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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三章 东皇陵 ...

  •   常恒在下堕中途抖动手腕,一直盘环在祂腕间的金龙倏忽化回原形。

      常恒跃上龙背,驾龙往深渊尽头潜行。

      越向深处,周遭越发黑暗和湿冷,隐隐有水声自地底传来。

      渐渐地,烛龙鳞上结出一层冰霜。随着冰霜变厚,烛龙游曳的速度也开始减慢。常恒咬破指尖,喂血予龙。血入龙口的瞬间,冰霜倏忽消融。

      水声越发清晰。烛阴辨着水流的方向前行,忽听背上,常恒道:“你要去哪儿?”

      这声音怯怯软软,极不寻常。

      只听常恒倏忽又换作漠然的语气,自问自答道:“回东皇陵。”

      那不同于往的声音再度响起,细声细气地:“你去那里做什么?”

      常恒冷笑了声,嘲讽道:“你没有读取到我这部分记忆吗?我来自那里,从有意识起,便是太一的守陵者,直到……”祂顿了顿,含糊其辞道:“……祂带我离开深渊。”

      尽管并未提及对方的名字,另一个“祂”仍听懂了祂的指代,声音一下子拔高,吵嚷道:“你不该刚才那样对哥哥!快回去找祂道歉!”

      常恒蹙眉,不耐烦道:“闭嘴。”

      另个“祂”显然有所忌惮,闻言乖乖噤声。却不过只安静了片时,又忍不住发问道:“下面那是什么?”

      烛龙已下潜到地心,而在它身下,深渊的尽头,现出一片银光熠熠的水域。四周的崖壁满覆坚冰,而这片似真似幻的水域却丝毫未冻,水波自外向内,形成涡漩,潺湲地流淌。有银色的灵光,不时自水面升腾而起。

      常恒淡淡道:“这是若水,也就是太一的本体,祂神性力量的具现——从这种意义上讲,太一并没有死亡,祂永不可能真正死亡。正是以祂灵性化成的这片不垢不净的若水,育出了一切时空。三千大千世界,或者称作永恒的轮回,其实都是若水的幻影,更准确地说,轮回是太一在沉眠时所创造的一场场梦境,其中的所有事、物,都处在太一的神性包裹之中。之前困住你的合欢鉴,便是阿怀以一捧若水所铸,正缘于此,它方能承载灵体、制造出种种幻境。”

      “——而东皇陵,就在水心。”

      祂话音落即,烛龙已游至若水中心,停在了那座趺坐于水涡正央的庞然巨像面前,恭敬朝拜。

      常恒亦跳下龙背,凭虚向像走去。

      水波俯仰来去,光影摇晃,映上石像无相的面,刹那明灭。

      而在那明与灭的间隔中,有声音唤道:“阿恒——”

      常恒蓦然止步,警惕地举目四望,视线最终停在无动无静的石像身上,惊疑道:“太一?”

      对方笑应,又道:“低头看。”

      常恒不觉连退数步,俯首下看,遍著灵性的若水明如银河,太一石像的倒影随波晃动,渐渐变幻成一个熟悉的模样。

      那清癯的男人朝祂颔首,再一次温柔地唤祂:“阿恒。”

      常恒不可置信地瞠目,惊道:“——郎夋?”

      已应死去的郎夋含笑与祂对望,解释道:“这是我在轮回世界里投注的一道倒影——你‘杀死’祂的那刻,我的主体便自这场梦中被唤醒。”

      常恒的面色霍然变得苍白,祂喃喃道:“无怪乎郎夋可以控制天河之水,无怪乎我们生成你的孩子,无怪乎你会那样——”

      郎夋颔首道:“如果把神性的存在看作本质,那么轮回世界即是相应的镜相投射,它的真实正表现在这种映照上。所以阿恒,我在现世曾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你因阿怀而生,又为祂受难。你是失掉心的可怜人,这是祂永远亏欠和何该补偿你的。”

      常恒阴沉着脸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郎夋叹息道:“因为你受教于阿怀,在离开深渊前,甚至没有生出正常的神智,自然无从知晓自己的身世——而祂也不会告诉你最关键的部分。可阿恒,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吗?为何同为太一之子,你就生来欠缺智性?即便后来,除去这些只有靠饮你的血才能存活的深渊中物,你几乎没有信众,仿佛永远难以与祂争辉,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何阿怀与你,或者说,崇高与堕落,是具备相同地位的神性呢?你难道就从没发觉过这些矛盾吗?”

      “——因为祂偷走了你的心,阿恒。”

      “别听祂胡说!”常恒忽然大喊大叫道,“祂在离间你和哥哥!”

      可与此同时,常恒下意识捂住了心口的位置——从六岁起,祂便感知不到心跳了。

      如果现世真地或多或少地投射了祂们之间的关系……

      郎夋并未受另个常恒的影响,继续道:“你长久地处在孤独、迷茫、痛苦和自我厌弃里,按阿怀的说法,是你的神性招致了这些不幸。可祂骗了你,事实正相反——是你的境遇造就了你的神性,阿恒,你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太古伊始,我自虚无中觉醒,”郎夋悠悠道,“在我的感觉之中,具象的世界诞生。我感觉到自己与周遭的环境,于是诞生了空间;我感觉到自己的种种变化,于是诞生了时间。我用感觉分辨出了最初的时空——也就是我自己的身体,更准确说,是我所有神性力量的总和。”

      “而世界,即是我的表象,是神性的表象。现象世界的永恒变化,根本上讲,是神性的绝对运动——力量永远在遵循着因果关系进行分离与聚合。我身体里最先觉醒、最精萃的那一部分神性率先做出了分离的举动,离开了尚未成熟的部分。与上升同时发生的,是被背离部分的下堕,自此,太一有了两个分、身——崇高和堕落。”

      “崇高太一具有完备的神性,而堕落太一的神性仍未成熟。这种神性的不均分割产生了阳与阴的分化,从此造就了天穹与深渊。可与分离趋向同样强烈的,是聚合的趋向。我自撕裂自己之后,无一刻不想再次复原——可惜,神性一旦拥有自我的意识,就会从本体分离。”

      “阿怀觉醒自我意识的一刻,代表‘崇高’的那一部分神性彻底从本体里分离。而因为阿怀的神性太过精粹,祂的诞生造成了我那个分、身的死亡,我只剩余下堕落分、身,一个尚未具备完全神性的堕落分身。造物是崇高的本能,但作为堕落,我不再拥有这样的能力,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地失去了完整的神性和自我,在痛苦与绝望中将自己沉进若水,长久地沉睡其中,借助其神性造出一场场虚幻的梦境,在这些绵延的梦境里,没有目标地流浪着,企图忘记自己的痛苦。”

      “——我掌握有权力意志的神性,本应是世间至高也是唯一的主,却因为失去了一半的身体,只能恒久地忍耐境遇与神性相悖带来的痛楚。即便我以主体的沉眠作为代价抵御,这种痛苦仍随我周辗在梦与梦的深渊间。被背叛的孤独、无法改变境遇的茫然无措、灵魂深处被割裂的痛苦,以及长久处于这些情绪中最后催生的厌恶一切和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阿恒,你这下明白自己是怎样诞生的了吧?”

      常恒紧紧抿着嘴唇,攥着前襟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在我遭受这些折磨的过程中,堕落迅速觉醒神性并具备了自我的意识,你诞生了。你诞生之初,受负面神性的反噬,不仅意识浑噩,而且外表只有六岁孩童大小。”

      “从我的崇高分、身被迫死去后,阿怀便完整继承了我的神性,在自己的意识领域里创造出了这片永恒神域。当祂从天际俯瞰见你神智不清地久跪在这里时,祂起了怜悯之心,于是下到深渊带走了你。”

      “可祂是怎样对你的?祂不仅向你隐瞒了你的身世,还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将你打成恶患。祂明明清楚你身载堕落神性,却逼你走一条与自身神性相悖的道路,无视你因此产生的痛苦,而再一次经历那灵魂不可承受的折磨。祂不但是你痛苦的根源,而且反复加剧着你的痛苦,祂把你推入深渊,反复地推入深渊,让你粉骨碎身,一遍遍重复地粉骨碎身,祂以牺牲你为代价巩固自己的地位……”

      “——不!”常恒突然大吼着打断祂,声泪俱下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可郎夋并未顾及祂的情绪,径自向下说着:“这世界的根本就是权力意志——控制和支配一切的力量,而你和阿怀,堕落和崇高,你们都是我的后代,你们虽然已经从权力意志中分离出来,但它仍根植在你们的神性最深处。因此你们不可避免地排斥、忌惮着彼此——你们必将永无止息地争斗,此消彼长,生生灭灭。而阿怀忌惮你体内与他对立的神性,祂担心你会帮我夺回我们失去的东西,于是祂故意隐瞒了你的身世。你一直以来都被阿怀蒙蔽了,你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使用由祂带来的痛苦造就的力量毁灭祂和祂的造物,走上权力的巅峰,这是你生就的权利,也是祂所亏欠你的……”

      常恒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息,郎夋的话仿佛带有莫可名状的力量,催动着祂体内涌动的堕落与毁灭之力冲破束缚、恣意妄为。

      恍惚之间,祂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祂浑浑噩噩地跪在太一无穷高大的石像前,被其阴影所统罩。他觉得四周又冷又黑,身上一阵痛过一阵。痛得实在厉害时,祂连周围的水声都听不见,便也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那份灵魂被反复碾压的剧痛主宰着祂,也陪伴着祂,吞没着祂,也提醒着祂——祂正活着。

      捱过最初的冷,又感到自内而外的热。祂被热得一阵阵发起虚汗,却也同时打着哆嗦。在不知第几次痛得晕沉、又在不自觉的惊颤里被迫转醒时,常恒突然挺身,猛地撞向太一石像。

      ——轰地一声,深渊仿佛都在因此而摇晃。

      嗡鸣声中,祂缓缓地软倒在地。

      常恒再醒来时,正躺在血泊里,祂又是被痛醒的。

      常恒艰难地撑起身,围在祂身侧、贪婪地舔舐着祂的鲜血的一众龙蛇连忙四散逃去,于是,又只剩下小小的常恒孤零零地匍匐在太一像冷漠的阴影里。

      直到一只修长的大手温柔地执起了祂的手。

      “……你们生就是彼此缺失的部分,也生就对立,所以以掠夺为手段的结合是你们唯一的归宿,夺走他的神性吧,”郎夋怜悯地望着咬紧牙关却抑制不住落泪的常恒,“祂就像是你遗失的那颗心脏,祂剜走了你的心,把你丢弃在黑暗里,让你经历万难承受的折磨,你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也只有杀死崇高,你的神性才能趋向最终的圆满……”

      而常恒身体里的沈碧也在同时开口说话,他急道:“别听祂的话,祂一个分身死了,另一个分身受限,和你说这么多,显然是要蛊惑、利用你,你别被祂骗了!千万不要照祂说的做……”

      郎夋还在说话,两个人的声音混和在一起:“……祂不仅是你痛苦的根源,还欺瞒你真相,甚至还利用你对祂的感情,控制、伤害你,让你只能长久地沦作祂的附庸,以此稳固自己的权力,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由你痛苦供养的一切。取走祂的神性,让祂也尝尝那如被剥心的痛苦,也只有这样的报复,才能抵消你心头的嫉妒和恨……”

      “不,不,”常恒摇头,极力地否认,“不,不……”祂仿佛终于在这一次次的否认中说服了自己,重新找回了对体内力量的掌控,“……祂不是我痛苦的根源,是祂教我我明白…我可以爱……”

      执起祂的手有些凉,应是耐不住东皇陵中的酷寒。此时,那来人将阿恒的小手握在掌心,让祂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

      阿恒下意识地仰面,将滚烫的脸也贴向让祂觉出舒服的手,鼻尖擦过那人的衣襟时,祂嗅到一股萦绕其间的淡香。

      那人将祂抱了起来,阿恒蜷缩在祂怀里,又在祂衣襟上闻见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清清浅浅,却是甜的,与祂自己身上的血腥臭气极其不投。

      阿恒后来知道,那便是凤凰花木的味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世界观灵感来自叔本华“世界是我的表相”“因果律”尼采“权力意志”“永恒轮回”。
    三千轮回,一场大梦。
    世界的根本/最高神性就是权力意志,体现为控制和支配一切的欲望。这种神性孕育了一切。
    郎夋作为投影,就是这种神性在现世的投射,所以他身上几乎没有人性,只有对最高权力的追求和与生俱来的自大疯狂,是“人外”。不过不要完全相信祂说的话啊,狗东西又想pua!
    轮回里的故事可以看作是高维到低维的投影,也是权力意志落进现世的表现,祝子梧、扶桑、若华、薜荔、幽篁、殷怀、郎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在追求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碰撞,因欲望造就最后的毁灭。
    而在权力意志面前,理想化的道德主义者(殷怀、扶桑)实在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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