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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生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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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林霁睡得并不安稳,记忆与梦魇错综糅杂在了一起,分不清虚实。她从大梦里醒来,帐篷外响起凄凉的胡笳声,如怨如诉,思乡在每个远行的兵卒胸膛处汹涌。
月是故乡明。那些思而不归的诗句现在读起来才激荡出心中的酸涩,即使她的家并不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但至少那个世界没有这么多怪奇诡谲,不用担心朝生夕死,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普通地去喜欢别人。
林霁想起那一日她离开禁宫,正好遇见了被押赴刑场的张彦之。他挂着枷锁,一身脏兮兮的囚服,满身血污,像狗一样跟在卫兵后头行走,却在看见她时脸上浮现轻蔑与不屑的神情。
士兵对着林霁鞠躬行礼,张彦之斜睨了她一眼:“想不到我和哥哥谋划多年,最后却败在你这种东西身上。可即使我们罪孽深重又如何,我们终有轮回转世的那一天,下辈子还有机会投个好胎,可你呢?”
林霁不说话,士兵踢了他一脚,吃痛后的张彦之并没有收敛,他露出惨白的牙齿,阴测测地笑了:“什么仙人啊?那些蠢货根本就不知道她们所信奉的仙人不过是出自一个被天厌弃的种族,林霁,你是一个被天诅咒的存在,你永远也无法.轮回,你会害死你身边所有亲近之人,你的下场会比我们还要惨烈百倍千倍万倍!”
他喊得声嘶力竭,很快嘴里被兵士堵上了破布,鞭笞着拖走。对着士兵长的道歉林霁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但那番话终究落进了她的心里,她会害死身边所有亲近之人?
张氏兄弟似乎知道她的身世,她的师父和师兄应该也知道,但他们都瞒着她。林霁猜测或许会与这次北行有关,师父曾说北是她的劫数,这具身体真如张宗昌所言出自被天厌弃的种族吗?但为什么遭受惩罚的不是她呢?
从踏入这片大漠开始,张彦之的预言在一步步实现。
第二日出发时齐绫想来找林霁,中途却出现了意外,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只毒蝎咬伤了她的脚踝。林霁就站在十步之外,她抬手一枚铜钉贯穿了毒蝎,却在下意识朝齐绫的方向迈出一步后又缩了回去,有旁人围了上来,林霁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林霁最后也没同张振明一道,她独自驱着马车落在后头,沙漠气候变幻无常一时晴日一时风骤,不远处一线黑浪以遮天之势向他们奔袭而来,引路的车夫惊恐大喊“沙暴,是沙暴!”
“嘭”一声巨响,齐绫所在马车迎面撞上了飞石,顶盖被整个掀起,她翻滚下车,匍匐在沙地里,铺天盖地的黄沙占据所有空隙,她努力捂住口鼻只觉得呼吸愈发得艰难,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夹杂着沙粒。
朦胧风沙里,隐约有一个看不清的人影从她身边走过,齐绫依稀辨得来人是谁,青色道袍被扬扬鼓起,在呼啸的风暴里如履平地,她走得那么淡然,眼里却凝固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愤怒,撕心裂肺地怒吼着对这片风沙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
“停下,停下!”
这漫天的黄沙竟像是真的听了她的话,逐渐平息。
这场沙暴埋葬了近三分之一的车队,而在风沙平息后,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的众人惊恐地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森林。森林两侧边界超出了视野,周围余风肆虐,偏这森林中的树未有一丝摆动,犹疑之际,张振明潇洒地一个跃步从车顶飞落至车队最前,手中罗盘漂亮地打了个回旋,他一甩袖袍冲着众人扬起一个和善的微笑。
“走吧,甘木就在这里面了。”
车队进入树林,行数十里,仰头不见天空,回头退路也掩于杂草。一路行来,无鸟兽虫声,只有车轱辘再碾过枯枝时会发出几声脆响,其余时候如同死一般寂静。时间的概念在这里被模糊了,只剩饥饿与疲惫的生理本能在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约莫七餐过后,他们穿越了一片灌木,一个广阔的大理石平台出现在众人眼前。
平台上耸立着三根圆柱,其中两根已经断去半截,平台四周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坑洼,底坑土壤里残余着厚厚的白色粉末。在车队走出灌木的那一霎,林霁嘴唇煞白,身体抖如筛糠,眼前的这个平台赫然与她梦里可怖的场景一样!
平台一圈的岩壁上雕刻了混乱的字符,因年代久远的缘故不少字体被风蚀剥落,缺边少点,越发晦涩难懂。林霁围着祭坛打转,齐绫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然而此时她却无暇顾及,手指触上字符的每一个瞬间心中都会随之一颤,她不认识这些,但异样的熟悉感像电流般在脑海里流窜,不详、诡异、险恶的预兆突然降临在她的心头。
当她转至祭坛背面时,正在搭建的营帐处传来凄厉的惨叫。
林霁与齐绫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向右后侧跑去,抬头欲看营帐发生了什么,只见一血色巨瞳闪过,林霁呆愣住了,梦境中的黑蛇活了过来,它在营地中游走,直起身躯足有七八人高,一双巨瞳喷薄着赤红的血焰。
那巨蛇发现了她们,赫然丢下狼藉的车队,朝她们的方向蜿蜒前行。林霁心中大骇,在被血瞳凝视的一瞬间,她浑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转,手脚发麻,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阿霁!”齐绫扯住她绕着祭坛另一边跑去,身后的巨风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张振明的大吼“往平台中间跑!”
齐绫不疑有他,揪着林霁一个翻滚从黑蛇腹下滑过,趁着黑蛇转头扭身之际,爬上了平台。然而刚跑至中央,脚下一空,两人翻滚着跌入一处地道,这里离地面足有七八米高,左边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黑蛇没有追来,齐绫松了口气,再看身旁林霁眼中的呆滞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她看不清道不明的深邃。
“走吧。”林霁冲她扯了扯嘴角,“穿过甬道就能抵达地宫,甘木就在那里。”
齐绫没有多问,她只是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像是害怕她突然消失一样。林霁扣紧她的五指,左手多出一盏新的铜灯,烛火散出温暖的光晕,她们一同走进了甬道。
甬道一侧雕刻了精美的壁画,即使在外来空气的侵蚀下,壁画上的色彩也没有任何褪变。
“上方的圆形平台是一处祭坛,耸立的三根圆柱呈三角排布,这让我想起了三足圆鼎,三角是稳定的象征,在术法中常用于长效的封印,上方的祭坛是用来保护这个地宫的。”林霁边走边抬手让火光照亮周围的壁画。
“那条巨蛇又是怎么一回事,是守护兽一类的?可是三根圆柱有两根都被毁去了,难道之前有人侵入过这里?”
“并没有,阿绫,你看这里每一幅壁画上都有一个共同的存在。”林霁指着左下角的蛇形,“这些壁画是按比例绘制的,这条蛇足有小人五六倍大,说明在现实里这也是一条巨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这些壁画里,凡蛇睁目时上方绘制的是日,凡蛇闭目时绘制的是月,这让我想起了古籍里记载的烛龙,它是传说中居住在章尾山的一种神物,人面蛇身,其瞑乃晦,其视乃明。”
“这是那条黑蛇?难道它是烛龙!”齐绫讶异,“古籍里的烛龙是人面蛇身,那条黑蛇虽然身形巨大,但仍是蛇头蛇身并没有人面。”
“你说得对,它并不是烛龙。”林霁点头道,“人面蛇身的形象在古籍里是崇高的存在,譬如女娲、伏羲等创世神都是人面蛇身,但外面的黑蛇不是,说明这里并不是独创的世界,它依然需要遵守天道法则。但这里的时间空间是独特的,它是存在但独立于世界的实境。”
“如果古籍所言属实,或许也是天道为了防止长生泛滥的一种手段?”齐绫若有所思,又问道“可是阿霁,阿人以甘木为食,得以长生,为什么我们沿途没有见到一个阿人呢?”
“因为他们都死了。”林霁淡淡说道,“彼长生者,仍需遵守天道。这里的壁画,记载的就是这片地界曾发生的事情。”
“开垦种植这种奇特的树木,跪拜、祭祀,然后……人越来越多……粮田荒芜……他们,他们在攻击同类互食血肉!”齐绫俯身仔细看过一幅幅壁画,“跪拜……祭祀?这个孩子是……离开森林……最后一截甘木!”
“大荒之中原有一灵地,阿人在此居住,灵地中有一种神奇的植物名为甘木,食之长生不死,阿人服之,遂成一不死国。然而百年繁衍,阿人愈多,而甘木愈少,于是他们便大肆种植甘木,灵植以吸纳天地灵气而成,大肆种植致使灵地灵气失衡,虽解一时之需,却断了长远。甘木绝种,新生的族人便再无不死之能,灵气耗尽,以至土地废死,粮田颗粒无收,鸟兽绝迹。”
“后来在这里爆发了一场饥荒,这场饥荒的爆发使新生阿人饿死无数,有一日,一食过甘木的民妇不忍其幼子饿死,挤血以哺育。然而正是这一举动,却发现原来曾经那些常年食用甘木的阿人之血亦有长生功效,从此阿人间自相残杀,食同胞血肉以为继。这一举动终于触怒上天,降下惩罚,以灵地为界,降诅咒于血脉,凡食甘木者永踏不出此地,且活不过半百年岁。”
“这样一来不死国人数日益减少,几近灭族,当时的大祭司便想出一个法子规避天惩。母亲是这天地三界最伟大的存在,孕育新生的功德不亚于盘古开天地,神鬼皆不会伤害有孕之人。于是这大祭司便挑选了一个孕妇,用秘法将当年私藏下来的最后一根甘木的半截熬制成汤药,在其孕期每日为母体喝下,如此诞下的孩子果然能走出灵界。”
听着林霁的娓娓道来,齐绫毛骨悚然,她道“这甘木竟是被天诅咒之物!阿霁,我需将此壁画誊绘下来,这样回上京也好禀明陛下。”
林霁淡淡一笑,“好。”
“江善!!!”
甬道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暴喝,两人具是一愣,旋即朝着尽头跑去,待出了甬道眼前豁然开朗,地宫中央耸立着数十丈高的梯形祭坛,九百阶高台之上,浑身是血的江善高举着手中黑盒狂笑。
“甘木!甘木是我的了,待我回宫奉给陛下,得了封赏就杀了你们,把你们这群宵小都杀了!”
高台下,顾无言正扶着张振明,他小腹和大腿各中了一箭,此时正摁着伤口防止血液喷涌,凶器正是江善手上握着的连.弩。
“江善!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见齐绫的问声,江善低头看向她们,目光在触及林霁的一瞬变得狰狞,又很快温和地转向齐绫,“绫表妹,我对你的心意从始至终都未变过。等我把你身边这个怪物杀了,有她的血再献上甘木,你我今后就能永生永世过着大富大贵的日子了!”
“你在胡说什么?这关阿霁何事!”齐绫在看见那锋利的弩.箭时立刻挡在了林霁身前,“这甘木不能献给陛下!外面的壁画中已经记载了这是受天诅咒的不祥之物!”
“壁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善仰头大笑,状若疯狂,“绫表妹,你既然看了壁画,那你又岂不知最后逃出灵地的那个孽种是谁?大祭司唯恐此法违背天意,于是将孩童更名易姓带出灵地托付于一高人,取名为——林霁!你所心心念念护着的不过是个依靠邪门歪道逃过天罚的贱种,凡是接近她的人都会被天所厌弃,绫表妹,想想你这一路所受的伤,都是拜她所赐!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胡言乱语!被欲念所蒙蔽,自私自利之人,在这地宫之中,你才是最大的怪物!”齐绫目光毅然,“你说的荣华富贵与我无关,便是永生永世我也只会喜欢阿霁一个人!”
江善面容扭曲,他嘴唇哆嗦着,咬牙切齿道:“绫表妹,不要逼我……”他颤动着手臂抬起连.弩,却忽地瞪大了眼睛,身后一股腥臭之风袭来,在陷入黑暗前他看见了一对锋利的尖牙。
众人惊讶地看着突然冒出来吞食江善的黑蛇,它攀附在祭坛上,盛装半截甘木的黑盒落在尾尖。蛇头下俯,血色瞳孔静静盯着齐绫背后的林霁。
齐绫警觉地往前站了站挡住林霁,然而黑蛇与她对视了一会却只是慵懒地吐了吐舌头,它闭上眼,臃长的身体慢慢石化,最后凝成一座雕像。
齐绫松了口气,她跑上前给张振明包扎伤口,林霁缓步走上了高台,拾起了黑盒。灯油从倾斜的盏檐一滴滴滑落,火苗沿着灯油一路蚕食,在火星噼啪声中黑盒化为了灰烬。
齐绫望见她的动作,点头道了句:“这样也好。阿霁,我们回去吧。”
林霁从她身边走过,齐绫想要拉住她,脚步却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金色的光圈阻碍了她的步伐,林霁站在光圈外,轻声道:“阿绫,再见。”
“林霁!”齐绫努力挪动着步子,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恐慌,“你答应我要一起回去的!”
“阿绫,会有人陪你一起到老,但那个人,不会是我。”林霁语气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她似乎想扯起一个笑容,但对于离别来说都只是强颜欢笑,所以她放弃了,她尽量说得缓慢,慢到一字一顿。
“虽然我很讨厌江善,但他说得没错,阿绫,如果我继续在你身边会害死你的。”
“胡说!阿霁你不要相信他。”齐绫焦急地大喊“我们之前住在一起那么久从来没出过事!这几次只是意外。”
林霁摇了摇头,“之前师父抽了三条龙脉铸造了这把龙吟剑给我镇命,现在龙气已经耗尽了。”
齐绫一怔,反驳道“不对!摄青鬼一次,祭天台一次,分明,分明还有一次的……”
“龙气是可以改命的。”林霁平静地说,“这是最后一次。”
齐绫缓缓低下头,悬在腰间的黑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了半寸。
神龙十八年十一月,地一日三动,日如紫,五星逆行守太微。五日,山陵崩,丞相言曰大行以宗庙社稷属九殿下,请速还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