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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娈无宠 ...

  •   祝槿转过身子,与他一同浮上水面的,乃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着素衣,头簪一根白骨钗,余下的长发披散在潭水中,水珠沿着他的两侧脸颊滑落,在他皙白的下颔处略略汇合。

      他静静地凝视着祝槿,神情近乎专注。这孩子生了一双杏眼,此时微微张目,眼尾余宕亦被撑开,更显圆润幼态,像被雨水冲洗过的青杏子。

      一个称得上漂亮的男孩子——祝槿想起刚刚落在他眼皮上的触感,温热、柔软、细腻、真实——竟不是鬼!

      他余光瞥见一团赤红色的浮游物正在水下绕着他们打转,不禁道:“那是什么?”

      男孩儿道:“是障迷鱼。”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应是许久未曾开嗓的缘故。

      祝槿恍然,幽冥有鱼,名曰障迷。鱼生独目、九十九足,通体赤色,足上生鳞,光华流转,能醉心神。此种鱼遍布下泉水中,入水的亡魂一旦与其独目对视,便会遗忘往事前尘。想不到这灵兽也会出现在君囿法阵中!

      那男孩突然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捏住了祝槿漂在水面上的衣袂,举动过后,复又低下头去。

      祝槿道:“你……是何人?”他见男孩意态怯楚,便又放柔了声音,继续道:“是如何到这里的?”这孩子虽看似无害,但若亦是被丢进来的,如何能毫发无伤地穿过那重重关卡,避开这许许多多的鬼怪?

      男孩头低得更甚,手死死攥住祝槿的袂摆,一声也不吭。

      祝槿只得沉下些身子,侧偏过头去睇视那孩子垂下的脸——玉面姣姣,其上蜿蜒两道泪痕。他语气更柔,手上却用力,抬起他下颏道:“我叫阿槿,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被迫抬脸,两泓啼目泪水涔涔,他乖巧答道:“我叫阿碧,沈碧。”语罢,又潸然下泪。

      祝槿笑道:“静影沉璧,好名字。”

      沈碧连忙道:“不是璧玉的璧,”他否认得有些急切,对上祝槿隐含询问的温和目光,又害羞解释道:“是碧树朱花之碧。”

      “那,阿碧,”祝槿轻拍沈碧肩头,示意他放松,道:“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沈碧面上露出微许惑色,他似乎努力回想了一番,才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一直就在这里啊!”

      祝槿心上一跳。障迷鱼犹在水下伸踢着触足游动。他重复道:“一直在这里?”

      沈碧点点头,忐忑地盯着他,不解世事的模样。

      祝槿观察他半晌,才又问道:“那你可曾见过鬼君?”

      听到这个名字,沈碧顿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落寞酸楚神情,他又轻轻低下头,尽量自然地回答道:“他之前,每夜都来的,后来突然就不来了,很多年……”顿了一下,他又强颜欢笑道:“也可能是我太想他了,所以以为是很多年,其实,也只是一小段日子而己。”

      确实是很多年,也许十八年,也许更多。但祝槿在乎的并非这个,沈碧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实在是让他没法不联想到一些他并不想联想的东西——传说,君囿中藏着一位绝色佳人……他努力地拖拽回思绪——只是没有想到,这位佳人,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娈童。

      魁城之中,娈宠之风极盛,现在看来,或许是……上行之而下效。

      祝槿面色变幻不定,沈碧见他久久不语,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怯软地叫道:“阿槿?”

      祝槿回过神来,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鬼君之前来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沈碧的神采倏然亮了起来,就如明珠出匣,熠熠生光,他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和单纯:“他会紧紧地抱住我,嘴唇贴到我的嘴……”

      “别说了!”祝槿断然喝止住他,见沈碧一下惴惴不安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有些尴尬,只能尽量放柔语气地补救:“你不必俱言的,我…已知晓了。”

      沈碧道:“阿槿,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你知道他的消息吗?”这个“他”指谁,不言自明。

      祝槿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头不由微涩:娈有宠时,别起囿苑,夜夜专寝;娈无宠时,有不见者,一十八年。别说这孩子,就连这君囿,都一并弃置了。君心无情,但这其中之事,他这外人固然看得清楚,却如何能对痴守企盼之人合盘道出呢?

      沈碧抓着他的手渐渐松了,黯然地垂下,他的神情,近乎于凄楚,却再没有流泪,而是强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应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苦笑,涩声道:“阿槿,你是想离开这里吗?你可以带我走吗?我粗略知道一些出去的方法。”

      祝槿心中五味俱杂,他自从落入君囿那刻起,便一直是抱着必死之念在苟延,他自认没有滔天本领,不敢想象出还的可能——但若能出去……求生的本能教他立时便想答应沈碧。可是,带走沈碧,带走一个曾经深受鬼君恩宠的娈童……不论这件事本身的危险与荒唐,就是他们真能侥幸逃出这里,魁城虽大,又要藏身于何处呢?

      祝槿默然叹了口气,又仔细打量着这个被困在法阵中的孩子——他脸上那种谄媚讨宠的神情,并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应该惯带着的。只是因为生就姣好的容貌,就要拥有这样被豢养的不幸的一生吗?如果他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会有多么孤苦……有时,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只源于一个契机,就像当年被弃养的自己,假若没有阿爹,自己将会怎样呢?

      想到这里,祝槿应道:“好,我们试一试。我虽没什么大本事,但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就努力尝试带你逃出这里。”

      沈碧闻言,立马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轮月牙,完全冲散了刚刚并不相协的媚色,露出孩子样的痴态来。

      毕竟是个尚未历经过风浪的少年啊!祝槿心下略松,也朝他笑起来。不论结果如何,总是要竭力试一试的。

      沈碧伸出手,道:“阿槿,你拉住我,然后闭气,阖上眼睛。”

      祝槿将手放入他略小的手中,依言而行。闭眼的瞬间,祝槿只觉手被一股劲力回握,随即他再次被拉入水下,周遭的水流飞快地旋转起来,将他们两人裹挟其中……

      祝槿睁开双眼,四下景象大变。深潭、水月、蜿蜒的星河、徘徊的障迷鱼皆已不见,他与沈碧所立之处,是一座山峦的绝顶。

      头上,是漫天繁星,点点繁星之下,一株参天巨树枝拂叶动,仿佛在摩挲星子。而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自他们身前徜徉开来,迤逦下山。

      到了平地上,祝槿才发觉,沈碧的身量将将才够到自己的下颌处,身体又极细极薄,有种盈盈不堪之态。

      祝槿松开与他相牵的手,问道:“这便是出去的法阵吗?”

      沈碧复又轻轻地拉起他的衣袂,解释道:“鬼君说过,这是一个与时间有关的法阵,名曰‘洄游’,洄者逆流,游者顺流。”

      他们两个顺着小路朝山下走,祝槿见山路上遍布乱石蔓草,担心他摔倒,便又主动拉起他的手。

      只听沈碧道:“鬼君布置这法阵时,将入阵之途与出阵之途设置成两个尖端相对的螺旋,入阵是河道,列置水中阴兽,出阵则是山路,排布山中鬼魅。阿槿你觉得这法阵的形状像什么?”

      祝槿思忖片刻,道:“既是与时间相关,那么就应该是沙漏了。”

      沈碧语气轻快地道:“正是如此,沙漏之沙从上部泻流而下时需先堆积停滞在端口,‘洄游’阵法便是从这里得来的灵感,鬼君在山与水中各置诸多阴煞,山上的阴气随势上升,空中的煞气随水下流,汇聚在阵眼的深潭处,两相参合,便能令阵眼所在维持恒常,使那里的时间永久凝固。”

      时间凝滞吗?祝槿瞥了一眼沈碧瓷白的脸颊,怪不得一直是这样的形貌,他在心中暗暗惊叹:如此精巧的阵法、如此费心的布罗,竟只是为了让一个娈宠青春永驻吗?可惜就算是这般的恩眷,亦有倦怠之时,真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祝槿又道:“你呆在此处有多久了?可还有亲眷尚在人世?”

      沈碧语带怅惘道:“鬼囿始建之时,我便在这里了。我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其实除了鬼君,其余的事我都不大记得的。但……”

      但鬼君亦厌弃了这个将他视为全部的宠物。

      祝槿默然。二人走着走着,天色渐曙,云雾渐明,抬头,却无熹微之晨光,而犹能望见山巅的星夜,想来,法阵中的时间也是以地势划分的。

      突然,缭绕的云雾之中,传来一段幼童的吟谣声——“枝扶疏,叶起舞,眼无珠,瞠落土。”

      随着谣声渐近,童子之声愈发清脆响亮,混杂着几声交交鸟鸣——“枝扶疏,叶起舞,揽镜觑,死作瞽。”

      祝槿与沈碧停下步子,他们面前的浓云密雾里,渐渐显露出一个矮小的黑影。

  • 作者有话要说:  他哭了;他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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