瞿安临叹了口气。
可能他需要去找那位嬷嬷好好谈一谈了。
......
梅嬷嬷正在整理元澄的衣裳。
其实这种琐事本该由那些小宫女来做的,但元澄由她一手带大,这些事情她早已做惯了,所以一直都是亲自来叠放。
“嬷嬷。”有人在身后喊她。
“嗯。”梅嬷嬷头也不回,只当是霁影轩里某个小太监。
“梅嬷嬷。”这人提高了声量。
梅嬷嬷有些奇怪,这小太监怎么回事,还敢对她带着姓氏称呼,宫里的规矩都白学了?
她冷着脸回头,却发现身后站着的竟是位翩翩公子。
梅嬷嬷一惊,这位公子似乎是从未在宫里见过的,莫不是迷了路误闯进霁影轩里?
“敢问这位公子是......?”梅嬷嬷小心地问出口。
那位公子看着很无奈地笑了笑,摇着头说:“嬷嬷,当真不认得我?今早咱们还迎头碰面的呢。”
梅嬷嬷闻言心下一阵疑惑,今早?
今早也没看见过这么有精神气的年轻公子啊......
嬷嬷的视线落在这公子身穿的淡青色长袍上。
瞥见那绣法独特的卷云纹时,嬷嬷顷刻便知道眼前这是谁了。
“你......你竟是那野疯子!”梅嬷嬷震惊地指着他,好半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卷云纹是她自创的倒绣法,绣出来的花样既不耗时间又简洁好看,还很有辨识度,元澄大小衣裳上的花纹都是她用这种绣法亲手缝上去的。
瞿安临抖了抖宽大的袍袖,脸上表情有些小小的得意:“是啊,怎么,嬷嬷没想到我其实会梳头发?都认不出来我了。”
“你少在我这里贫嘴!”梅嬷嬷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识相的话就赶紧从宫里离开!别再缠着我们殿下!”
“晚辈正是为此事而来。”瞿安临正了正神色,认真地说,“恳请嬷嬷为大局考虑。”
“为大局?我为什么大局?”梅嬷嬷气得笑了,“我只知道因为你的出现,我们小殿下就像被梦魇住了一般,怎么也叫不醒!”
“那是因为他愿意学习。”瞿安临一脸严肃,“我听澄儿说了,他从记事起就是嬷嬷一手带大的,洗漱穿衣,为人处世,什么都是您教给他的。可嬷嬷,您自己好好回想回想,照顾澄儿的十年里,您问过他自己的想法吗?”
梅嬷嬷怔住了。
瞿安临继续说:“就我所知道的来猜测,这十年里您应该只对他说过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不是想做什么讨厌做什么。因为您急于让他放弃抛头露面的想法,转而培养他自甘平庸的性格。确实,这么做听起来似乎的确可以防止澄儿被宫中的纷争波及,可平心而论,这种‘安全’,又能持续多久?您能靠这护住他一辈子吗?”
“嬷嬷,澄儿今年才十岁,可您多大年纪了?”瞿安临看着垂下眼帘咬着嘴唇字语不发的梅嬷嬷,“我当然希望您能长命百岁,但现在我们先暂时往最坏的可能上思考。等到有一天您百年归土了,那时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的元澄该怎么办?”
梅嬷嬷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抬起头看着瞿安临,眼底里仿佛写着求助。
“他只会被有心之人当作一块不很坚固的挡箭牌,或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做别人的垫脚石,去够及那个人人都想要的位子。”瞿安临盯住嬷嬷的眼睛,眸中的深邃让人不敢忽视,“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我,我......”梅嬷嬷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双手颤抖,“我只是想让小殿下少受一些苦......我还想完成端嫔娘娘的遗愿......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个下人,出了霁影轩我说什么都不算,所以我只能想方设法地把小殿下止步于霁影轩,我不让他去涉足霁影轩以外的地方,因为皇城里真的太大太乱了,我真的没办法护住他......”
梅嬷嬷掩面流泪,已是泣不成声。
瞿安临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嬷嬷颤抖的肩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关系的,嬷嬷,我们还有机会。”他轻声安抚着嬷嬷,语气中透露着坚定。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澄儿愿意努力......我会帮他在这宫中立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