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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茶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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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棕色的液体轻轻荡入白瓷杯中,在杯壁撞出白色浮沫,热气蒸腾,茶沫散去,杯中像是盛着一块晶莹的琥珀。
帝国学院,院长办公室,乌斯利刚坐下,面前就沏好一杯的红茶。
他接到梅格院长的传信,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种植园的草木清香。在坐下伊始,乌斯利便被隐隐的松木香环绕,来源是院长办公室内那面巨大的书柜墙。
书柜从地面到天花板,覆盖一整面墙,上面铺满了梅格从大陆各地收集来的书籍,不乏密卷和残页孤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随手塞进书柜的一角。
整个学院,要说防护严密,除了图书馆的禁书区,就是梅格院长的办公室了。
是个非常适合谈话的地方。
乌斯利收回视线,坐在靠背椅上,屋外的阳光穿过彩绘玻璃,投射下异彩斑斓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更衬乌斯利的脸显得阴柔。
“今早我遇到克农,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是出了什么事吗?”乌斯利端起瓷杯,轻轻吹了吹。
“昨晚,学院周围的保护法阵检测到黑魔法的痕迹,克农追踪过去,遇到一个黑巫师。两人交手片刻,黑巫师就溜走了,克农也无法查到他的去处。”梅格简单说了下当时的情况,抬眼看向乌斯利,“你如何看呢?”
乌斯利放下茶杯,沉默片刻才道:“听您的描述,他并不是学院测试上的那个亡灵法师。”
“你来学院有十多年了吧?”梅格院长叹了口气,突然换另起了个话头。
“是的,十九年。”乌斯利愣了一下,点点头,“还有半年就满二十年了。”
梅格忍不住勾起发尾看了一眼,“都这么久了,我的头发都全白了。”
乌斯利欠了欠身:“院长,早在我见到您时,您就已经是白发了。”
梅格喝了口热茶,隔着蒸腾的热气看向乌斯利,似乎还能看到当初伤痕累累的少年。
“说起来,当时追杀你的,不就是那个亡灵法师吗?”
“是的,他叫潘。”乌斯利垂下眼睛,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聊到那段过往,他总是下意识回避。
他曾是一名黑巫师。
自帝国军队和神殿清洗过黑巫师后,整个大陆残存的黑巫师和亡灵法师不足十名,而这剩下的十名,在大陆东躲西藏。
神殿的圣骑士团,像是天生的猎手,仅通过丁点痕迹,就能准确嗅到黑巫师的踪迹,并且死死咬住。
乌斯利当时刚成年,跟随老师一路向大陆边缘逃去,几次九死一生。
少年成年的身体还不明显,在追踪下已变得残破不堪,他的老师愿意带着他,纯粹是乌斯利比较听话,会乖乖地为老师挡下所有攻击。
在逃亡中,老师救下了另一个亡灵法师。
乌斯利乖巧地站在老师身边,看着老师戴上那张不属于黑巫师的、和蔼慈目的面具,就像曾经递给乌斯利长条面包的老人,虽然他最后被老师亲手挖出心脏。
“真是可怜,那群骑士简直是群疯狗!”老师扶起奄奄一息的男人,关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灰白的头发沾满血迹,变得黝黑,他靠在老师的臂弯里,像是无根的败草:“我叫潘。”
乌斯利知道,老师终于找到合适的材料。
深刻骨髓的贪婪,即使伪装得再好,也忍不住从目光的缝隙里流出。
可贪婪蒙蔽的双眼,是不会看出面前男人的危险性。乌斯利瞥到潘一闪而过的狠意,突然想到一句民俗的话——狗咬狗。
只是乌斯利不知道,疯狗是会咬所有人的。
等潘咬死老师后,终于开始咬逃亡的乌斯利。这个潘从不放在眼里的孱弱小子,却在老师死后,顺走了那本带血的黑魔法手札。
潘是在大陆边缘,一座废弃的光明神殿内找到的乌斯利。
当时乌斯利为躲避追杀,一月没有片刻休息,已经饿了七日,几乎是一具空荡荡的骨架,瑟缩躲在石块后。
“哈哈,真是太可笑了,一个黑巫师是指望神殿的庇佑么?”潘粗哑的声音在废墟内回荡,狞笑、张狂,像个肆无忌惮的野兽在荒野巡视。
潘的法杖在残壁间敲击,每一次敲击,便有个亡灵从黑暗的地面爬出,带着地狱而归的死气。
随着死侍亡灵的增加,这片废墟愈发寒气森森,乌斯利被冻得嘴唇青白,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
苍白的脸突然从下方探出,占据乌斯利所有视线,潘握住乌斯利的脚踝一把扯了出来,混浊的眼紧盯他:
“看,我捉到了个什么?一个瘦弱的小羊羔,不知道小羊羔的心脏会是什么味道?”
乌斯利被甩在地上,亡灵从四面八方,像山一样彻底笼罩住他,巨大的镰刀在空中划出黑色的弧光。每一个弧光闪过,乌斯利身上的一块肉便被狠狠剜走,露出里面猩红覆盖的骨骼。
他几乎疼晕过去,脑海一片空白,他已陷入耳鸣再听不见一点声音。乌斯利感觉自己正慢慢被乌黑色的水淹没,那水从眼里、耳里、嘴里不停地往他身体里钻去。
有人能救他吗?
不能吧。没有人吧。
上一个试图救他的爷爷,在他面前倒入血泊,凶手正握着那颗鲜红的心脏。乌斯利不知道,当时他的眼睛和心脏一样缓缓流下猩红。
“光明的废墟竟然还会有黑暗的小老鼠?”
潘猛然回头,远处的夕阳像是带着余烬的红铜,慢慢沉下地面,一个模糊的身影肩披晚霞站在废墟外,他的身形健硕,脊背却微微弯着,像个上了年岁的老人。
潘所在的废墟被地狱的亡灵环绕,黑得几乎入夜,但随着老人的一步步走进,所有的黑暗海水一般退潮散去,潘站在原地如被禁锢的兽物,看着那个身影变得愈发清晰,心中的恐惧不断加深。
银光剑刃穿过潘的胸口,滋滋冒着黑气,在最后一刻,潘召唤出亡灵骷髅为他挡下致命的一击,如墨般骤然消散。
所有的感官都被封闭,乌斯利已经没有感受的能力。于是,他看不见废墟神殿内亮起的白光,也听不见潘突然的哀嚎,他身下的寒霜在慢慢退去。
一只手轻轻拨开乌斯利汗湿的头发,那只手明明干枯如树枝,抚过额边却充满灼热的温度。他睁开眼,看到一如老人一般的满头白发。
“你安全了。”那人轻轻说。
乌斯利闭上眼睛,身体已陷入沉睡,意识却从水中浮起。那只干枯的手,有着穿破一些黑暗的力量,将他轻轻拉入人间。
……
杯里的茶有些凉了,乌斯利站起身,给梅格院长重新沏了一杯。
梅格抚着温热的杯壁,问乌斯利:“你后来和亡灵法师见面,谈了什么呢?”
乌斯利沉默片刻,他自然知道这个后来是什么时候,“他还是向我要那本黑魔法手札,我和他说得很清楚,已经销毁了。”
“黑魔法这种东西,一旦沾染,是灵魂都会被刻上印迹的。他不可能相信你能够销毁那本手札。”梅格摇摇头。
“说起来,我和克农的想法是一致的。无论是学院测试上出现的亡灵法师,还是昨晚的黑巫师,都像是追寻着某人而来。”梅格的手指轻轻扣在胡木扶手上,“只有黑魔法本身,才对他们有这样的吸引力。”
梅格望向乌斯利,神色肃然,一字一顿:“乌斯利,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拿西泽去做了实验?”
“您在说什么?!”乌斯利的茶洒了一手,他连忙放下,比起手上的烫伤,梅格的猜测更让他心惊,“院长,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西泽那小子,都快比得上我亲儿子了。”
乌斯利长叹一口气:“我如果能对西泽狠下心来,他今天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混崽子了。”
“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家人。”梅格啧了一声,“既然都不说实话,那就听听西泽本人怎么说。”
乌斯利一怔,还未等他争辩,书柜墙从中间打开,露出里面的空间。
西泽坐在红色丝绒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全是茫然与空洞,像个精心雕刻的石膏像,是乌斯利做梦也想让他学会的端正坐姿。
“我小小改良了真言咒,这是刻入灵魂的咒语,他只能说真话。”梅格说,“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
西泽仿佛呆呆的木偶,隔了很久才回答:“西泽·奥斯汀。”
这时,院长室的门突然打开,从外面卷进来一阵风,除了眼神空洞的西泽,梅格和乌斯利齐齐看向门外。
来人仿佛刚从一场盛大的宴会上离开,一身黑色的精致礼服,绑在领口的丝巾不知被他送给了哪位美丽的夫人,领口敞开,露出雕塑般修长的脖颈,整个人带着情疏的慵懒。
“家长会,怎么能不邀请我这个家长呢?”兰顿·奥斯汀靠在门框,微微一笑。
一场会谈,在第三个人加入后,正式变成茶会话。
兰顿入座前,特地走到西泽面前,把那整齐的头发揉得一团乱,“难得看到这么乖巧的儿子,一时情难自禁。”
梅格指间闪过亮光,洁白的骨瓷茶壶浮空,在兰端面前沏了杯热茶,“兰顿公爵,我们是不是该聊聊正事了?”
“说起来,我上一次和您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兰顿端起红茶,轻轻吹了吹,“西泽,你说。”
“一年前,《洛克菲勒的十五次死亡》歌剧表演上,当时院长在我们对面的包厢里哭,乔装被我们发现了。”西泽语气里毫无温度,就像那次歌剧里,面无表情见证洛克菲勒不断死亡的国王。
梅格咳了几声,避开乌斯利的视线,提醒道:“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说得这么细了……我不怀疑他体内是不是一个恶魔,他是西泽,这一点无论是教皇还是我,都无比确定。”
“西泽,你有没有学过黑魔法?”梅格问。
西泽缓缓摇头:“没有,我没有学习过。”
梅格继续问:“为什么你在学院测试上,可以使用那些黑魔气?”
“不知道,它们……受我控制。”西泽木然地看向前方,毫不在意自己说出来的是何等可怕的事。
“那么剩下的,就让我来解答吧。”
乌斯利打断梅格院长的问询,从空间戒指里拿出一本黑色的手札递给梅格,“我确实没有找到销毁这本手札的方法,潘那次找我,不是来要它,而是和我确认一件事情……”
手札在梅格手里不停翻页,最后停在一页泛黄的残破羊皮卷上,它似乎是从别的古卷里撕扯下来,被原主人精心缝制在手札里。上面是古老神秘的文字,据说是大陆反面的魔族独创的文字,除了他们,也只有少数能与恶魔对话的黑巫师可以读懂。
“魔王……血脉。”梅格的视线沉沉地停在那页羊皮上。
乌斯利也看向手札,慢慢点点头:“是的,魔王的血脉。那并不是远古留下来的荒诞传说,是预言。”
“魔王奥厄斯丁被光明神击溃,在他陷入永恒的沉睡之前,从体内抽出了一滴魔神之血。这滴血融入当时参战的某位骑士体内,随着繁衍,在骑士的家族中不断流传。一个纪元以来,这滴血没有对骑士的家族产生任何影响,继承它的人和普通人也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它在等它真正的主人,未来的魔王。”
“一旦它的主人诞生,魔神的血能够使他天生掌握世间所有的黑暗力量,等他苏醒的一刻,大陆反面的魔族便重新迎回他们的王。”
梅格转头看向兰顿,兰顿的指间在半空划过,行了个优雅的礼,“没错,那位骑士,正是姓奥斯汀。”
“这就是你当时和兰顿公爵成为好友的原因吗?”梅格转向乌斯利。
兰顿捂住心口,控诉地看向乌斯利:“天呐,竟是这样的理由吗?我好伤心。”
“是的,即便我不贪图这样的力量,但对这样的传说是否是真的,也十分好奇。”乌斯利点点头,又忍不住白了兰顿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时至今日,你府上的杜松子酒不都是我送去的吗?”
乌斯利当时刚进入学院,在图书馆做辅助管理员,借助学院浩繁的藏书,终于窥到传说中的一角,找到这个骑士可能的姓氏——奥斯汀。
他用了点手段和奥斯汀家族年轻的族长兰顿成为好友,轻易地拿到了血样,可无论他如何检测或是实验,都没找出兰顿血液中的异常,久而久之这件事情被尘封,他也和兰顿成为真正的朋友。
不过,真相随着西泽的出生暴露。
兰顿拒绝承认自己身边竟有人不是因为他的帅气和财力,和他成为朋友,与乌斯利冷战了一周,最后在乌斯利以承包兰顿每年份杜松子酒的利诱下,两人才终于和好。
一切都和西泽刚才所说的话对上了,梅格早就做好的准备,连他话中带的停顿都不相信一点,却没曾想到,他在此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本人知道吗?”梅格看向呆坐的西泽。
乌斯利摇摇头:“他不知道。最初我都以为手札上记载的是假的,整个奥斯汀家族内成员的血样,我都检测过,包括兰顿,全都没有任何异常。后来,西泽出生,我不放心也取了滴他的血,同样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
“直到西泽三岁,他无需训练,不需要咒语,随意就能掌控黑暗。那样的力量,是黑巫师究其一生都无法达成的。因为他不是借助黑暗,他本身就是法则。”
“我用兰顿的血研究出了血契,将西泽血脉里的力量暂时压制住,同时也刻意不让他去学习魔法。如果不是潘出现,使那一刻空间内大量黑魔法爆发,西泽一辈子都不会展现出那样的力量。”
乌斯利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竟然还来找我,问我要西泽的血……我打伤了他,他现在应该去了大陆边缘,至少短期内不会再出现在帝都。昨天晚上的黑巫师,绝对不是他。”
“即便不是他,我们也有理由相信,黑巫师是被西泽的力量吸引而来。”梅格放下茶杯,茶水已凉,但他此刻也再没有喝茶的心情。
“所以,我们就放任这样的危险继续生长吗?我亲爱的学生,这可是会成为魔王的人,这样的力量只有光明神能抗衡,但我们已经没有神了。”梅格沉下声。
“你们想让整个大陆陪葬吗?”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他。”兰顿神色淡淡,声音却如刀刃般锋利。
梅格抬起眼睛:“我要怎么相信你可以杀死一个魔王?”
兰顿抬起手,慢慢拉起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在卡尔辛港的三月他被晒成小麦色,但未经日晒的手臂透出象牙一样通透的白,在手臂内侧,有一个黑色的徽记。
“在我知道西泽血脉的时候,就找了乌斯利制成这个血契。当它发动时,西泽的心脏便会如爆炸般碎裂,即便是魔王也无法抵抗这种力量,那是随着身体生长,不断刻入血液的死咒。”
兰顿的话音未落,徽记便呈现出暗色的光,有气息一般在昏暗中跳动。
在座的三人转头看向西泽,暗色的光从白衬衣下显露出来,那是同样的徽记纹络,只是那光更盛,从西泽的胸口,点亮他空洞的眼睛。
“我以为你会选择西泽。”梅格有些意外,兰顿这样的举动,倒是和他熟知的外表不相符。
“在他与光明大陆之间,我只会选择大陆,但我同样也是个父亲,”兰顿深深地看了眼西泽,拉下袖子。
“我既想要保护他,那必须有一柄随时可以杀他的刀。”
乌斯利伸手拂过茶壶壁,蒸腾的热气从茶壶嘴口袅袅而上,在空中消散,他起身给三个空杯中沏满了红茶。
兰顿端起茶杯:“接下来是大人们的谈话,让孩子离开吧。”
梅格终于有品茶的心情了,他曲指敲了敲桌子,对着西泽说:“你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