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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相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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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噩间依稀记得醉倒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顾无言对她说:
“你道这世间万物是个话本,又怎知……”
怎知什么?后来的话是如何也记不清了。林霁胃部蠕动,她猛地弯身,坠入一片黑暗,再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那酸爽仿佛容嬷嬷拿针对着她的脑袋扎了一晚上。
柔软的床榻,清爽的熏香,林霁呆滞了好一会,断片的思维总算连上了线,怀抱的被褥有着熟悉的香味,暖如秋光。这不是她的房间,这是齐绫的寝卧,她应该是被带回了齐府。
林霁把脸埋进蜷成一团的被沿,汹涌而来的味道被深吸进肺里——这好像有点变态啊自己,囧。
她落荒而逃地摔下床。
小圆桌上放了便笺,林霁飞快扫过纸上清隽的楷体,将带字一面朝下放了回去。昨晚果然是齐绫带她回来的,旁边放着醒酒汤,林霁囫囵吞下,换了衣物带上随身布囊心不在焉地走出门。
马车里的事只字未提,那句意外好像只是她一场美好的惊梦。然而回忆中每一处细节,每一份心悸都在一遍又一遍提醒她,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你喜欢的女孩子也喜欢你。
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幸运个鬼!
如果可以林霁也想回到过去心照不宣的时候啊,可以拿“没机会”“她不喜欢你”来搪塞自己,阻碍潜意识里对齐绫的感情。与其说她对感情愚钝,不如说是装傻逃避,她当然可以对着纸片人哇哇大喊老婆我爱你,因为那是绝对不可能成真的东西,现在纸片人活了,林霁怂了。
她总是这样,不敢去争取什么,对待喜欢就是拼命的压抑,对待一份无疾而终的感情就是躲避。她从始至终都是那样懦弱的人啊,表现得清心寡欲只是害怕去争取,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还得是别人拉着她跑。
林霁攥到发白的手指缓缓松开,血色重新回到指尖,有一瞬间这些于她都不重要了,空亡,大凶之兆。
“林姑娘,这边请。”引路的婢女领她到了一处正厅,齐母高坐堂上,齐晴和齐霜都在,唯独不见齐绫。
“父亲招小雨儿去谈话了,过会就来,林姑娘莫急。”却是性子最为直爽的齐霜见她环顾一周,目有所思,急急出声道。
齐母闻言瞪了齐霜一眼,林霁面露尴尬,她这下明白为何齐母昨日如此多诘问了,她真成拐带人女儿的坏家伙了。
然而再想其他已无意义,林霁稍一颔首,在齐母的许可下取出罗盘绕着这间大院转悠起来。罗针有条不紊地偏动,也不知走到了何处,经过训练的感官敏锐地对阴气产生了反应,手臂肌肤无可抑制地泛起鸡皮疙瘩,呼进喉腔的每一口空气都冷到近乎凝结。
“这、这里是老爷的书房,林姑娘您要进去吗?”下人颤颤巍巍地说。
林霁顿住,她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再等等。”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祸根在齐父这,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林霁静静伫立在屋外,制止了小厮的通报,齐父招齐绫来书房问话,八成和她脱不了干系,书房隔音很好,但零碎的争吵声还是落进了耳里,震得她心绪起伏难安。
这样想来江善恨她情有可原,原文里齐绫为顾无言和齐父起了争执,现在主角换成了她,林霁无言以答。她能改变齐绫喜欢顾无言,现在谁来帮她改变呢?可是怎么办,她也很喜欢她啊……
林霁心乱如麻,门开了,午后的阳光流淌过她泼墨般的长发,落进清澈的眼眸,并着那张绝美的容颜一起融进林霁的心里。
沉郁的气氛在齐绫扬起笑容的一刻烟消云散,紧接着是一声充满惊喜意味的“阿霁!”
林霁点头,附和着扯起微笑。她的目光在屋内屋外光与暗的界限游离,笑容明朗的齐绫与脸色阴霾的齐父形成了鲜明对比,慑于她身后齐父沈肃的气场,林霁没有与她过多交谈,等姗姗来迟的齐家两姐妹稍作解释,齐父沉着脸挪开了步子。
林霁没有多想,兀自进去勘探。原文里齐父对拐跑小女儿芳心的顾无言全程没有好脸色,她也就不指望能赚几分好感度了。指针在进入书房后开始疯狂乱转,震得她虎口发麻,几近脱手,林霁反手将罗盘扔回包里,指摁眉心,开双目天眼。
周围出人意料的干净,没有一点象征冤魂的黑气存在,林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逡巡了一圈,终于在一处书架边缘看见了溢出的淡青色气体。薄如一缕轻烟,然而相比烟雾,光在这里被拒绝了。光线无法透过它形成一条通路,书架被青雾缠及的部分生出了蜂窝状的凹坑黑点,因面积过小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强烈的不安接踵而来,林霁机械地伸出手,在触及书架外端时粗暴地发力掀翻了它,继而抄起一旁椅子猛地朝墙上抡砸。
看似厚实的墙壁在暴力倾泻下露出一个通往不知名处的暗道,身后的怒喝声戛然而止,齐父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是何时有的暗道?!”
“阿爹不知情?”
“不知!”齐父抖了抖胡子,依然板着张脸,眼里却是十分惊诧。
林霁走上前点起一根火折,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密道一角,密密麻麻的软体动物爬满了两侧石壁,地面上成群结队的蚯蚓翻腾一团扭成麻花形状,在火光亮起的一刻倒挂交叠的蜈蚣倏地窜入黑暗,液体粘稠的臭味扑鼻而来。
几个下人当场吐了出来,林霁仍是呆站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积压的恐惧在心头炸开,她闻到了浓郁的尸臭。
“有尸臭味!阿霁——”
“别过来!”
林霁打断了齐绫,她独自举着火折试探地一步踏进密道,“别过来……”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齐府的凶险超出了她的预计,希望是她感知错了。林霁心悸得厉害,她一边向下挪动着步子,一边出声制止齐绫上前,“阿绫,带他们离开这里。”
“去找顾无言来守着外面,这里只能我一个人下去。”
林霁将布包甩给了齐绫,一直背负的长剑被她解下来插在了腰间,她持着火折,左手覆握剑柄,像一位蓄势待发的将军。
她走进甬道,环境潮湿异常,空气中的水分近乎饱和,在一片静谧中,偶尔响起靴子黏过软虫时发出爆浆的啪嗒声,四周弥漫着腐烂的气味,林霁沉默地走着,双眸如同那些光所无法覆盖的区域一样漆黑浓重。她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潮气从四面八方围堵她手上单一、微弱的烛火,即使没有这点光在天眼的状态下她也能看清前路,然而她抬手将火烛高高举起,照亮了堆叠在周围密密麻麻形状不一的尸体。
她站在尸海里,老鼠窸窣流窜在腐肉之间,长腿多足的蚰蜒盘踞着腹腔肋骨,成群的蜗牛吸附在尸体表面,像是为它披挂上一件古铜色锁甲。喜阴的动物与腐败的尸体在这幽暗潮湿的环境中达成了诡异的生态平衡,闯入者和她手中微小的火光打破了和谐,水汽悄然凝结成珠,冰冷的液体从顶端大滴坠落,密室中下起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火折熄灭了,取而代之是剃尽的颅骨在黑暗里散发出绿色荧光。
林霁压下喉间的蠕动,还好她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否则看见那团“开花”一样尾部放光的马陆,她一定会忍不住吐出来。有人在齐府地下模拟出这片乱葬岗,其目的是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顾无言拦住它!我靠,快让护卫离开——”
青色影子势如蛮牛从书房撞出,跟在后头的是灰头土脸的林霁,齐绫从未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发冠残缺一半,外衫满是利刃切割的裂痕。先前的怪物被人群包围在中央,瀑布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裸露在外的肌肤细腻光滑,纤细的腰肢,饱满的胸脯,它有着人类女性所具有的一切体表特征,面对这具没有衣物遮拦的胴体,在场所有人却提不起亵渎的欲望。
女尸从发顶到脚趾的皮肤表面呈现出青铜器氧化后的绿色,它睁开了眼睛,宛如在雾隐山林中忽然亮起了两盏暗红灯笼,除却平增心悸外更招引不知名的危险。
「被人以非人手段迫害到奄奄一息将死不死再被丢到乱葬岗一类的阴气之地最后抱着怨恨求生无门,撑了好多天才断气的话就有可能变摄青鬼。摄青鬼尸体死而不僵,因为怨气太重血脉在死时一瞬逆行,死后七七四十九天血会变绿。」
林霁早特么该想到男女主分不开,还好女主现在不在场,这满院的皇家禁卫军在摄青鬼面前都不过是纸糊做的灯笼,不堪一击。摄青鬼不因大仇得报而散,现有法器基本对它无效,符纸在它面前就真的只是张纸而已。溯回整个法术界,杀死摄青鬼的次数屈指可数,无一不是法术界赫赫有名的法师以纯阳之气设陷。
林霁持剑的右手在身前挥霍出光滑的扇形,指甲划过金属的刺耳声霎时响起,它只是简单地挥动手掌,弯曲的十指在阳光下折射出刀光般的锋利,两力相撞,横扫的掌风将林霁狠狠拍飞了出去。
她半跪在地,冷汗浸透后背,剑尖在大理岩地面摩擦出一丈长的沟壑,仅一招高下立判。在场只有顾无言的肉.体强度能够与之较量,再厚再坚硬的盔甲在这种级别的鬼怪面前也只剩支离破碎的下场,一朵朵血花在庭院中绽开,溅上血液的牡丹越发妖冶,林霁低垂着头,流动的血水蜿蜒成河,染红了鞋底。
原文里有摄青鬼的存在吗?没有。来不及动用还是这只是针对她的?林霁听见了庭院里此起彼伏的呼救声,也看见了齐绫正朝她的方向跑来。
别过来啊……林霁心说,她的视线像蒙上了一层雾,肋骨大概是断了,动一下胸腔就是一阵隐痛。顾无言正在与它搏斗,刀枪剑矛,武器断了就换成拳脚扭打。林霁被齐绫扶了起来,靠在她的怀里积蓄着体力。
与刀大开大合,霸道与力量的象征不同,作为君子之器的剑使用起来更偏于轻盈灵活,有潇洒如青莲客挑抹提揽行云流水,破敌之余赏心悦目。然而林霁的剑法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么好,一套带走是不存在的,所以只能回归最初的奥义——刺。
剑本初是一件“刺兵”,所谓白虹贯日,彗星袭月,无他,唯快尔!她的师兄承袭了天师道正统剑法,她只需要学两招——刺和躲,保命也是成为优秀剑客的一种嘛。林霁在张道一高强度的“毒打”下练就了灵巧的身法,与师兄比剑五千场只赢过一场,这一场只用了一击,十年磨一剑,一剑霜寒十四州。
林霁当然可以现在甩手就跑,但她不能。从走进齐府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这场博弈她不能输,我们是彼此相悦的喜欢,所以挡在前方有一千座山,就削平这一千座,有一万片海,就填平这一万片!厉鬼要打,家长好感度要刷,总不能因为高考场上监考老师太凶就临阵脱逃吧。
“大圣降妖还得考虑妖后面有没有人呢,想伤害新娘也得问问新郎同不同意啊。”林霁低声呢喃,她推开齐绫,像一支强弓射出的利箭,腾起的双袍是展开的羽翼,持握的长剑是泛着寒光的箭头,伴随沿途空气被撕裂的啸鸣,剑刃刺穿了摄青鬼的身体,与此同时,青色利爪也贯穿了她的后心,流经心房的血液停滞了一瞬,林霁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地听见心脏勃勃的跳动声。
世界在她眼前忽然变得清晰无比,唯有耳畔的声音在不断远去。极限一换一,血亏啊,林霁笑不出来,她面无表情地扭动剑柄,绞碎它早已死去的心脏,她们以相拥的姿势轰然倒地。
没想到最后一眼是见鬼,这可真是见鬼!林霁被自己逗乐了,她安然地睡去,嘴唇蠕动着发自心底的叹息:
“我们终会在下一个世界相见,我也很喜欢你。”
……
聚贤楼是南街规制内最高的一处建筑,顶层一间小室内,两名白衣男子正举棋对弈。
“你有几成的把握除掉那个妖道?”
“十成。”
“这么笃定,你在齐府留的那个怪物会不会伤害到绫儿?!”
“江公子当初带它进府时可未曾考虑过这个。”
“你!”
江善又惊又怒,眼前这个笑容和善的白衣男子正是陛下的男宠张茂昌,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前世那般唯唯诺诺的张氏兄长,私底下竟是心思如此深沉的一个人!
“放心,它由我操控,绝不会伤害到你的心上人。”张茂昌捻着墨玉棋子的手一顿,他侧身俯瞰远处的大宅,眉头微微蹙起,“摄青鬼死了,你这个情敌果真有些本事……”
“死了?!”江善又是一惊,“你不是说十成把握能杀了她吗?!现在好了,能杀了摄青鬼,她的名声要响彻上京了!”
“你慌什么,这本来就在计划之中。”张茂昌扔下棋子,起身抖落衣袖,“你说的那妖物也在,回宫禀报陛下,如今有皇家禁卫做见证,那妖道又身负重伤,正好一并抓获。”
“相府出了如此大事,齐相难辞其咎。你去联络一些御史一同上奏,参他治家不严,勾结妖物,其心可诛。待齐相丢官去职,齐府自然败落,之后你再上门,是妻是妾不过你一念罢了。”
“好。”江善点点头,沉默片刻,双目炯炯道:“我此生只会有绫儿一个正妻,待此事结束,我会八抬大轿娶她过府。”
“呵,随你吧。”
哐!
远处炸响一声惊雷,天际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