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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十一章 失乐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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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恒趁我闭关疗伤时杀入了崇明殿。”
“战后,我成了阿恒的俘虏。”
阿怀蘸着双眼孔中滴下的血泪,艰难地在帛卷上抹画,腕间的镣铐亦随着祂的动作锵鸣。
“为换取预言之力,我几乎戳瞎了自己的眼,既而用这血书写咒轮,使其成为能够干预命运的秘文。”
“我要凭此,再次尝试驯化阿恒,封印祂的力量,阻止堕落神性在祂身上实现圆满。”
祂以指端在帛卷上似断实续地勾连,血痕歪歪扭扭,构成了一个圆圈。
阿怀的双眼半盲,听觉却更加敏锐,感到阿恒的靠近,祂胡乱将《奥义书》团卷,重新揣进怀中。
阿恒的脚步如因风摇晃的月影。
阿怀不动声色地听着祂停步在自己面前,既而俯身,定定地凝视向祂。
阿恒的指尖缓缓抚过祂的眼皮,压抑着怒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怀不予回应。
于是阿恒勾着祂的下巴,强迫祂抬起脸,嘴唇几乎贴到阿怀的眼睫上,重复道:“怎么回事?是不想看见我?还是不想看见这些尸体?”
祂被虏下崇明殿,随意地弃置在连绵、拥挤的尸山间,狼藉叠堆的尸体,几乎快要漫溢到天穹业已塌圮的崇明神殿里。
而这些尸主,都曾是阿怀最忠诚的的信众与属从。
——阿怀是在这场大屠杀中,唯独得阿恒豁免的存在。因为阿恒对祂的兴致,在于别处。
见阿怀始终以沉默负隅顽抗,阿恒嗤笑了声,并不以为意,转而开始啜吻起阿怀的脸。
阿怀蹙着眉尖,平静地忍受。直到阿恒的吻沿着鼻尖向下,堪堪就要触到祂的嘴唇时,阿怀猛地别过了脸。
阿恒没恼,而是以拇指按压阿怀的唇珠,反复摩娑,玩味道:“生气了吗?”
——这样无关紧要的口吻,仿佛只将所作所为当成游戏。
阿怀难以忍受,终于开口道:“阿恒,你本性虽恶劣,却绝非无法拯救。我希望你能悔改。”
阿恒忍俊不禁,道:“哥哥,你知道过往、每当你做出这副要为我好而管束我的姿态时,我心里实际都在想着什么吗?”
阿怀没再接话,于是阿恒便凑近祂耳朵,自顾自地继续道:“我都想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此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我会彻底摧毁你。”
祂甜蜜地总结道:“让你再不敢说出这种话。”
祂边说着,边亲昵地拥住阿怀,附在祂耳畔,呢喃道:“这只是开始。”
——被欺骗、被背叛、被囚禁、被剥夺权柄,如果这些还“只是开始”……
阿怀闻言,不由自主地颤栗,恐惧得微微瞠大了眼。祂额间的天眼早因被阿恒封印而陷入沉眠,只剩下一双失焦的眸子,因为黯淡更显得纯净、天真,像绽放在雪地里的黑色山茶花。
天真是种罪过,天真也是种诱惑。
诱惑会招致亵渎。
阿恒还是强硬地吻上了祂的嘴唇。
阿怀剧烈地挣扎、反抗,亲吻因此变成嘶咬,苦涩的血味充斥着口腔。
黑色的月光流动在阿怀隐忍的面上,像是为祂罩上了一层黑色面纱,痛苦由此显得庄严。
动荡的黑暗里,阿怀感觉自己正在被不可明状的野兽吞噬。
为兽所伤,是每个驯兽者必有的经历。
阿怀一直知道,祂的弟弟像只野兽。
祂们是太一的神性后代,继承有主神分析出的善性与恶性,在太一寂灭后,分别掌握有象征正和邪的所有权柄。
本源的力量使得祂们性格、想法永远大相径庭,但与此同时,祂们间仿佛也存在有某种致命的吸引,让祂们必须时刻紧紧依偎在一起。
阿怀想起从前,祂第一次直面阿恒的暴虐和嗜血时,对方正借着夜色的掩盖,化作虎形,生啖一只平素最受祂们宠爱的幼兔。
毛茸茸的虎球张口却也有血盆大,犬齿深嵌进兔头,迸出四溅的血柱。阿怀不可置信地盯着弟弟,应该就是在那一刻,祂具象地认识到阿恒的本性,决心想要驯化祂。
阿恒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侧头,六目相对,白虎刹时瞪圆了眼,额间弯弯的银瞳都因惊骇睁成半圆,紧接着,祂回过神,仓惶蹿逃。
阿怀纵身便追。
阿恒慌不择路地跃入山林,横冲直撞间几次被树干拦路。
阿怀趁机从天而降,骑到祂背上。
阿恒惊叫一声,继续高速狂奔,试图甩下阿怀。
阿怀双手紧攥住祂颈间的毛发,身体低伏着驾驭白虎,严声责令道:“马上停下来!”
阿恒却已被吓出狂性,闻言,反倒大力地左右摇摆,想要挣脱背上阿怀的制锢。
阿怀面色更冷,伸臂环绕白虎脖颈,向内勒收。
阿恒呼吸不畅,更加癫狂地摇晃。两人较量间,一齐摔倒地上,随即相互反扑着翻滚起来。
翻滚中,阿恒不敌,化回人形,也停止了抵抗,喉咙间咕噜噜发出兽似的叫唤,神情惶恐又无助。
阿恒哀哀地求道:“哥哥,对不起,可我忍不住……”
阿怀有一瞬的心软,但下一瞬,祂看清阿恒嗫嚅的唇间新鲜的血色——是无辜者的血。
阿怀硬下心肠,不由分说地惩戒了祂。
阿恒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背部被阿怀笞得血肉模糊。
祂再不敢反抗,只默默地淌泪,哽咽着保证道:“哥哥,我再也不违抗你的话……”看着乖顺又可怜。
阿怀于是放下柳条。祂慢慢走近还在抽噎的阿恒,蹲身揽住祂肩膀,渐渐也红了眼圈。
阿恒泪眼婆娑地望着祂,哥哥也在回望向自己,紧绷的神色舒缓,又恢复了平素的温柔模样。
阿恒将头靠上阿怀的肩膀,阿怀一下下抚摸起阿恒的发。
可阿恒无法真正悔改,祂们在日后互相驯服的过程中彼此折磨、最后俱都伤痕累累,在惩罚和安抚的往复循环里,阿恒为哥哥拔下了自己的獠牙、利爪,好像真地被驯化成了一只乖顺的大猫。
但豢养一只野兽,不只需要提防它的凶悍兽性,更需要警惕的,是习惯它的假意温驯。
阿怀便是为此,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令阿怀窒息的吻终于结束,阿恒气喘吁吁地放开了祂。
看着阿怀痛苦的神情,阿恒满足地笑弯了眼,神态愉悦地起身,哼着歌离开。
直到祂彻底走远,阿怀才摸索着爬起,自怀中取出《奥义书》,继续蘸着自己的血泪,写下新一环的咒轮:“暂时的胜利麻痹掉阿恒的警觉,使祂误以为真地主宰了我的一切,而我将要在祂松懈……”
细碎的风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阿怀突然停下动作,不动声色地揣回帛卷。
等待少顷,那窸窣的响动更近。阿怀猜测,多半是只龙或者蛇。
它在数丈开外止步,迟疑着不敢再前。
阿怀冷冷问道:“谁?”
对方默然片刻,才答道:“卑职应龙,奉命来这里看守您。”
阿怀没再说话。应龙见此,反倒主动退开几丈,做俯首贴耳状。
被监视着,阿怀无法再书写咒语,只好阖目养神。
应龙的呼吸粗重绵长,像起伏的海风,阿怀的意识不知不觉变得模糊……
祂仿佛又置身在了昨夜惨烈的残杀中。尸山血海间,阿怀不可置信地仰视向浮在黑色月亮间的阿恒,仰视着祂一步步走入崇明殿,那只仿佛总是含着叵测笑意的银瞳,让祂生平第一次感到噬骨的寒意。
阿恒似笑非笑地睥睨着虚弱的祂,嘲弄道:“哥哥,这一次,恐怕要轮到你来接受惩戒啦。”
……
阿怀惊颤着从梦魇中惊醒,应龙的鼻息声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阿恒同梦里一样凉薄的揶揄:“哥哥在害怕什么呀?”祂怀抱着阿怀,安抚似的拍打阿怀的脊背,就像曾经,阿怀常对祂做的那样。
颠倒的位置与迥异的境况都使阿怀恍惚,祂下意识脱口问道:“阿恒,你恨我吗?”
阿恒戏谑道:“哥哥说什么呢!我对你的感情,一如你对我的;而我爱你的方式,不也正模仿自你吗?”
祂说罢,又在阿怀的唇间落上一吻,像在戏仿哥哥每次惩罚过后的温柔以待。
阿恒做完,便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前吩咐道:“看好祂。”
被严格监管起来的阿怀失去了最后的自由,祂开始长时间的昏睡,在梦魇与梦魇的深渊间辗转。
等到应龙发现不对时,阿怀已在高热中彻底丧失神智。
阿恒无法,只得再度开启了阿怀的天眼。
天眼苏醒的一瞬,光明再度现世。白日冉冉初升,绮丽的朝霞映着阿怀酌红的面颊。
阿怀的热度迅速随之消褪,祂从浑噩中解脱。
阿恒拂手,再度封印住祂的天眼。黑夜顷刻代替白昼,而阿怀恰正在此时懵懵然转醒。
阿恒方才对着哥哥酝酿出个嘲讽的冷笑,那笑意便僵冻在脸上——醒来的阿怀一改这些日子里的冷淡,竟然主动攀附住阿恒的臂膀。
阿恒呆滞地瞪着反常的哥哥,看见祂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神情,怯怯乞求道:“别离开我。”
一场大病使阿怀忘掉许多往事,同时性情大变,阿恒推测,这恐怕是阿怀先前闭关疗养时意外被自己打断所引发的走火入魔。
但阿恒还是审慎地观察着祂,野兽对于前科累累的驯兽者总有种天然的不信任。
祂不断挑衅阿怀,愈发过分地试探阿怀的底线,但祂很快发现,从前的那个强势的哥哥似乎真地在一夜间消失,阿怀质地坚硬的内里仿佛已彻底被阿恒击碎,祂竟对阿恒的所有无礼要求都百依百顺。
祂变成靡土之上独属于阿恒的黑色山茶花。
阿恒要祂取悦自己,祂便在腐烂的尸间、踩着虔信者的血泊舞蹈。
月光如纱罩面,模糊住阿恒如泣如笑的神情,靡丽彻底亵渎圣洁。
很快,阿恒便将失忆的阿怀视为玩宠,渐渐放松了对祂的监管。
阿怀终于又得以继续书写咒轮:
“……在祂松懈的刹那间,”阿怀顿了顿,还是继续写道:“结果祂的生命形态,在祂最脆弱的一刻封印住祂的力量。而后我将带着阿恒,在一切灰飞烟灭中前往轮回。”
祂接着写道:“毁灭与新生同时发生。”
阿怀收起帛卷,手指点上眉心,被阿恒封印的天眼悄悄张开。
阿怀拿起面铜镜,看向镜子里,祂那黑色山茶花似的、因痛苦而逐渐枯凋的容颜。
祂阖上了天眼。
阿恒找到祂时,阿怀仍怔怔对着那面镜子。阿恒皱了皱眉,抽出镜子,将它随手丢到一边。
阿怀吓了一跳,摸索着够向祂,直摸到阿恒的头、脸,确认是对方后,方才舒出口气,安静地倚向祂肩头。
阿恒注意到祂为了取血再度受伤的眼,不悦地问:“你做什么了?我和你说过,你之前受的伤还未养好,又在做什么糟蹋身子?”
阿怀紧张地攥着阿恒的前襟,听见责问,舌头打结,磕磕巴巴,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急得潸然下泪。
血泪很快将阿怀的脸弄得脏污,阿恒见状,只当祂又神志不清,不再逼问,认真替祂擦拭起眼泪。
阿怀也安静下来,突然,祂开口唤道:“阿恒——”
阿恒动作停顿,疑惑地“嗯?”了声。
阿怀拿下祂的手,放至自己心口,让对方感受自己鼓搏的心跳声。
但祂没再说出下文。
夜间,他们如往常一样相抵而眠。
阿恒蜷在阿怀胸前,小动物一样安睡。
阿怀缓缓张眼,祂放空了一会儿,才动作极轻地坐起,为自己编发。
黑色的月光也被祂编进发丝——这将成为致命的绳索。而祂的怀抱,是阿恒柔软的坟墓。
发绳绞上阿恒脖颈的一刻,阿怀痛苦地呜咽出声,同时毫不犹豫地收紧。
阿恒在窒息的刹那间醒来,震惊地怒视着阿怀。可阿怀已在祂挣扎前结印,此时一下便封住了对方的天眼。
银瞳闭合的瞬间,阿恒神性被封锁。阿怀流着泪俯身,用颤抖的唇为阿恒瞑眸。
抬脸的一瞬,阿怀额间的金瞳张开,璀璨金光照彻长夜,朝阳自地平线初升,却因为所照地上的荒芜,显出种凄凉的黄昏意味。
阿怀取出《奥义书》,写下最后两圈咒轮:“轮回之中,阿怀反复地与阿恒相遇,意图再次完成对阿恒的驯化,祂一点点消磨着阿恒的邪性,不断加固自己对他堕落力量的封印……”
祂越写越快,到了最末一圈,几乎不再受自己控制:
“……在第三遭的轮回里,阿怀又见到了祂前世的父亲,阿怀被他设计,误入一处禁地。在禁地里,祂与阿恒再度重逢……”
“……机缘巧合地,阿怀得以浏览《奥义书》。在《奥义书》的结尾处,阿怀读到了万年前由自己亲手写下的对命运的干预,与由此造成的命运月相般的盈虚,在这一瞬间,祂想起了所有……”
写到这里,阿恒流血的眼剧痛不已,祂实在无力继续,只好草草团卷《奥义书》,掷向一边。
阿怀用最后的气力一把抱起阿恒,紧紧搂住对方,眉心金瞳霎时大放异光。
统罩天地的合光之中,祂们的身体消解、融合。
完全融合的一瞬,绚烂炸开,无数神性碎片随之流星一样地华丽坠落……
落到腐骨上时,竟奇迹般地使万物复生。
“……我将带着阿恒前往轮回。毁灭与新生同时发生……”
献与渎的形貌在神谱上具现的霎那,记忆纷沓而至。祝槿再也维系不住精神,猛地从寒棠记忆中撤出。
容与震惊地见祝槿连退数步,几乎就要站立不稳,赶忙上前扶他,唤道:“殿下?”
祝槿眉心的天眼犹自灼热,平复少许,他喃喃开口道:“封印被破除了……”
容与讶然道:“殿下说什么?”
祝槿面色苍白,痛苦地低语道:“我对阿恒神性力量的封印被破除了……祂也想起来了……”
而几乎同时,一段祝祷声传至祝槿的耳畔。
缥缈空灵、仿若来自虚无之中。
念道:“献身的主、造物的父,我已感知到您的觉醒……”
作者有话要说: 干预命运只是借助对命运的窥视和预言,对既定将发生的未来施加一定限度的影响,并不能全盘操控。
怀干预命运的目的是在轮回中不断去加固对恒神性力量的封印,反映在现世就是培养出了恒那个非常乖巧的人格,哪想到物极必反,恒反而因过度的压抑比怀更早觉醒了(?O?)
怀:做哥哥的小猫咪
恒:嗷呜嗷呜嗷呜!张大口次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