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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七章 莫须有 ...

  •   崇山顶上,朝日冉冉。

      光辉刺透缭绕的云雾,映照上郎夋苍白的面颊,愈发衬得他面如金纸。

      他睫毛微颤,缓缓张开双目。

      入眼一人立在崖边,背向着他,青衣白裳,发袂飞扬。

      郎夋愕然一瞬,随即笑道:“阿怀,你怎地来了?”

      殷怀闻言,回过身来。

      他背光而立,周身都被镀上淡淡金边,宛若即是光源,但面庞、神情都显得非常模糊。

      郎夋微微眯眼,试图将对方看得更清。

      两人默然对视一阵,殷怀手中现出光弓,开口唤道:“父君。”

      郎夋神色倏冷,他摇晃着起身,险些就要站立不稳,殷怀则始终静静注视着他。

      郎夋叹息道:“许久未曾听闻你的近况,为父一直牵挂着你。虽说孩子大了,很难再承欢在父母膝下,可你总该时而传讯给我们才是,你也很久没回汤谷了吧?”

      殷怀沉默片刻,道:“是孩儿不孝。”随即他话锋一转,道:“父君,我都已知道了。”

      郎夋温和道:“哦?知道什么?”

      殷怀手握光弓,向他走来。

      郎夋脊背霍地绷紧。

      殷怀站定在距他丈许远处,郎夋这才发现,殷怀额间稍下的位置,竟现出只金瞳,正漠然凝睇向他。

      郎夋凛然道:“天眼?”既而,他短促笑了声,苦涩道:“传说,远古神生来便具智慧通明之眼,可祛除一切痴、昧蒙蔽,使诸物、象无不能照——阿怀,你的天资确实强过为父,竟能仅靠自身修持出一只天眼——看来,你确已知晓了一切啊。”

      殷怀道:“父君还有什么想分辩的吗?”

      郎夋摇头道:“孩子,我了解你的性子。你既已决心这样做,我便是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殷怀颔首,淡淡道:“好。”随即他贯弓执矢,瞄准郎夋。

      郎夋一动不动,任他动作。

      殷怀持弓的双手不自觉发起抖来,他咬咬牙,欲要放弦,郎夋却在这刻唤道:“阿怀。”

      殷怀动作一僵。

      郎夋略带伤感道:“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担心、恐惧着这一天的到来,可它终归还是来了。这便是诅咒的真正含义吧——一种不可抗的必然,就像一个圆环,越想远离,越是在奔赴向原点。我独自被困在这闭环里太久了,今天终于能够和你吐露一二,我觉得舒畅很多。”

      殷怀眉间紧蹙,嘴唇嗫嚅,却没发出声音。

      郎夋轻柔道:“阿怀,你想对父君说什么?”

      殷怀深吸口气,复杂道:“父君,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您……我从没了解过。我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那样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便将自己的小儿子……那不过是寒棠利用你的弱点捏造出的谎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必然应验的诅咒?它充其量算是片统罩在人心上的阴霾,你却任由自己被阴影占据,残害你的至亲骨肉……”他再说不下去。

      郎夋善意提醒他道:“阿怀,可现在,诅咒不就应验了吗?它所指向的,正是这种无法被规避的最终结果。你再不想承认,也必须要正视,你、我、常恒,我们都为自己血液里原初的冲动所支配;况且,我当时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是你的母亲受到寒棠的蛊惑对常恒痛下杀手,她则是为了保护你……”

      “阿怀,常恒可以恨我和羲和,但你却不可以。你没有资格这样做。你指责我被人利用弱点,或许你说的不错。可我的弱点不只有欲望,还有你。做儿女的,总不能体会为人父母的苦衷。阿怀,即便我对诅咒将信将疑,可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愿意伤害你。你是我的孩子,第一个孩子;我们做了这样久的父与子,你不可能不清楚我对你的感情吧。为了不错伤你,我才创造了常恒,他为你出生,又为你受难。阿怀,其实算起来,你也是罪恶的根源——”

      郎夋的语调十分平静,却教殷怀倏忽惨白了脸色,握弓的手抖得愈发剧烈。

      郎夋继续道:“我诚然是罪大恶极,但阿怀,我自问对你,还算尽心。”他牵扯嘴角,苦笑道:“你现在用弓箭瞄准我,却引起的是我对送你这把弓的回忆,那时候你还拉不动它,得由我暗暗发力——你还记得吗?一晃眼,你已这样大了。”

      “父君,”殷怀艰涩开口,道:“您生养于我,确实对我恩重如山,可我不只是您的孩子——我不能在明知道您做过那些恶事后,还推聋作哑……可我不明白,您从前对我的教导是什么?为什么您可以一边教会我善、美、崇高,一边又对世人犯下那样的滔天恶业?”

      郎夋淡淡道:“我教你辨的是非,只是世俗领域的绝对准则,是庸众必须信奉和践行的规范。可阿怀,我还没有告诉你的是,这世上的阴与阳、罪恶和正义、堕落和崇高,它们本就是一体共生的。而当你站到至高的位置、拥有绝对的力量时,芸芸众生于你而言,便与熙攘蝼蚁无异,怜悯还是践踏,只在一念之间,这就无所谓善和恶了——世俗的陈腐规则早已不能够定义你的行为,因为你凌驾一切,凌驾于所有对立之上,你可以随意主宰新的规则,可以超越道德重估一切存在的价值——你只看到那些凡夫俗子受苦、受难,却没有意识到,这其实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他轻蔑道:“是我赋予这些凡者的生和死一些可被利用的价值,他们当然很难懂得这意义,可阿怀,作为神之子的你,应比他们更能明白才是。”

      殷怀猛地攥紧光弓,天眼瞠大,不可置信道:“父君,便是因为你的非凡,其他人便何该为你的欲望受难吗?放任你这样的神明存活,不知还要给人间带来多少无必要的灾殃!”

      他说罢,再不迟疑,张弓放箭,直射郎夋。

      郎夋广袖招展,化出潋滟水波,淹没那箭,他一挡过后,猛地咳嗽一阵,哑声道:“让为父看看,我家大儿如今的修为究竟到了什么境界。”

      殷怀再度贯弓,三箭齐发,掠向郎夋。

      郎夋飞身闪躲,却明显力不从心——他现下正在承受怨灵反噬,殷怀又是骤然来袭,仓促应战,甚为勉强。

      殷怀却并未因此留情,连发数箭,箭箭直向郎夋命门而去。

      郎夋闪避之余,不由哂道:“阿怀,你可真是……铁石心肠。不过,这也属我自作自受。”

      他言罢,竟直朝殷怀飞掠而来。

      殷怀拧眉,向后急退,又发数箭。

      郎夋堪堪避开光箭,人已向殷怀扑来。

      殷怀虽则不解,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引弓,一箭直向郎夋心口。

      郎夋竟也不闪,生生受下这箭,口中喷出鲜血,食指却去向不改、点上殷怀眉心。

      殷怀额间天眼本已急急闭合,却不想郎夋并非为它而来,又懵懵然地张开。

      下一瞬,郎夋便卸力落地,他重重摔跌在石间,想是碰到伤处,连吐几大口血。

      他边呕血边抬眼,见殷怀漠然向他走来,扯动嘴角,惨笑道:“当初,我为挽救你,特意封住了你的情窍,”他粗喘咳道:“阿怀,我一次次给过你机会,可你真地太令为父失望了。”

      殷怀面无表情地走近郎夋,俯身向他。

      郎夋奄奄伏在地面,见状竟低笑起来。

      殷怀攒眉,还未待他觉出奇怪,身体中,便似乎有道闸门被缓慢地转开,旋即,令殷怀陌生的、汹涌澎湃的情潮翻捣、泄溢,殷怀面色几变,霍地痛仰倒地。

      郎夋半撑起身,俯视殷怀——他像是遭过致命一击,全身都痉孪、抽搐,双目涣散、失神,只源源不断地溢出眼泪,而那只天眼,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金瞳冲撞顾盼,似在努力召唤主人,但殷怀却已完全失智,只泣声重复念着:“阿恒……母妃……父君……”

      郎夋看向殷怀的目光夹带着怜悯、悲哀和嘲弄,良久后,他哑声道:“阿怀,在某些意义上讲,你是个无辜的孩子;但从根本的意义上讲,你是有罪的。”

      “你和常恒,是我创造了你们。我给予你们生命,又赋予你们生命的意义——你们的存在就像是我的两面,我的两个部分。你们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由我一点点亲手细细打磨出来的作品。但你却不知感恩,”郎夋愤怒道:“你的一切都源自、继承于我,你却生出自我意识,甚至还想反过来对抗我。既然如此,我便只有毁掉你,阿怀,你就是存在于我身体中的一块腐肉,我再垂爱你,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也只能像这样,”他匍匐前爬,将手伸向殷怀脖颈,咬牙切齿道:“把你剜出去。”

      可在他手探向殷怀的一瞬,殷怀额间的天眼蓦地瞋视向他,目眦欲裂。

      随即殷怀竟又摇摇荡荡地站起,他额上的金瞳怒视郎夋,而殷怀则泪眼朦胧,痛楚哀恻地望向对方,他面上的神情也反复交替变换,时而呈现出理性,时而又沉湎于狂乱,极为可怖。

      郎夋有些恐惧地仰视向殷怀,就见他猛然举起光弓——

      羲和凭栏远眺,望着逐渐西沉的落日发怔。

      落日尚会给她余温,可她自己诞下的孩子,却吝惜地一次也不再回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六年前,她想起他兴冲冲离家去赴北斗七星君酒会时的样子,竟然觉得,对方的面貌在自己的记忆里已有些褪色了。明明是她的孩子,明明他生得那么像自己。

      羲和感到惶恐,又开始怨恨夺走她孩子的人。她一想起那个孽障,就忍不住想起他娼妓似的生母。笑话!那娼妓既想通过这种方式帮助常氏一族再往上爬,那她就要她满门世代都作娼妓!羲和从回想中感到丝快慰,只是下一瞬,她又想起那婊子生出来的孽畜,竟还存活在世间,便怒由心生——是他,夺走了她的孩子!

      他不仅仅要从她这里抢走她的孩子,他还要加害他!他为什么没有死呢?他不可能没有死啊!

      羲和永远记得那一天——天上刚飘起雪屑时,有下人来报,云使容与求见羲和女君。她急急前去相迎,朔风卷着苦雪,汤谷门口,天蓝衣裳的少年对她说,他的义父差他来为女君送样东西。

      羲和知道容与出身高贵,乃是昆仑白鹤后裔,是以未敢怠慢。可她不知道对方还有个义父,况且他给自己的东西太奇怪了——竟是把一尺五寸的古刀,她讶然询问缘由。

      容与只道:“义父对我说,女君只要拔它出鞘,便能明白他的用意。”

      对方走后,羲和久久持刀伫立、犹豫难决。

      小殷怀驾着天马飞离汤谷时,她甚至忘记询问对方要往哪去。这刀仿佛蕴有种让她心神难定的奇特力量——羲和就像受到蛊惑一样,缓缓拔刀。

      这是把锋利的宝刀,出鞘一刹,刀光浮掠过羲和眼前,让她看见了一株红梅树——白发似雪的男子被把剑钉在树间,而他的对面,立着她的丈夫。

      男子道:“郎夋,想不到你还会再来找我。我原以为你继任天君后,便难有用上我之处了。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

      郎夋道:“为了我的儿子。从前你对我说,在我们这一脉的血液里,流淌着一个原初的诅咒,你还记得吗?”

      男子道:“自然——生生相克,以致绝灭。我当时对你说,你想要篡位夺权,这不仅没有做错,而且你一定会获得成功,这是命运。”随即,他了然笑道:“怎么,你的儿子让你想起了这个诅咒?”

      郎夋道:“我本来已遗忘了这东西,只是,我昨日教导阿怀时,他突然对我说,若有一日,他做了天君……我忽然就想起你同我说过的话。”

      男子道:“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的血脉里天生流淌着对权力强烈的占有欲,无人可以幸免。不过你的孩子应该还很小吧?你若是担心,可以趁他还未强大时下手除去他。”

      郎夋皱眉道:“我怎能因为一句童言稚语就戕害自己的亲儿子?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若这个诅咒当真要在某天应验,有没有什么保险的破解之法?”

      男子笑道:“这很容易啊,你只需要再拥有一个孩子,培育、控制他,如果有天,你的大儿子当真对你不利,那么你的小儿子,便会成为你用来自卫的刀。”

      ……

      后面她又看到了什么,羲和已记不大清了,似乎也是些琐碎的光影,有常娣、常恒,还有她的孩子,她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无所察地跌进父亲为他布置的陷阱,毫不迟疑地敞开怀抱去拥抱那个不祥的孽种——就像在亲眼看着一把刀刺穿他的胸膛,她被厄运所慑,举着刀追往榣山……

      羲和至今仍觉得,自己做了无比正确的事——她守卫住了她的孩子。可是那孽种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一想到这儿,她便觉一阵心慌,可现在的她,已经没法再奈何对方了。她再也守卫不住她的孩子……

      落日正自西沉,脂红的圆日中,有人背光飞来。羲和心头一喜,只以为那是殷怀。

      可当那人飞近,停在不远的梢头时,她才认出不是。

      对方睥睨她,冷然道:“殷怀呢?他到没到过这里来?”

      羲和下意识摇头,那人见状,又头也不回地飞掠离去。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来人——他是常恒吧?是那孽种。

      羲和手心沁出层冷汗,只觉死里逃生。但下一刻,她记起自己的错认,忽然悲哀地意识到:那夺走她孩子的孽种,确是他的弟弟。

      她始终以为自己是被剥落孩子的母亲,可这时,她突然动摇地想:或许在脐带被剪断的那瞬间,她的孩子便已不再属于她了。

      他会奔赴着前去热烈拥抱一颗属于他自己的月亮。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虽名“莫须有”,但关于这个命运的诅咒具体的存在与否或者施用形式,正如每个相关人物对此都有自己的见解一样,读者也可以自行去判断。
    羲和的恐惧迷信,郎夋的宁信其有,常恒的讳莫如深,殷怀的绝对否认,每一种态度都推动了他们各自的行为,进而才形成了这个故事。
    就像莎翁说的:“错不在命运,在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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