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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北风 ...

  •   临行三天前,张振明找到过林霁。

      在城外一所废弃的庄子里,林霁独自待了半个月。

      庄子的原主人是正一品的京官,被奸人构陷抄灭了九族。世事无常,朝登天子堂,暮为阶下囚,这花团锦簇的庄园就此荒废,杂草丛生、蛛网横斜,破洞的窗格呼呼灌进冷风,在夜里变为某种嘈杂难听的尖鸣。百姓以为是前主人冤屈未了徘徊在此,越发不敢靠近,于是虫鸟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张振明找到她时,她正坐在一口井边呆呆地仰望天空,深黑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星辰。晚风习习,草丛里时不时响起几声虫鸣,此前一场小雨刚过,天净如洗,星河灿烂,明明暗暗的星点似棋子铺散,以天穹为盘连成不同的命理。

      “哎,小师妹还是一有事儿就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看星星。”张振明负手踱步向她靠近,又摇头道“可你这观星术学得也不好啊。”

      “……师兄你费那么大劲找过来就是为了嘲讽我的吗?!”林霁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况且我也不是学不好!我那是不乐意学,不乐意学知道吗?!”

      如果连单纯地看星星都变成了看繁琐曲折的命理,这人生未免也太苦了。

      “是是是,小师妹天资聪颖,不是学不好,是不乐意学。”张振明自顾自在她身侧的井沿坐下,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可你乐意学的那些个剑法也不尽人意啊。”

      “……”

      “梅花易数你也算不对。”

      “……”

      “河图洛书你也推不准。”

      “……但我有女朋友。”

      “?”

      “……她还是个富婆。”

      “?”

      “……我吃得好穿得暖还能睡得饱。”

      “?”

      “小师妹!”张振明猛一捶腿,指着她痛心疾首道:“你这也太堕落了你!”他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架势,林霁便也顺势装作沉痛地点了点头。

      “听师兄这么一说确实太堕落了。但我,痛并快乐着!”

      “唉,早知上京如此繁华,我就该求师父让我同你一起下山!”张振明摸着下巴唉声叹气,“以我这风流倜傥的样貌,富婆哪还能看得上你。”

      林霁:……

      “所以师兄你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啊!”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张振明随手揽过她的肩,“来跟师兄说说再烦恼什么?我见过她,丞相府的三小姐,很不错的姑娘。唉,小师妹也该跟人家学学,瞅瞅你平日打扮得这啥样嘛。”

      “那之前不是因为咱们穷吗?!”林霁愤然叫屈,“咱俩就别搁这互相拆底了吧!”

      “好好好,那来谈谈正经的,小师妹,你在担心她的命格?”

      “我的卜卦学得确实很差,但大吉大凶我还是能测得一点。师兄,我不明白,她原先命理的劫难虽坎坷,却不涉及生死,为何近日星运骤变,忽然增了死劫?”林霁神色凝重。

      “红鸾加会地劫,命里注定感情波折,会为情所伤。现在却被人改了星运,化了劫数,是谁从别人手中抢摘了她命里的桃花呢?”

      林霁低垂眼帘,不发一言。张振明悠悠地道:“所以啊,小师妹,命理便如铺好的棋盘,稍动一个棋子都会改动全局,这原先定好的输赢又没了定论。”

      “可她本不该这样……”林霁很难过,“她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为什么好人得不到好报呢?我改运的初衷是想让她此生顺遂一点,而不是害死她。”

      沉默随夜色悄然降临,过了好久,等林霁悲伤的情绪缓和了一点,张振明拍拍她的肩,道“小师妹当日在祭天台上与张守德争论,提及黄晁屠三都之事,其实还可再往前追溯。”

      林霁疑惑看他。

      张振明叹了口气,道:“小师妹当日阅遍书藏理应看见过,只不过此事为宗门所忌讳,记述笔法隐晦,人名皆易去。前朝末年朝□□败,又适逢旱灾、饥荒、兵乱,枉死者不可胜计。每逢乱世则必有妖魔作乱,故而师父下了济世令,号召我等道门弟子积极入世救世,那时候的道人可与现在观里那些尸位素餐的不同,都是有真本事又怀着一颗经世济民之心的。”

      “说正事!”

      “莫急莫急。话还得从我派一位前辈外出游历说起,那时他过荆州地界,身上钱财食物为流民掠夺,饥寒之际被一进京赶考的书生所救。那书生与他一路相谈甚欢,临别时又赠予足够的钱财干粮,前辈看出书生此行死劫将至,便好言劝他莫要往前。可苦读数十载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么?书生谢过前辈的好意,执意前行。前辈承了他的恩情,又不愿轻易忤逆天命,于是便暗中跟着他想看一看究竟是何劫数。”

      “后来书生在一次过河走到桥中间时,桥梁突然断成两截。河水湍急,他又不会水,几次沉浮渐渐小了声息。前辈在一旁犹豫不决,终是感其恩德,将濒死之际的书生救了回来,两人交谈一番后才再度道别。”

      “那书生该不会是……”林霁犹疑道。

      “没错,正是黄晁。他屡试不第,最终回乡府愤而起义,领三军入皇都,屠尽京畿之地三十万百姓。”张振明长长一叹,“那位前辈回宗门后闭关三年,出关时闻及此事赫然大惊,他星夜赶赴皇都,沿途所见千里赤地,丁壮者即加斩截,婴儿贯于槊上……何等人间地狱!前辈意欲往前,却在踏入中州地界时天裂见光,大地震动。”

      “前辈心知一己之私犯下大错,天理难容。这屈死的百姓命中本不该遭此劫难,前辈还了一时恩情,这凭生的三十万血债又该如何还?改命的罪孽降在他头上,前辈最终在中州边界布了四十九天的道场超度亡魂,殚精竭虑而羽化西归。”

      “师妹,道界为何规定不可擅改凡人命数,因为我等本就是窥探天机的存在,怎敢以此为依仗,违逆天数?你看上京那些依靠歪门小道得时运的官员富商有几个得以善终?五鬼抬棺,运气何来?抬得是他们后半生的运气!他们索取的越多,要偿还的债也越多,他们的运还不上了,便从子孙那里补上。天行有常,人的命理正是这‘一’字一笔,所谓改命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你想得到什么就得拿出什么去交换。”

      “可是在那个故事里,改命的是那位前辈,承担罪责的还是那位前辈,书生却是好好的。”

      张振明始料未及地愣住了,他直视林霁的眼睛,那双眸子如今深沉得让他看不清楚。

      “小师妹,师父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两句话,”张振明扭过头缓缓道,“第一句是‘放下’。”

      “放不下啊。”林霁继续仰头看天,自言自语道“总归是我改的,要降罪也是降罪我吧。”

      再说了,系统一开始还想让她改男女主命数呢,说明在小说世界改个命并不算什么嘛。

      “如果放不下那就去做吧。”张振明洒然一笑,“这是师父第二句话。”

      林霁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张振明冲她眨眼,“三日后卯时,东城门出发。”

      “我明白了。”林霁喃喃道。

      “是啊,年少不知后怕,就算是深渊也得跳下去看看它有多深。”张振明起身整理衣摆,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走了啊小师妹,记得去跟皇帝打个招呼。”

      林霁目送着他离开,如果此时张振明转过身,林霁定能看见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水。

      “小师妹,这不是你的错啊……”踏出破败的门槛前,张振明仰头看向门外的天空,发出一声长叹。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林霁想不明白,冰凉的液体从她脸庞划过,她抬起头,乌云遮掩了星光,越来越多的水珠洒在她脸上。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林霁在雨里坐了一整夜。翌日往天机书苑换了身新衣服,这才向着皇宫方向行去。

      女皇老了,哪怕前半生如何英明神武,选贤任能,使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到最后意念中只剩下了对生命的渴望,对坐下龙椅的不舍。

      当女皇提出这次北行由齐绫领队的时候,林霁丝毫不怀疑这醉翁之意在于她。“仙人”寻不到踪迹,但“仙人”在乎的人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这便是皇权时代的无奈啊,君有命,为人臣子岂敢不从?所以林霁毫不犹豫地跪下道:“愿同往。”

      她能感觉到女皇锐如鹰隼的目光一遍遍在她身上扫过,之后,林霁听见头顶传来爽朗的笑声。

      女皇道:“林真人能自愿随行,朕深感欣慰,待真人北行归来,便封你为我大周国师。”

      林霁垂目不言,只提嘉奖,恐怕此行未得其所愿,自己的下场一定好不到哪去。

      女皇又道:“此事成,真人有何所求,朕都可以满足你。”说罢,她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霁:“便是真人想要齐家小姐,朕也是可以为你下旨赐婚。”

      林霁神色淡然,谢恩离去。

      真烦啊这些人,都以拿捏齐绫的人生来威胁她,齐绫的人生应该有自己的过法,而她,也最讨厌被人威胁。

      ……

      “人民群众才是社会历史的主体懂不懂啊,迟早有一天推翻你这万恶的封建主义——”

      “阿霁在说什么?”

      “没什么。”

      林霁颓败地靠在车窗上,窗外是荒凉的大漠,千篇一律的沙丘她都看腻了,声音也有气无力:“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阿霁总是喜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林霁抽了抽嘴角,想辩驳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一个恍惚,窗外传来欣喜的吆喝“绿洲!是绿洲。”

      林霁下车时正好撞见张振明扶辕眺望,他的眼里是一转即逝的怀念,她愣了愣,顺着张振明的视线望去,这片绿洲似乎有着天然的屏障,外面黄沙肆虐,里面风平浪静,是过往旅人难得一求的歇脚之地。

      张振明在怀念什么?林霁不得而知。她们游历过许多地方,但这片大漠她的印象里是从来没有过的。

      从沙坡下到绿洲,将进绿洲时出了岔子,齐绫脚下的沙地忽然陷了下去。林霁神色一凝,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衣肩,流沙是大漠所设计的一道凶险机关,这种半液态的沙水混合物一旦承载重力就会变得松软,表层沙粒不断向下塌陷,受困者的挣扎只会加快被吞噬的速度。

      林霁呵退了欲上前帮忙的众人,强行用裂地符劈开了沙层,揪着齐绫肩膀的衣料将她带了出来,两人一同摔在凹坑外的沙地上。林霁喘了几口气,心绪难平,起来后二话不说拦腰抱起齐绫就往绿洲走,身后顿时响起一片起哄的嘘声。

      “阿霁!放、放我下来……”齐绫一手揪着她的衣领,紧张与羞涩的心绪反复迭起,双颊宛若醉酒一般酡红。林霁忽然停下步子,低头凝视她的眼眸,齐绫抿紧双唇,揣测不出她要做什么,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片刻后,林霁开口了。

      “阿绫再挣扎的话,我就亲你了。”

      齐绫:……?

      林霁!大笨蛋。齐绫环住她的脖颈,侧头埋在她的怀里不说话了。

      林霁继续往前走。从刚才开始就有一道怨毒的视线如蛆附骨地黏着她,等她稍稍移目探寻时又不见了,这很奇怪。但让她更心悸的是,流沙不是短时间可以形成的,而方才她一直都走在齐绫前面。

      这是在针对齐绫?林霁犹疑。

      湖边有人扎营,林霁独自寻了一处沙坡俯瞰这片湖泊,一成不变的篝火,一成不变的炊烟,一成不变的大漠落日。她从未来过这里,却忽觉一沙一砾一湖一粼皆是熟悉的模样。

      “阿霁!”

      身后有人唤她,林霁从失神中醒来,茫然地回头,看见了站在后面眉眼含笑的齐绫。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了。”齐绫大咧咧地跑到她身边坐下,仰头望着橘黄的天空,远处硕大的日轮正慢慢沉下沙丘。

      “不过这大漠、落日,阿霁好兴致。”

      林霁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齐绫也不说话了,空气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她们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数不尽的时光。

      玉坠可以挡一次死劫,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逆改轮回的宝物,在天道允许的范围之内。

      如果天道不允许了呢?

      林霁沉默地解下了背负的龙吟,鎏金剑镗上两条金龙已经失了色彩,像蒙尘的铜器般灰暗,躺在掌心中的乌木剑鞘沉甸甸的,她捧着它,转向了齐绫。

      “相逢一场,没什么好送的。当初说只能出鞘三次,其实是里面的龙气只够调用三次而已,不过即使没有了法力加持,这把剑本身也算锋利,便赠给你吧。”

      “阿霁?!”

      齐绫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你就很反常,忽冷忽热的,分明刚才还那么亲近,现在又像是临别赠言一样……”话至最后带上了几分委屈。

      “没什么。”林霁平淡地应了一句,她站起身抖了抖衣摆的黄沙,忽然问道:“阿绫,你想要长生吗?”

      “阿霁身为道门中人应该知道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长生啊。”齐绫轻轻摇着头,继而道:“就算真的有又如何呢,长生就那么好吗?虽然我不会老,不会死,但我的亲友会老会死,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世间,忍受年复一年的痛苦,人有所求时奉你为神明,达不到目的又贬你为妖魔。长生有什么好呢?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生时与友尽欢,为百姓尽力,与一人终老,得以安然长眠。”

      “阿绫会得偿所愿的。”林霁轻声说。

      “阿霁,也这么认为吗?”齐绫看着她。

      林霁避开齐绫的目光,她自顾自向山丘下走去,“阿绫,之后的行程我去与师兄一道。”

      “林霁!你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愤然向前,却再也没抓住那抹青衫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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