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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销魂者 ...

  •   祝槿发觉,沈碧与他交握的手指猝然攥紧,几乎是捏痛了他的指节,估摸着这孩子大约是怕了,祝槿错身挡在他身前。

      手上劲道骤松,沈碧从他身后探头,强作镇定道:“阿槿,怎么了?”尽管极力掩饰,他的尾音还是在不自觉发着颤。

      祝槿不愿戳破,只笑道:“无事,只是一会儿一旦有了危险,你就躲到我身后来,我会竭尽所能护你。”

      沈碧听罢,重重点头,终于由衷地笑了起来,眼眉弯弯,十分可爱。

      他们说话间,那黑影逼近了些,依稀可见得是个垂髫幼童的背影,肩上载着一只鸟雀,蹦蹦跳跳的。

      此时,这小儿又唱道:“鸟开道,童吟谣。果然庙,把魂销。树上巢,爬满燎。”

      因距离变近,他念唱之词字字如掷地之珠,清明铿锵。

      小童的形貌也终于一览无遗,他生得粉雕玉砌,头顶扎着一个小辫子,垂辫随着步伐一荡一荡,很是欢快。他肩头所驮的是只小翠鸟,这只翠鸟面对着二人,而那小童却是在朝这里倒行着!

      祝槿心头略松,他道:“是魈。”魈者,是一种形如垂髫小儿、独步向后倒行的山精石怪,驮翠鸟,喜吟谣,性格古怪顽劣,专爱调皮捣蛋,但不具备攻击性,如是化身在凶险非常的法阵中,还常常会给被困者指引生路。

      祝槿侧头对沈碧道:“不要怕,他没什么危险。”

      魈童此时已背行至他们跟前,继续念道:“临穴墓,投无路。出了去,不作数。须重头,再卷土。”

      他所念的这些歌谣诡异不祥,祝槿听得一知半解。

      而那魈童已竟自越过他二人朝前走去,他的目光划过祝槿与沈碧的脸,一闪而过一丝狭促笑意。这转瞬即逝的嘲意,又让沈碧不快起来,他嘟囔道:“他好讨厌。”

      祝槿失笑,只觉得沈碧还是孩子心性,他拍拍对方的手,以示安慰,又蔼声对那魈童道:“可否助我二人出阵?”

      那魈童眼珠滴溜溜打转,犹豫片刻,终究挥手道:“去!”

      泊在他肩上的翠鸟应声振翅飞起,绕着祝槿、沈碧二人回旋而啼。

      在悦耳的鸟鸣声中,魈童道:“去吧,带他们出阵。”说着,又脚步不停地向后而去,嘴里则吟唱起了一首新谣:“鸟惊弓,蛇喧影,碎雪萃刃锋……”随着渐行渐远,余音兀自回荡在山谷中。

      祝槿没有再听,他拉起沈碧的手,随着翠鸟的指引沿着山道徐徐而行。

      待行至半山处时,屏翳视线的云霭方才渐渐稀薄,散淡的雾气中,许多直挺高大的柏桦拔地而起、夹道而生。他们渐渐走入一座密林之中。

      翠鸟突然止飞,啼叫了几声。随即,盘亘的道路与翠鸟一同消失。茂林之中,凭空横陈出一座白色的庙宇,静静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祝槿拉着沈碧,一边朝白庙走,一边解释道:“这应该是阵中的关卡,想来须得破关,才可继续下行。”

      沈碧嗯了一声,他们交握的指间浸出了些薄汗,沈碧五指开合,调换姿势,更紧地握住了祝槿的手。

      两人步入庙中,此庙简陋破败至极,显见荒废已久,堂上野草已有半人之高。堂中供着一尊石雕神像,这座神像人身猴头,盘坐在龛中,身上披着一件猩红色的斗篷。整座庙宇都被一层凄淡的灰色笼罩,唯有这件斗篷,颜色鲜明,不染尘埃。

      祝槿对着那尊神像沉吟片刻,对沈碧道:“是果然庙。”

      沈碧原本正心不在焉地玩着祝槿的衣角,闻言,抬头“啊”了一声,然后似懂非懂道:“这只猴子叫果然吗?”

      祝槿失笑,道:“果然本是一种上古灵兽,因形似猕猴,呼声似‵果然′,故而得名。此兽有灵,屡有义举,与人亲厚,古时曾被尊为一方山神,此庙便应是在那时建造的。只是,人心莫测,不知什么时候起,民间忽然兴起一阵诳传,说果然摄取山灵,食其脑髓亦可延年益寿,更有甚者,可长生不死。一时之间,对永生的妄念战胜了对灵善的尊崇,捕食果然蔚然成风,而此兽因素与人善、不设提防,几乎被捕杀绝种。”

      沈碧道:“恩将仇报,这种人真该遭受惩罚。”

      祝槿凝声道:“他们确实遭受了惩罚。吃过果然脑的人,七十日之内全都发病横死,而在死前,状若痴呆,如被销魂。有的家户,甚至因为共享一脑,而遭灭门。人们这才感到恐惧,认为这是果然兽的报复,重新到庙中烧香悔过,唯恐山神迁怒自己。然而,这些前往果然庙祈求山神宽恕的无辜之人却横遭意外,竟纷纷不知所踪。一来二去,人们便猜测他们是在下山途中遭遇了果然的毒手。一些失去了家人的悲忿义士集结成队,在一个大雨之夜出发入山,想要趁着果然兽在洞穴避雨时,寻觅失踪亲人的尸体,若证实此案果真是果然所为,便要将其一举歼灭,为民除害,报仇雪恨。”

      沈碧问道:“然后呢?”

      祝槿道:“这场雨夜围剿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只不过,胜出的是果然。人们没有等到义士归来,上山寻找,才发现了整队人连同失踪者的尸体,死相可怖,惨绝人寰。从尸体上的伤口可以判断出,凶手正是性情大变的果然。自此以后,这种灵兽便被视作凶戾残忍的邪怪,后来也渐渐绝迹了。”

      沈碧由衷赞道:“阿槿,你懂得真多,可真厉害!”

      祝槿摇头道:“复来楼网罗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也少不了古书珍卷,我有幸翻阅了许多,懂得的也就比常人多些。”

      语罢,他才意识到沈碧入囿时,魁城并无复来楼。刚想再解释,却听沈碧又称誉道:“那也是阿槿博闻强识。”

      祝槿失笑,不再赘言,只是道:“庙外林密,若是果然成群来袭,在其中辗转腾挪甚为方便,我们先在庙中静观其变一会儿。”

      沈碧乖巧点头,他二人四下环顾,见只有庙口一处栏槛还算干净,便拍土坐下。

      然而,刚坐片时,就听远天一声新雷迢迢传来,紧接着,一朵覆顶的黑云便疾迅而至,白雨刹落,如有席天卷地之势,漫山遍野的暴雨之声几乎将小庙托举起来。

      两人闪进庙中避雨,这雨来得太快、太猛,祝槿心中戒备,对沈碧道:“小心。”

      他刚刚语罢,门槛处,就传来几声啾啾兽唤。二人立时朝着音源处看去,却俱是一愣。门槛外,立着一只果然幼崽,它身上经湿,伸着两只幼爪搭着门槛,苍黑的兽头怯怯趴在手上,凝望着二人。沈碧率先回神,直朝它走去,祝槿跟在他身后。这只幼崽约莫只有岁余大,并不会有什么攻击性。

      沈碧走到它身前蹲下,朝它伸出一手。那幼崽弱弱叫了两声,才试探性地觑着沈碧,将一只黝黑的爪子递进他摊开的手掌中,它的五指细弱,指甲尤短,才一探去便被沈碧包裹住。

      沈碧抱起它,道:“他该是来避雨的。”幼崽被淋湿的毛弄脏了沈碧的前襟,他浑不在意,只低头顾弄着小果然。

      那只幼兽渐渐不再害怕,一双干净灵动的猴眸好奇地觑着二人。

      祝槿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径自朝庙中神像走去。庙外的雨声渐小,恐怕过不了多久,兽群就会来袭,到时候他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要如何应对呢?

      他的目光落在那顶斗篷上,此物应是山民为山神所贡,久在山神庙中,汲取山间灵气,被奉成了一件法宝,故而才会经年累月色泽如新。他摘下斗篷,轻轻一扬,果然,不须凭持,它便舒展在空,如同一件飞盖。

      灵光一现,祝槿忙道:“阿碧,你站到这下面来!”沈碧乖顺地应了,继而抱着小果然站到了飞篷下。那小东西此时意态恹恹地趴在沈碧胸口处,微垂着头,像是倦困至极。

      祝槿掏出骨埙,缓缓奏起《卷舒》。这是一首向行云借法之曲,曲调柔和随意,似是一个人无心的哼唱。

      随着乐声穷止,那猩红斗蓬渐渐化成白色,一朵卷云扩散在沈碧周身,让他的身形如凌云中。

      祝槿默道:“自谓浮云能蔽眼,望处空空现不成。”

      那片飞云霎时犹如御风腾起,沈碧的身影随之荡然无踪。

      祝槿松了口气,他对着虚空道:“我施了一记障眼法,若稍后打斗起来,你万万要呆在庙中,不要出来看,更不要发出声响。”

      空中,传来沈碧细声细气的应答,混合着庙外淅沥的雨声。祝槿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外间的骤雨已变得稀微,雨丝横斜着飘摇在薄冥的天际,远方时而传来滚滚闷雷。

      祝槿举步朝庙外走去,在沾衣欲湿的烟雨里步入柏桦林中。

      山路消失之后,果然庙便被重林四面八方围裹起来。祝槿穿行在林中,很快便回望不见来处。他脚下踏着软土落叶,不时发出窸窣异响,咔哒——祝槿无意踩断了一截树枝,这诡异的安静使他心头一跳,顿住动作,然后,下意识缓缓抬头向上眺去。

      微雨仍在飞斜,细若游丝。参天的柏桦直耸入云,虬枝伸展,错落纷乱地将天空割成横七竖八的块儿。

      而在那虬枝与天空之间,排排集坐着许多黑色的兽影,密密麻麻,大约足有百众。他们沉默地静坐,近乎肃穆与庄严。

      祝槿抬头的同时,半空中,一只果然即刻两爪离枝站起,猴爪朝天,举起了一只柱杖——果然王!

      祝槿举埙起奏《息吹》。

      乐声甫起,他身前就卷起一道旋风,抟尘埃与败叶飞起。

      顿时,林中一片飞沙走叶。叶片猛烈地摇曳,继而被挟入旋风中飞走起来,重重叶影翻卷着闪逝。

      然而,比那些因风飘忽的树叶动得更早、更快的,是枝干间攀援待命的果然群兽。在果然王举起手中柱杖的一刻,群兽便应召,开始在树间跳跃移动,无数疾迅动作着的果然也围成了一个旋风一样的圈儿,渐渐逼近祝槿。

      他们翻转、跳起、腾空、荡开、隐匿,转眼,最近几只已到了祝槿身侧,但尘灰蔽眼,旋风狂转,生生将他们阻在了几步之外的梢间。

      祝槿隐约见尘沙卷过之处,有黑影摇晃不已,心知情急,只能变调复奏《息吹》。

      狂风肆虐,将他的衣摆吹得鼓鼓作响,亦将毗近的一树吹得压垮如伏,竟要一弯至地。

      忽地,那伏倒之树间,一只黑影蓦然蹿起,利爪如针,向他手上袭来。祝槿连忙闪身躲避,却见那只果然又回荡过来,再次袭向他,尖长的指甲猝然在他手臂上划下五道长且深的伤口。

      剧痛之下,骨埙脱手,被那兽爪截去一抛,朝半空飞去。

      乐止之后,风暴也渐渐平息。祝槿看清了刚刚来袭的敌人——竟是三只果然手足相扯着倒挂在树上。此时,胜利者正将战利品轮流检阅,一只果然将骨埙接到手中把玩片刻,很快便失了兴趣,抬爪将其掷向另一个同伴。

      祝槿抬眼与那些凶性毕现、对他瞪着眈眈猴目的果然兽相视,他们的身形缓缓在林梢间挪动着,连缀成一弯一弯的旋在他头上转动……

      祝槿不由心间大颤,他摸了一把手臂上仍在流血的伤口,摊开沾满鲜血的手掌,一掌拍拊在最近的一棵桦树上,默道:“八方风动,万物相吹。”

      紧接着,他猝然在林中狂奔起来,啪、啪、啪……他拊掌拍上临近的树干,留下一个个血红的掌印。

      原本伺机而攻的群兽呆滞地看着这个穷途而疯的人,继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猿鸣,如同嘲笑,如同讥讽。

      眼见祝槿奔跑的路径渐渐围成一个圈,果然王猛然起立,躁动的群兽见它的动作,停止了弹冠相庆。它们看到自己的王兀地甩开柱杖,长啸着跃向地面——

      恰在这时,一阵扶摇风从地底迸裂而出,山摇树动,狂风撼天。所有的果然兽几乎都被这阵骤风刮得飞将离树。

      祝槿与果然王对立在暴风之眼,一人一兽皆是目眦欲裂。

      突然,他二个一齐朝身侧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勉力拉扯着一件被风吹得飘摇欲去的猩红斗篷,艰难地向这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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