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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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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这是哪里?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在床下,倚靠着床脚,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坐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脖子很酸,腰背很痛,每一口呼吸都耗尽了气力,似乎刚刚逃出无边的黑夜。
他忍着辘辘饥肠和渴得冒烟的喉咙,撑着床沿,缓缓坐到床上,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一小袋面包和半瓶矿泉水上。
他环顾着这个房间——一间非常普通的宾馆大床房,按了按电灯开关,没有反应。他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拉开窗帘,久违的阳光一下子照满了房间,在雪白的大床投下金黄色的影子。没有灯、没有电,只有阳光依旧透明饱满。窗外是月国哈克郡的哈里斯大街,曾经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地方,如今却空空如也,大街上没有行人,店铺都拉上了卷闸门。他的窗户正对着一个停车库,广告牌上写着:停车——36月币/小时起。
36月币/小时
每小时最低工资的7倍
一个单身汉一天的饭钱
但在这条街上,只够一个小时停车费
对面车库仅停了一辆黑色林肯,车窗砸坏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每一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摄像头,也没有明显的监听设备。正对着大床是个条案,上面随意地放着一个手机,条案前面立着一个红色的拉杆箱,撑起的拉手上还搭着一条小毛巾,很有生活气息。
他再次望向床头柜上的一小袋面包和半瓶矿泉水,犹豫片刻,终于拿起来撕开了包装。面包很不新鲜,味如嚼蜡,可对于饿极了的人来说,却是无与伦比的美味。他生怕吞得太快,容易哽噎,一小口一小口地撕着面包,就着一口水,慢慢地吃,吃得干干净净,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他缓缓下床,走进卫生间想洗手,才发现没有水。
重新回到床上,他抱着膝盖发呆,眼神茫然。
这是一个年轻的亚裔男性,身高超过了一米八,脸色苍白憔悴,剑眉深目使面部轮廓更显得硬朗削瘦。在亚洲必是一张可以颠倒众生的明星脸,然而按月国的审美,他不够高大,不够黝黑,也不够壮实,顶多称得上一句小白脸。身上的白衬衫已经很皱了,背面映出淡黄色汗渍的形状。
他抱着膝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盏灯,指引着家的方向,那么温暖,却那么遥远。他像一个在外面受了挫折的孩子,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心里只想回家。
月国不是家乡!他很清楚。
那么,家国在哪里?
大病初愈的身体还很虚弱,但吃了点东西,总算有了点儿力气。他偏过头,望着床头柜上的东西,若有所思。拿走面包和水后,床头柜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胡萝卜发夹,刚才居然没有注意到。发夹是塑料的,还算精巧,“绝对是月国买不到的好玩意儿”——他的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是用花国语说的,但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摸出一只黑色的水笔,无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发现一个经年的好友依然始终陪伴在身边。他反复琢磨着这支水笔,没有察觉什么特别之处,只得继续放回裤兜。
房间里干干净净,不知是刚入住,还是打算退房。条案上的手机和床前有一个红色拉杆箱里或许能找到他的身份信息。可惜手机早已没电关机了。箱子倒是打包得整整齐齐,里面有两套男装,两套女装,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化妆护肤品和小饰物。
他震惊地看着那条粉紫色的长裙,颤抖着拿出来抖抖开,往身前比划了一下,发现自己绝对塞不进去,终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是别人的衣服。衣服是最大众的牌子,也是亚洲女性最普通的身材,没有特殊之处。
他放下衣服,目光从箱子里的女装,移向床头柜上的橙色发夹,道德感像夏日的蝉鸣一样嗡嗡作响,他意识到自己绝对不可能在没有婚姻承诺的情况下与一个女性这么亲密——这些私密的东西也许意味着,他结婚了,但妻子不见了,留下不多的食物和水走了。外面这么乱,她能去哪儿?
他望着镜子里自己大病初愈后虚弱苍白的脸忍不住幻想,也许他的妻子非常爱他,看到他生病了,冒着危险出去买药,还没有回来。他真的有妻子?她还在吗?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越想越忐忑,打定主意待会儿出门去附近的药店转转,也弄点水和食物。
他继续翻找拉杆箱,从夹层里摸出了两千多月币,一个卡包,还有三本护照——都贴着他的照片,做工精美逼真,不知道哪一本是真的。
他将三本护照摊在床上,仔细地分辨着磨损的程度,发现没有明显的差别。这三本护照,一本花国的,一本月国的,还有一本星国的。花国那本护照上的名字叫贺涵,他觉得这个名字不错,暂时就这么自称吧。
他的精神渐渐振奋起来,思考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需要找到那个脑海里完全没有印象的妻子,还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网络,需要给手机充电……
他收拾好东西,打算出门转转,却发现宾馆的房门是密码锁,而且是最老式的那种按键密码锁。他叹了口气,不记得密码,怎么办?
这种小事似乎难不倒他。他从床头柜里翻出宾馆里常备的记事板,上面插着一支铅笔。他取下铅笔,折断笔芯,操起台灯底座,将黑色的笔芯碾碎,小心地洒在密码锁按键上。奇迹出现了!常按的按键果然沾上了黑色的粉末,分别是0,1,4,7四个数字。
他试了一下1047,一边按键,一边感受着指间的压力与按键的声音。他有一点儿紧张,不知道可以连续试错几次。他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着几率最高的几个组合,深吸一口气,又试了试4071——运气很好,锁打开了。
他小心地擦掉按键上的痕迹,看着这个过时的机械密码锁,不太放心,又在门内做了一个反扣,才关上门向外走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于开门弄锁这类事情十分娴熟,某些猜测令他心里很不舒服。
走廊里并不阴暗,但静悄悄的,有些门紧闭着,有些门半掩着,可以看到里面乱糟糟的床,显然收拾房间的阿姨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
因为没电,电梯停了,他从楼梯往下走,一楼的前台边坐着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具尸体,青黑色的尸体。
他漠然地望了一眼那具尸体,没有靠近,转身在一楼转了一圈。
这个宾馆规模很小,没有配餐间,没有食物和水,只有布草间,有不少干净床单。他扯了一块布当作口罩围好口鼻和身体暴露的部分,这才往前台走去,打算仔细看看那具尸体。
正值秋季,气温不算太高,尸体比较新鲜,是个干瘦的白人男性,表情狰狞,显然死前非常痛苦;没有外伤,全身皮肤发黑,类似于CO中毒缺氧死亡后的青黑色。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坐在前台窒息而死?他望着敞开的宾馆大门,心里有些疑惑。
他死前没有向路人呼救吗?
没有叫救护车吗?
为什么死了都没人管,任他趴倒在宾馆的前台?
他拿起前台的固定电话,依然打不通。
心里疑虑越堆越高:到底只是宾馆断电,还是整个城市都出事了?
他尤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尸体如此淡定?没有恐惧,没有惊诧,安安心心、因陋就简地准备防护,耐心观察……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他走出门,外面蓝天白云,气温凉爽宜人。他出门向右,打算逢街右转,以宾馆为圆心探索一个小圈,不料第一个右转就遇到了人,是两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不知道是黑人还是墨西哥裔,一人扛着枪,另一人在抽烟。看到他,抽烟的那个骂了一句:“该死的亚洲人”,冲上来就想给他一拳,他一猫腰,反从另一边穿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向他的同伴,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夺下了他肩上的枪。
他熟练地打开保险栓,对着骂他的那人脚下开了一枪,那人后退几步,拔腿就跑。贺涵调转枪头,抵住了枪的原主人,枪杆往下一压,那人颤颤巍巍地慢慢跪下去。贺涵冷漠地用枪指着他的脖子继续往下压,直到他的脸完全贴合在地面,才出声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说错一句,就去死!”那人被压在地面上,努力地点头,浑身哆嗦不停。
贺涵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大致情形。
哈克郡断水断电已经三天了,之前一场席卷全城的大流感,使医院、学校、工厂和发电厂都停了工——这不是简单的流感,而是大规模传染病,最初的症状和流感差不多:发烧、咳嗽、全身无力,但主要表现为肺部感染,重症发展为窒息以及由此引发的心肺功能衰竭。或许因为亚裔人口更易感,重症比例更高,很多人都说这病是亚洲人带来的,点燃了针对亚裔的种族仇恨。贺涵想起死在宾馆前台的白人老头,摇了摇头——灾祸面前,人人平等。
“滚吧!”贺涵心情很好地收回枪,挎在肩上,看着那人跑得屁滚尿流,不敢回头的熊样,忍不住冷哼一声“欺软怕硬!”
宽阔的大街上又只剩他一个人了,手里有枪,心中不慌,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然而,他对自己的身份愈发疑惑起来:身手不错,至少是远超普通人的水平,虽然身体还很虚,但相当灵活。他对枪械很熟悉,但准头一般。他是谁?杀手?江洋大盗?毒品贩子?这些名词令他恶心。
再往前走便是一家cvg大药房,全国连锁的药店,卷闸门早就被撬开了,里面翻得乱七八糟。他没有进门,在门口看了一眼,这种店面的布局一目了然。感冒药、退烧药那一大片的架子都空了,而平素经常缺货的防晒霜、胃药架子上还有不少存货。靠近门口的地方立着一台自动贩卖机,看造型应该是卖矿泉水、饮料的机器,早就被人砸了,里面空空如也。
他再次扫视一圈,确认店里没人,便离开药店,继续往前走。
他挎着枪,走得很慢。周围的铺子大多关着,有一些小店被砸开了,平民超市玛斯大卖场不仅关门大吉,而且用木板钉死了所有出入口。整个大街一片死寂,他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楼上的某个窗户里射出冷弹,怕路边突然伸出一只瘾君子枯瘦的手。
走回宾馆的最后一个拐弯路口,他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人。
他站在路口四顾,这里本应是一个繁华的路口,现在却连一个路人、一辆车都没有。马路边是敞亮的绿地,只有绿地与马路交接处的一堆垃圾,令他有些在意。
说是垃圾堆,其实本来是几个垃圾桶,前前后后堆满了黑色的塑料袋,远看就像个垃圾堆。他挂上临时口罩,走近垃圾堆,拨开苍蝇嗡嗡的黑色垃圾袋,看到了一只白皙的手臂。顺着手臂的位置继续清开垃圾袋,看到一个亚裔女人蜷缩在垃圾中间,双眼紧闭——没有死,发着高烧。
他蹲下来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衣服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质地。耳朵上有耳洞,但没有耳环,卷卷的短头发粘在脖子和前额上。贺涵忍着恶心的味道,在她身上掏了掏,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能标识她的身份。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倒下的时候,选择了一个视野开阔却又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位置。扔掉了身上值钱的东西,连耳环也摘掉了,只留下没有防护的耳洞,避免因外物而遭受额外的痛苦。
这时,贺涵突然注意到,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他掰了一下,没有掰开。他想了想,附在女子耳边,用花语说道:“亲爱的,到家了,没事了。”奇迹般的,女子的手心松开了,里面是一粒药。
“她是花国人,”贺涵想,“她听懂了我的话。”
他举起那粒药,在阳光下辨认着药片上的标识——布尔罗,是一种退烧药。
他直接把药塞进女人嘴里,背上她,往宾馆走去。
宾馆里,贺涵看着雪白的床上那个又酸又臭的女人,心里写满了拒绝。
“这个人,可能是我的妻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品味。
然而,身在异国他乡,碰到一个花国女性,见死不救并不是他的风格。
而且,那一粒药,令他有些动容。她有时间摘掉耳环,却没空吃药?所以,那粒药是留给她珍重的人吧!
也罢,捡便捡了,有什么可后悔的?何况能不能熬过去,只能靠她自己硬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