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龙吟 ...
-
变天了。
前几刻还是炎炎烈日,倏尔间雷声轰鸣,乌云密布,仿佛海水从天空倾灌入城中。在这样极端的天气里,东街西巷的商铺纷纷关了店门,行人叫骂着各自往家赶去。城北齐家大宅里,来来往往的下人脸上皆是慌张之色,干净的热水一盆接一盆送进屋子,很快又被染成红黑色送出来。
浓郁的药香也祛不尽这间屋子弥散的血腥味,床榻上的女子面色苍白,身体冷得像块寒冰,如果不是鼻下还有微弱起伏的呼吸,任谁都不会怀疑这是具已死之躯。
所有人都很忙碌,只有一个人除外。
林霁踽踽独行在一片黑暗里,她衣衫整洁,身体上也没有伤痕。她睁开眼就是这样,周围没有一点亮光,残存的记忆是被摄青鬼贯穿了心脏,她觉得她应该是死了。哪有人被挖出心脏还能活呢?林霁走着走着摸上了心口,她感受不到胸腔的震动,却莫名心痛,一种被悲伤吞没的心痛。
她好像忘了什么,她很难过。
也许那句话不该说的,不过齐绫可能也没听见。
林霁还是漫无目的走着,如果她死了为什么系统还没出现呢?难道她死不是结束点,非得男女主的才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她开始胡思乱想,齐绫一定很难过,她也很难过,江善估计会很开心地上门提亲,然后被暴揍一顿赶出去,噗。
原文的剧情到底改了多少?赵溪瑶既然重生了,顾无言还会遇到前世一样的危机吗?摄青鬼死了,荧惑守星的天命她还没来得及改变,齐相还会代皇帝死吗?林霁越想越不甘心,她不会是史上最菜的穿书者了吧,恋爱没谈成,剧情也没能扭转,原先世界还回不去,待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虚空里像是一个游魂。
“唉,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从无边黑暗里亮起一点白光,熟悉的声音如古钟般在耳边回荡,林霁惊喜地朝着亮光跑去。
“师父!”
“吾徒,为师传你这么多法宝,怎么还弄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为师甚是痛心啊甚是痛心。”
林霁对着眼前笑眯眯的白胡子老道果断翻了个白眼,“师父,这可是摄青鬼唉!我才多大啊,你看看之前能除摄青鬼的哪个不是宗门隐世不出的长老——”
“此言差矣,我张道一的徒弟自然不能以常人论之。”张道一捋了捋胡须,又道:“吾徒自幼聪慧,通天眼,通天耳,却通不透这宿命。”
林霁默了默,轻声问“师父,我一直算不出我的运道,然而近日几卦却都显大凶之兆,是否是我大限已到,劫数将至?”
“唉……”
林霁心里一紧,她这位师父神通广大,从来都是一副乐呵呵遇事不惊的样子,然而从刚才相遇到现在林霁已经听见他两次叹息。
“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然而人之有私,罪莫厚于甚欲,吾徒,错的不是你啊……”
张道一伸手抚摸她的发顶,掌心的温暖让林霁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师父,我不明白。”
“你的师兄不日将至上京,之后劫数你自会明白。现在,你该回去了。”张道一拍拍她的肩膀,指着前方黑暗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去吧吾徒,大徒弟指望不上了,小徒弟得给为师带个徒媳妇回来。”
喂喂,好歹也是名门正派的掌门人,不要一边笑得这么猥琐一边还用上“去吧皮卡丘”这种腔调啊!林霁无力吐槽,在经历一阵高空坠落的失重感之后,她又重新睁开了双眼,这一次强烈的剧痛随之袭来,连发梢神经都疼得颤抖,林霁猛地一个痉挛,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溅湿了崭新的衣襟。
“阿霁!”
耳边响起惊慌失措的呼喊,视野在模糊清晰中交替,林霁身体依然在抽搐,但比先前好很多了,有人紧紧地抱住了她,林霁蜷缩在温暖的怀抱里,她想起来了,她最后一眼见到的并不是摄青鬼。
不是青色,是红色。是如阳似火的红色,是艳若大喜的红色,那一角衣袂在空中飞腾,她扯住一端,仿佛牵住此生不断的红绸,恶鬼不会给予她片刻慰藉,唯有如同此刻宁馨温暖的拥抱才足以使她安心。
“阿绫……”
齐绫听到怀里虚弱的唤声,紧张地问道:“阿霁?你怎么样了,你先别动,你身上刚上了药。”
“我有点饿……”
“阿霁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给你做。”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儿、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鹌鹑、卤什件儿、卤子鹅、山鸡、兔脯……”
齐绫:?
齐绫:“喝粥!”
林霁:“嘤!”
“噗——”一旁的赵溪瑶忍不住笑出声,“阿霁果然非常人,刚醒就能说这么大一段话还不带喘气的。”
“那不还是没得吃嘛……”林霁撇撇嘴。
“好了,阿霁你先休息,我去厨房给你熬粥。”齐绫轻轻捋开她遮目的鬓发,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等你伤好了再带你去吃好不好?”
林霁本意是想缓和一下焦虑的气氛,但齐绫这样温柔哄孩子似的态度实在让她受宠若惊,她乖乖应了声“好”,然后重新靠回榻上,目送齐绫和赵溪瑶离开。
屋门开了又合,林霁等了一会儿,确认脚步声走远后慢慢起身下床。她的脸色依然很差劲,扯到心口肌肉时还是会一阵疼痛,但她已经不需要搀扶能自由活动了,这具身体的愈合能力强到不可思议,也许,她真的非“常人”。
林霁离开寝屋,悄无声息地在齐府院落间穿梭,偶尔聆听一些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从仆人的话里可以判断出她沉睡了有小半月,而这半月里朝堂上似乎出了乱子,老爷和几位小姐皆是满腹心事,府中气氛也十分压抑。
小厨房外,齐绫和赵溪瑶正在谈话,两人的神色都很不好。林霁站在暗处,静静看着她们。
“阿霁已醒的事瞒不了多久,今日又有几家御史联合上奏参齐相,被我留中未发,但大理寺迟迟要不到人,母皇恐怕会下旨出动御林军。”
“阿瑶,我们不能把阿霁和无言交给他们,这是死路!陛下究竟为何执着于此?”
“母皇是相信齐大人的,所以才一直任由他们上折。只是……”赵溪瑶深深叹息,“母皇她现在,已是理政渐不从心,更求于‘万岁’。”
“张氏兄弟,进言了长生之方……又以妖祟作乱为由,蛊惑母皇捉拿阿霁和无言哥哥。”
“如此荒唐之事,陛下竟信也?!”
“如今母皇不肯听我劝告,欲于城东祭天台设审此事,请皇观守德道长为主审官,他是天师道第八十七代弟子,又是张家直系,上京城所在道门现属他辈分最高。”
这家伙比我还低三个辈分呢!林霁暗自吐槽。她沉默地转身离开,齐绫黯然无神的眼眸,疲惫的神情,看得她心脏一阵阵抽痛,这不是她的错,这段剧情还是无可避免地来了,可林霁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回到房间,指尖抚过悬在横架上的剑,一笔浓墨力透了纸背,纸鹤从雕花木窗飞出,以天机书苑的本事下午她应该就能收到厚厚一叠书证了。
等齐绫和赵溪瑶回来的时候林霁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床榻上,齐绫拒绝了她自己喝的提议,舀了一碗白粥,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她,林霁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阿绫,我昏迷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
齐绫持勺的手一顿,很快神色如常地看着她道:“没有呀,阿霁那时候说了什么?”
“没事,没什么。”林霁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
回信在未时寄来,林霁换好衣物,独自向齐父所在的屋院走去。齐父正对着眼前厚厚一叠书折沉思,其上一条条一项项列的全是这几日弹劾他的御史们平日里一些腌臜罪证,只是不知这份“大礼”是何人送给他的。
房门被敲响,在齐父出声应允后,着一席淡青色道袍的女子不紧不慢地从午后刺眼的光晕里踏进了略显昏暗的书房,她长身玉立,容止有度,让人平生出几分好感。
“林姑娘?”齐父凝声道。
“我此来是向齐相辞行的。”林霁坦然作了一揖,“仅有这些尚且不够,我若不出面他们是不会放过齐府的。”
“林姑娘竟有这般好本事。”齐父胡子抖了抖,“那些宵小之徒凭这点攻讦就想搬倒老夫,也未免太小看我齐思敬了。”他沉默了一下,语气罕见地温和下来:“绫儿对你的心思,你知道吗?”
林霁顿了顿,随后点了一下头。
“其实绫儿指责得对,老夫或许是个好宰相却未必是个好父亲。当年之事确是老夫对不起她们母女……”
“呃阿绫她没有埋怨您的意思,她平日里很敬重您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齐父摆了摆手,“虽然那次之后我没有脸面再干涉她什么,但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只是如今之际齐府自身难保,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离京避避风头也好。”
“如今是我不犯人,而人偏来犯我啊。”林霁自嘲似的一笑,随后肃容正视齐父,道“齐相,我此行是为往大理寺了结此事。齐府会安然无恙,只是我有一事想请您帮助。”
“但说无妨。”
“照顾好阿绫,不要让她再为救我而奔波了。”林霁轻声说。
齐父静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好。”
早有官差候在齐府外,林霁坦然地走出府邸,顾忌她“妖道”的身份,那些官差押解她时并没有动粗,更像是将她请去了大理寺。
阴森的地牢里只关押了林霁和顾无言两人,林霁盘腿打坐闭目养神,没有束缚手脚的镣铐,也没有可以通风的小窗,外围铁栅栏上铭刻了镇妖符文,狱卒全都守在了地牢门外。
对面墙上照着一排火把,印在地上的倒影轻轻摇曳,从黑暗里传来踢踏的脚步声和嘲讽的笑声。
“神机妙算的林公子也没算到自己会有下狱的这一天吧,哦不对,应该说是林姑娘。”
林霁睁开眼,江善隔着栅栏半屈着身与她对视,他不无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语气轻蔑:“一个贱民一个妖种,竟敢蛊惑绫儿,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顾无言怒目而视,林霁淡淡一笑:“江公子为何不反思反思自己怎么蛊惑不了阿绫?你口中的贱民和妖种,一个是她的喜欢,一个是她的朋友,你学不会尊重她的看法,凭什么以为我死了她就会喜欢你?”
江善笑容僵住了,原本还算俊朗的脸在强烈的怨怼和恨意下变得扭曲,他恨恨道:“你尽管逞强便是,明日就是你们的死期,我看你还如何嘴硬!”
“逞强的是我,还是江公子你啊?……”林霁慢悠悠说道。
江善无言以对,他狠狠一甩袖子,雪白的衣袍随着沉重慌乱的脚步又消失在黑暗中,锁链摩擦声窸窸窣窣,大门轰地关上了,这里又只剩下了顾无言和她两个人。
昏黄的火把照得地牢越显沉闷,林霁刚想继续打瞌睡,却听见顾无言道:“老大你方才提到的喜欢……”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这呢?”
林霁有些想笑,她扯动着嘴角,昏暗的火光覆上她的脸庞,这个笑容显得苍白而无力。
顾无言凝视着她,“我听见了老大那日昏迷前念得是少卿的名字,你明明也喜欢少卿,为什么一直不愿回应呢?”
“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顾无言说:“我不明白还有什么隔阂能比人与妖之间更大。”
“不是这个原因啊喂——”
林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有些累了,她不是一个喜欢与人争斗的性子,江善的挑衅只让她觉得无趣与疲惫。她想了一会,缓缓道“再说这世间隔阂还多着呢。种族之后,比得是家世地位,再而椿萱是否慈善,再而个人样貌学识。至于对方是男是女这都不再考虑范围内,不说不代表不在乎,而是男女结合的概念已经根深蒂固,它是比人与妖更大的阻碍,众口铄金,你要挑战的是万万人的理念,哪怕是一怒之下伏尸百万的君王也不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地位家世这些都是我和溪瑶所要经历的。”顾无言道:“你所谓的对万万人,如今我和溪瑶都可以撇开成见,你又怎知自己是孤军奋战?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当初我不相信妖能变成人,是你教我的要第一个去尝试,事在人为!”
“哪学来的大道理啊,还拿我的话压我。”林霁笑骂一句,“真是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来来来,你把咱俩处境对调一下。我可以无所谓不在乎,你愿意让她被人指指点点吗?”
顾无言沉默不语,许久后才轻声道:“少卿先做了选择就代表她早已准备好了面对这一切。老大,你什么也不跟她说,又凭什么揣度她的想法呢?”
林霁:……
林霁:这不都我的词吗?你搁这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呢?
“不一样,这不一样,抛却这些。”林霁烦躁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我跟她已经不是人力所能解的了,我要说跨次元跨纬度这些你可能理解不了,就是,嗯——这是天决定的啊,天不让我们在一起。”
“那就逆天。”
林霁:?
男主你清醒一点啊?!你上辈子就是被天命这种莫须有的东西给整得妻离子散,哦没有子,老婆没了自己还挂了啊?!
“别轻易说什么逆天啊,这又不是天的错,这只能说命运弄人啊。”林霁叹气。
“可天给了我们重来的机会,不就是为了不使悲剧重演吗?”
林霁微感诧异,她侧过头看他一眼:“你、你不会也重生了?”
顾无言愣了愣,随后目露茫然,嗫喏道“重生?我只是前几日做了几个梦魇,梦里我是妖族的王,和溪瑶反目成仇,最后还害死了她……”
林霁:……
林霁仰头看向发黑的墙顶,无声发笑,真行啊,真行啊这世界,搁这搁这呢,系统你都回溯了什么啊?!
“可能是预知梦吧。不过,顾无言,你也应该知道了你的身份。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做人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只希望你能不忘初心。”
“我不会后悔。”顾无言斩钉截铁地说,继而垂眸道“只是我连累了老大。”
“谈不上连累不连累吧,这家伙心眼小,总归是要对付我的。你的话是对的,上天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可不是为了重蹈覆辙啊。”
……
会审设在了祭天台,虽是阴天,祭天台前的街道上还是站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有谣传这上京城连日暴雨是老天爷不满于妖物祸乱帝京,故天象异变,警醒世人。百姓不懂那些大道理,却盲目笃信神鬼一事,对她二人又怒又怕,她所行至的道路人墙会自动向两侧散开,林霁坦然忽视那些投在她身上憎恶惊惧的目光,却在看见路尽头的红衫人影时猛然停住了步子。
律法无情,人有道。死囚在上路前还被允许家人喂上一口上路饭,喝上一口上路酒,所以有人在这时候上前,官差也没有阻拦什么,更何况这人还是从四品的上官。
“阿绫……”林霁迟钝地呢喃出来人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齐父不是答应她——林霁注意到齐绫走动时膝关节屈起得很僵硬,走路也是深一步浅一步的。
【“年少时跪了三日,寒气入骨,每逢秋雨冬寒膝盖便如针扎似彻夜疼痛,总像是在提醒我当年的无知轻狂与无能为力。”】
可这不是你的错啊……原文里她十目一行的文字如今真实展现,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叫她近乎喘不过气来,热意袭上眼眶,林霁唇齿哆嗦着,心悸到了极点。
“怎么了,阿霁不想看见我吗?”
齐绫向她走近,故作轻松地朝她笑了笑,“阿霁真是不听话啊,一个人偷偷就跑了,连东西都忘了拿。”她低头,在随身衣袋里寻找,官差们的目光变得凌厉,然而没有想象中的利刃武器,她只是取出一盏雕琢精致的青铜灯盏递给林霁。
“答应送给你的灯,现在还不算晚吧?”
林霁沉默不语,她缓缓地伸出手,在触及灯柄的一瞬猛然发力将齐绫拉进了怀里,身后的官差们被这出人意料的动作吓得一惊,好在林霁并没有作出什么挟持人质的事情,只是侧头轻轻吻了齐绫的鬓角。
“阿霁……”
她听见少女压抑的啜泣,也听见人群中传来“真恶心”的讥讽,林霁松开手,她大步向祭天台上走去,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漆黑的双瞳中酝酿着滔天的风暴。
林霁平静地注视着与祭天台齐高相对的法案,主审她的是张守德,身为始作俑者的张氏兄弟,推波助澜的江善,这些人此时就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得意之色,看她们的眼神就像看两只可以轻易碾死的蚂蚁。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她本就不是弱风扶柳的女子,这场博弈中谁才是狮子,谁才是兔子?
顾无言的存在在这里反倒被忽略了,张守德率先向她发难。
“林霁!你可知罪?”
“我不知。”
“哼!你身为道门子弟,却与妖物勾结意图祸乱上京!”
“守德道长说笑了。”林霁哂然一笑,“那日在齐府我斩杀摄青鬼,保护的是京师的和谐,怎么能说我祸乱上京呢?”
“此虽为我道界一大功德,又岂能掩盖你维护身后那个妖物的事实!有禁卫亲眼见你被鬼物挖心,挖心之人如何能活,林霁,你早非人类,你已是妖魔!”
“后者只能说明我身体素质高吧,你体质差也不能把世上比你强的奇人都视为妖魔啊。”林霁摇着头状似苦恼地感慨一句,又立身肃容凛然道:“至于前者——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同为天生地养,人与妖结交怎么了?你就高他们一等了?”
“满口胡诌!”张守德用手狠狠一拍桌子,案上搁置的器物抖了一抖,他冷呵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枉顾前朝末年鬼怪肆虐三都,致使百姓民不聊生的事实,不计先人响应道令救世济民之心,数典忘祖,实为我道门之败类!”
“道长要论这个的话,不妨再往前想一想鬼怪为何会肆虐三都?”林霁音调越平静,隐含的冷意也越浓烈。
“前朝庚子年间,四方兵起,落第生黄晁率军入三都,屠城三十日,致使富庶的中原赤地千里,尸横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其罪更甚妖魔百倍!此后岂是鬼怪作祟?而是那枉死的冤魂不得轮回,夜夜哭嚎!至于你所说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林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八个字,“那日我在夜喜庄面对女鬼声声泣血,字字诛心的控诉时竟无言以答,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些恶人却没有。再被人害死前,她们亦是吾等之同胞,亦是陛下之子民!你身为上京城第一道人,享受皇家供奉,吃着百姓交纳的鱼粮,却连为她们鸣冤平屈都做不到,数典忘祖的是你才对!”
“你你你!”张守德接连说了三个“你”字,他喘着粗气,胸腔剧烈地起伏,手臂粗暴地扫落案上的摆设,腾地起身指着林霁气急败坏喊道:“你,你屈屈一个走旁门左道的后生,有何资格指责我!”
“她当然有资格指责你!”
人群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呼,一名黄袍道人高举着一本小册几步跃到了祭天坛前,“谱牒在此,她乃是天师道现任掌教张真人座下二弟子,林霁!”
“‘饭桶’师兄!”林霁看着被官兵拦住的张振明险些喜极而泣,“你也太会卡时辰了吧!”
“小师妹别急,这不是回宗门给你取这玩意儿耽搁了嘛。”张振明嘿嘿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中林霁落在齐府的黑剑高抛出去,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小师妹,接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张守德已完全陷入了呆滞,坐在后头的江善嚯地起身朝着官兵骂道:“你们在干什么?犯人持兵行凶,还不快将她拿下!”
“没有本宫的命令谁都不许上前!”在御林军拱卫下乘着玉辇而来的赵溪瑶一声清喝止退了欲动的官兵。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背德离道,曲解天命,今日我便代天管教于你!”
林霁目光扫过高台上那些或扭曲、或惊惧、或愤恨,或忌惮的脸,一股怒气倏然升腾。前生就是这些人为了他们那点狗屁私心害死了赵溪瑶,害死了顾无言,害得她的齐绫凄苦一生,重来一世,他们什么也没改,改变的是她。
掌心缓缓抚过剑鞘,剑镗雕刻了三条金龙,其中两条在指尖触碰时散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仿佛活了一样。剑名龙吟,盖因张道一铸剑时抽了三条龙脉融入其中,有一道在斩杀摄青鬼时已经用掉了,而现在——她右手覆握剑柄,那满腔怒气终是化作出鞘时一声清越的铮鸣,一道金光自剑尖冲入云端,林霁竖剑身前,面朝禁宫而高呼:“陛下!这祸危紫薇的妖祟不在江湖,而就在这庙堂之上!”
天象骤变,在她头顶上方的苍穹扭曲出巨大的漩涡,整片天际的乌云以惊人的速度向着空洞旋转收缩,以祭天台为圆心掀起摧毁一切的狂风,高台轰然倒塌,断木残垣被卷进汹涌的风暴,空气墙被风刃切割得支离破碎,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在天地间回荡不休,离祭天台近的百姓被风栽倒,离得远的在扩散的低压下只得俯首爬行。
唯有林霁站在中央风眼始终保持竖剑指天的姿势,她的衣袍被舒缓的风流轻轻鼓起,手持的八面古剑散发出朦胧的光晕,那一点光线隐隐与天穹的空洞相连接。她面带微笑,开合的嘴唇念诵着古老的九字真言,闪烁的雷霆在漩涡交汇,金色巨龙从漩涡里探出龙首,睁开它斥满威严的双目。
潮海般恐怖的威压从天而降,林霁面容僵硬,她其实不是在笑,而是在这股重压下面部肌肉已经痉挛,右臂的肱二头肌早已紧紧绷起,皮肤表面渗出豆粒大小的血珠。她额间全是冷汗,发麻的右手连维持举剑的动作都很困难,连轻微的移动都比绞碎摄青鬼的心脏还要艰难百万倍。
灿金色的雷霆巨龙一点一点从漩涡里露出身形,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放慢了,可以清晰地看见从四面八方扑涌而来的雷弧是如何铸成它的鳞甲,它的前趾,它的后爪。众人被这眼前这一幕所震撼,却听见人群里传来尖锐的凄鸣,张氏兄弟中的哥哥面容扭曲,竟腾地冲天而起,在一阵烟雾里变成了牛首蛇身的形状。
“那是、那是蛟啊!”人群中有人出声喟叹。
“五爪为龙,四爪为蛟。原来这身受盛宠的张氏兄弟竟是恶蛟所变,难怪真人说这祸患就在庙堂之上!”
“仙人!仙人降世,护佑我等!”
百姓悄无声息地跪倒了一片,从“妖道”到“仙人”,大概林霁自己也没想到民风变化得这么快。不过此时她也无暇顾及这些,林霁深吸一口气,手腕缓缓移动,剑锋直指恶蛟,金色巨龙降临世间,它挟着漫天浩荡的雷威撞向恶蛟。
轰!
炸裂的雷光宛若一朵朵盛开的烟火点亮了暗沉的天幕,这是多么美丽而炫目的盛景,用毁灭来涤荡世间的污秽。雷声过后,是缱绻如珠帘的细雨,是细雨后霁色如晴昼的苍穹,林霁将剑收回剑鞘,她步伐沉重迟缓地走下祭天台,台下站在最前的是她的齐绫。
周围是一片狼藉,两人静默着对视,林霁抬手用指腹抹去她眼眶下的水珠,分不清那是雨是泪。她抱住她,她亲吻了她的唇,百姓匍匐在地,高呼“仙人福泽”“天作之合”,竟也有先前讥讽“恶心”之人。
……
那天之后,林霁又失去了踪影。齐绫找遍了上京城也没能找到她,坊间津津乐道着她祭天坛上的风采,谣传她为谪仙人,对深受仙人爱慕的齐绫报以最大的善意。
齐绫哑然失笑,却对百姓间越传越盛的传言无奈,对似乎刻意在躲着她的阿霁更是无可奈何,有时也会揣度起那人那日略显凶猛的亲吻,她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齐绫很快便无暇去想这些了,张彦之获罪前曾进言,大荒之中,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女皇陛下招她进宫,下旨命她领队北行寻找甘木。
大抵明君圣主都逃不过晚年智昏的弊病,齐绫对此啼笑皆非,古籍之事真假莫辨,当年徐福求仙药,直到如今更不归,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之事呢?话虽如此,却也不得不领旨备行,同往者有顾无言及张真人座下大弟子——也是林霁的师兄张振明。
出发前上京城刚下过小雨,空气中泛着土壤湿润的清香,城门处,一行车队整装待发,他们赶得早,进城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便是赶早的商贩也还在睡梦之中。
马儿吃饱了草料,嘶鸣两声将要出发,张振明走到一辆马车前敲了两下车辕,厚厚的帘幕被掀开,坐在里面的齐绫刚欲发问,张振明努了努眼睛,齐绫寻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到荒凉的城门口步出一人正慢吞吞向着他们走来。
“阿霁?!”齐绫惊喜地跳下马车,“你这家伙躲了这么多天,总算还知道来给我送行。”
“我不是来送行的。”林霁平静地说,“我是来和你们一起出发的。”
齐绫错愕,很快锁紧眉头,语气变得严肃:“不行!我们此次是北行,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劫数在北,你快回去,好好地待在上京等我回来。”
林霁很认真地听她说完,然后开口了,却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阿绫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心意吗?”
齐绫一怔,林霁看着她的眼睛,坦然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这次同往,是我向陛下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