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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二章 旧日晷 ...

  •   慈悲殿中,丹阳跪侍着,朝面前的殉难圣子像祝祷。

      念祷时,他向来平静淡漠的语调微不可察地颤抖,像是不堪承受其重。

      他紧盯着圣子像,近乎卑微地祈祷道:“献身的主,造物的父,您的子臣丹阳,感知到您的复苏,乞求着您的垂听……”

      丹阳的祝祷声在空旷幽寂的圣殿里反复回荡。而面前,那座与他默默相对了万年的玉像,似乎正随着他一遍遍的求祷,悄然地发生着从未出现过的变化——

      统罩在圣像周身的光晕慢慢变得柔合,圣子那无可具现的容貌随之朦胧地呈现。

      祂阖着眼帘、微蹙眉尖,神情仿佛在隐忍着痛苦,但依旧称得上是平和。

      丹阳的视线缓缓下移,聚焦在祂的双手间。那里,圣子一手结拳,按住胸口的伤;另一只手则摊掌向前,为信徒奉上一捧殷红的心脏。

      随着那纯白的光华静静向内收敛,圣子的皮肤肉眼可观地温暖、柔软起来。圣像开始浅浅地呼吸,胸口处的血洞也开始汩汩向外冒血。

      丹阳凝视着祂被鲜血浸透的衣裳,眼圈逐渐湿江,嗫嚅着唤道:“父亲……”

      这称呼像是唤醒了圣像,让祂羽睫轻颤,既而缓缓张开了眼,视线垂落向坛座下跪拜的丹阳。

      祂的双眸平静柔和,日瞳璀璨生华。

      祂与丹阳相视,微微牵起嘴角。随即走下神坛,用未握心脏的那只手扶起对方,温言道:“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应你的召唤而来。”

      丹阳哽咽着不知所言,只怔忡望向祂的面庞——觉醒后的“献” 同神谱上的画像大略无二,是融合过祝槿、扶桑、殷怀后的模样,只是更具备无法言传的神性和温柔。

      祂目光流转,瞥及仍昏迷在地的合欢时,了然道:“向我求祷,是想要救她吗?”

      丹阳颠三倒四着答道:“是,不,并不全是……”

      怀走近合欢,俯视向她心口处、那块被母亲怀着忿恨贯穿过的大洞,现出动容的神色。祂抬起那只握有自己心脏的手,用力攥紧,仍在搏动的心瞬间被挤压出新鲜的热血,淌到合欢的伤口间,竟奇迹般地,使其迅速愈合。

      随即,怀的另只手中,具现出合欢鉴。合欢鉴甫一出现,便有千万缕血丝从合欢新愈的伤口间冒出,缠绕住镜子。

      怀额间的金瞳倏尔一闪,那些血线便齐丝被盛光斩断。合欢身体猛烈抽搐,再度疼晕过去。

      怀向丹阳解释道:“当初,我将被沉封的永恒秘境藏进了这面镜中。现今,我与阿恒相继回归,如若再听凭合欢和这面镜子联系在一起,她定会因无法承载其中的力量而爆体。”

      丹阳惊讶道:“祂也已苏醒?”

      怀颔首,叹道:“祂冲破了我的封印,驾烛龙而去,想来是已部分复苏。”

      丹阳深吸口气,颤声问:“那您要怎么办?”

      怀默然片刻,抬首遥望向慈悲殿顶,那里,吊有一座极大的日晷。

      祂表情平静地望着日晷,道:“我要去见他。”

      丹阳急道:“可如果您还是……”

      而怀的金瞳已在这时放出纯白盛光,倒推着日晷的针影逆时针急速旋转。

      随着时间的迅速倒退,祂的身影也完全消散在日华之中。

      也直至这时,丹阳才听到对方的回答,祂语带叹息地道:“无论会得到怎样的结果,我都该去面对他。”

      烛阴犹维持着俯首贴耳的动作,朝常恒禀告:“自您陨落之时起,永恒秘境便随着失落。我们迫于无奈,只得另觅去所,最终定居下泉。龙之九族,唯蛇繁育。失去了您的统领后,族众众心难稳,再加上祖先龙相继命终,蛇众独大,自然地从我们之中分离出去……”

      “为探寻永恒秘境的下落,臣带领其余龙众前往昆仑,以问道为名皈依,期望获取更多线索,重回神域之中。可千秋、万岁表面接纳了我们,实则却处处防备……”

      如果烛阴胆敢抬头,就会发现常恒此刻的异状。祂的神情正在急剧地轮换,时而紧张压抑,时而濒临疯癫。

      但烛阴并未觉察,只自顾自交待下去:“献神陨落时,神性崩析散落。千秋、万岁这对共命鹏鸟,因首先获得献神的神性碎片重生,掌有了复活的权柄。属下在昆仑蛰伏千年,终于看准时机,趁他们命劫将至时猝然发难,夺走了千秋的神性结晶,最终凭此复活……”

      头顶响起越来越急促、粗重的喘息,烛阴这才意识到不对,讶然抬头,入目即是常恒极度痛苦的神色——扭曲、割裂、变幻,像是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正在激烈地争夺领属。

      这诡异的一幕使烛阴忘记了要说的话,只震撼地直视着对方。

      常恒却已完全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狼狈,祂在拉锯中几近崩溃,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着捂住自己的头,缓缓瘫倒下去。

      倒下的一瞬,那种近乎撕裂祂的痛苦竟渐渐消失。常恒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一只手极尽轻柔地安抚着,如此熟悉的感觉,让祂一下想起——

      哥哥!常恒猛地转醒,近乎急切地睁眼。

      映入祂眼中的,是一株极盛的凤凰花木。在黄昏的风里摇曳,树影随之婆娑,花色如在燃烧。

      花木之下,祂咫尺外,坐着阿怀。

      落日的余晖穿过凤凰花木扶疏的枝叶,映在祂的白袍上,像是接住了一场花雨。

      祂原本正为常恒擦着额间的冷汗,见对方醒来,自然地撤回手。

      常恒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祂,察觉到祂的意图,动作极快地攥住了哥哥即将离开的手,将一侧脸颊贴上祂的掌心,依恋地蹭动着。

      阿怀垂眸打量着祂,刚刚醒来的常恒眼神温驯而柔软,连嘟囔都带有明显的撒娇意味,祂道:“哥哥,我做了一个好长的噩梦啊。”

      阿怀微笑,问道:“怎么?”

      常恒大概是回忆起了梦中的内容,脸色又变得苍白,好半晌后,才支吾着答道:“我梦见自己有很坏很坏的过往……还好一切都只是个梦,”祂坐起来,与阿怀正对上目光,忽有些恍惚。

      适才祂醒来时,下意识便以为,守在自己身边的应是殷怀。可直到此刻,祂才发觉,“殷怀”的模样、神态明显有别于曾经,反倒更接近于祂梦中所见——特别是祂周身那层日冕般的光晕……

      阿怀默然片刻,道:“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呢?”

      常恒显然还未从这似梦非梦的感觉中抽离,闻言,脱口道:“什么是真的?”

      阿怀没有作答,只深深地睇视向祂。

      这奇怪的眼神使常恒蓦地反应过来,面色倏然大变,既而慌张大叫道:“快逃!”

      阿怀一怔,未及反应,便被常恒伸出双手,死死扼住了脖颈,猛地掼向凤凰树干。祂的神情在转瞬间变得癫狂而邪戾,额间银瞳几要眦裂,手间的力气奇大无比。

      十指迅速收紧,常恒兴奋又咬牙切齿地道:“哥哥,你当初就是这么结果我的吗?”

      阿怀徒劳地掰着祂的手,却难以真正使出力气,艰难吐字道:“阿……恒……”

      常恒嘻嘻笑着,欣赏着阿怀在自己手间濒临窒息的模样,越发攥得紧了些,道:“总该也让你尝尝这滋味才公平,拧断你的颈骨,喷出那些白的、红的血肉……也让你死!”

      阿怀被祂掐得说不出话来,面色转向青红,额间金瞳急闪。

      常恒冷眼看着祂在自己手中挣扎,笑容越发乖张,两只手用力向侧一扭,仿佛真要如言拧下阿怀的头。

      但祂却在阿怀堪堪难以承受的位置停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同时一松。

      阿怀立刻剧烈地咳喘起来,胸膛随着大口大口的呼吸而激烈地起伏。

      常恒的手仍圈在祂脖颈间,未曾放开,身体却已完全倚靠上阿怀,随着对方的颠簸,自己也笑得乱晃。

      直到阿怀眼前的重影渐渐聚合,常恒才勉强收住狂笑,凑至阿怀耳畔,轻柔道:“可我怎么忍心让哥哥去死呢?”

      祂用牙齿轻轻咬着阿怀仍在颤抖的苍白嘴唇,款款道:“我怎么舍得让你这样轻松地去死呢?”

      阿怀看向祂的眼,这样近的距离,能让他们清晰地在彼此瞳孔中照鉴自己。

      常恒的瞳孔深而幽邃,暴虐也冷静,倒映出的阿怀却是苍白、柔弱的,像被野兽捕获的、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可事实上,祂们的地位恰正相反。

      常恒瞬间被这念头激起凶性,祂一把揪起阿怀,将对方狠狠掼砸向凤凰树干。大树在剧烈、持续的撞击中摇撼,花叶、树枝凌乱地堕,树干间很快便落上血。

      常恒额间的银瞳也已覆满血丝,有如象征灾厄的血月。

      祂边动作边切齿道:“又是这样,这样悲哀的、怜悯的、为我痛苦的样子!仿佛很爱我的、我做什么都不反抗、甚至愿意让我随意蹂躏践踏的哥哥!毫无保留地爱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为我牺牲自己的好哥哥!”

      祂似哭,又似在笑,嘶哑道:“可实际上呢?你所表现出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控制我,为了把我打磨成那个符合你心意的、唯你是从的蠢货!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一遍遍地折磨我,让我反复地生不如死,让我悔恨,让我自我厌弃,让我最终失去自己!你要彻底毁掉我!”

      常恒终于完全失去自制,又哭又笑地哽咽道:“多么慈悲、救世的神啊!为了封印这世上最强大的罪恶力量,处心积虑、舍身为义,整整万年!制造出我所有痛苦又看着我在其中挣扎,再适时地施舍些怜悯,让我感念你、依赖你、信奉你,自愿按你的喜好重塑自己、向你讨宠!你只差一点就成功了,你制造出的那个蠢货已经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鸠占雀巢,完美的结局,只差了那么一点,你就可以永远封印真正的我,如愿以偿!本该大快人心地收场!”

      “但我还是醒了,殷怀,”常恒在错乱中,已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谁,祂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只知道发泄、冲撞,“你没办法得逞了,我一定会报复你,千百倍地报复你,将你施加的一切痛苦奉还!让你也经受我所遭受的折磨,让你最害怕的事情应验,我要在你面前摧毁掉所有被你珍视的造物,我要它们都死,我要将你想保存的世界倾覆……”

      祂竭力嘶吼着,却在同时潸然下泪。

      阿怀始终静静地,注目着常恒,沉默地听着祂的控诉,终于在祂崩溃地大哭时,第一次开口道:“阿恒,你会吗?”

      常恒咬着嘴唇,死死地瞪视着阿怀,眼泪越落越凶。

      阿怀平静地回望向祂,又重复了一次:“杀掉我,折磨我,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珍视的一切毁灭,让我生不如死,这些事,你真地会做吗?”

      常恒与祂长久地对视。恍惚中,仿佛祂们仍在轮回,场景在常恒眼前一一飞逝过去,又似乎从未真正存在。

      祂攥在阿怀衣襟上的手指紧了又松。

      常恒也在阿怀无波无澜的瞳中照鉴了自己,哭得狼狈、神情无措、还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的自己。祂受不了地倒退,连退几步后,又被阿怀的质问牢牢钉在原地。

      阿怀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容祂回避,祂问:“你真地会那么做吗?”

      常恒露出个虚弱的惨笑,眼神却是锋利的,祂说:“怎么,你觉得我不敢吗?”

      阿怀摇头,轻轻道:“我不知道。”

      常恒定定地看着祂,看着祂身后凤凰树干上大片的血渍,忽然深吸了口气。

      祂吸气时,整个人都在惊战,难以抑制地带出幼兽哀吟一样的哭腔,祂问:“你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阿怀的瞳孔有细微地震颤,默然片刻,祂道:“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常恒的神情终于绝望、哀伤到了极致,祂难以置信道:“因为必须要做,所以罔顾我的感受,所以……没有任何余地,所以也从不后悔?”

      阿怀没再作答。但这显然以代替回答。

      从常恒落泪时起,神域便开始落雨。

      凄风苦雨里,常恒的面色转为漠然。祂望着阿怀,再次一步步地向后退。

      下一瞬,地面轰然裂隙,神域为之动荡,天崩地摧中,常恒的身影倏忽没入深渊。

      凤凰花被暴雨打下半数,飘然坠地时,幻化成丹阳。

      阿怀还怔怔站在原处。

      风雨仿佛更甚。神域之中,只有献与渎的悲伤会引来落雨。

      丹阳打量着怀的神色,却无法在那平静外表下窥得任何隐藏的情绪,他迟疑着试探道:“父亲,祂回往东皇陵中去了……”

      怀被他唤回神来,却没有答话。

      丹阳久久注目着祂,注视着祂那同慈悲殿中圣像一般无悲无喜的面容,良久之后,他脸上的关切、仰慕之色终于渐渐淡去。

      丹阳轻轻开口,道:“祂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东皇陵,东皇太一的陵寝。
    太一死后的存在形态灵感来源于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也就是之前几世,怀在打开天眼时所看到的那片和世界本质有关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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