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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章 青丝缠 ...

  •   殷怀与常恒乘舟离开倾城时,晓月正在西沉。
      风急,故而浪涌,将水中星河与斜月的倒影动摇、搅碎。
      殷怀倚坐船头,翻阅余下的请愿牌。常恒则坐在船尾拭刀,他的动作温柔、仔细,绢布反复擦过如水的锋刃,最后留连在刀尖。
      殷怀觑鼻,嫌弃道:“再多擦几遍。”
      常恒抬眼,眼神中隐带笑意,却不点破。
      殷怀被他看得微赧,恼道:“怎么?”
      常恒摇头,再憋不住,笑道:“殿下刚刚……好生有趣……”
      殷怀额角一跳,探身便要敲常恒脑壳,却被常恒半途截住。
      几年过去,那个弱质纤纤的孩子已然长成劲力不下于殷怀的少年,他仅用手掌就轻松包握住殷怀手腕,指腹用力间竟隐隐捏得殷怀发疼。
      常恒继续笑道:“跳起来时……好像僵尸……”
      殷怀乍被他制住,还有些怔忡,听罢此言,当即恼羞成怒,顾不得再端他的师父架子,飞脚朝常恒踢去。
      常恒早有防备,踏舟借力,向后急掠。
      殷怀飞身紧追。
      二人凌江一阵,常恒还是被殷怀追上,殷怀气道:“你这小子,没大没小,今日务必给我长个教训。”说着,猛地将常恒掼向水中。
      常恒落水前紧拽殷怀前襟,生生将他也带入水里。两人对峙着直扎进河底,才双双放开对方,相继浮出水面。
      两人对视,忽一齐大笑起来。
      拂晓之际,水中的星影、月影都渐渐浅淡,常恒那双新月形的笑眼便更加明亮、夺目。
      殷怀看着他,突然止住了笑,神色转淡道:“阿碧,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和我弟弟,容貌有几分相似。”
      常恒的笑僵在脸上,半晌才道:“殿下这是在……睹我思人?”
      殷怀摇头,他的神色在那一刻近乎悲伤,低落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他如果也能长大,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常恒没有回应殷怀,而是径自游过他,追逐顺流而下的扁舟。
      殷怀又在原处发了会儿呆,这才也浮游向小舟。
      两人这回乘船,都没了闲聊的逸兴,气氛大不如前。
      殷怀在请愿牌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一只丢向常恒。
      常恒接过,只见上头写着“彭泽渔民湖上失踪异事”。
      殷怀道:“你初次下山历练,我本该完整陪你走完一趟。只是我这些天感觉不大对,像是劫期将近,大概只能看顾你到彭泽这站了,余下的地方,我会托付凌霄……”
      常恒蓦地打断他,难以置信道:“你要渡劫?可你不是已经渡过……”他太过震惊,甚至忘了敬称。
      不过殷怀向来对这类事粗枝大叶,闻言颔首道:“这是第二劫。”
      常恒蹙眉。
      殷怀见状,反而宽慰他道:“不会有事的。短则数月,长则几年,我便会回榣山了。”他说着,从船舷下取出个大竹篮——篮子里盛的是临行前殷怀托店家置办采买的酒菜。
      殷怀揭开篮布,笑道:“榣山上空寂,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吧。”
      常恒眉间更紧,下意识反驳道:“什么不在啊……”下一刻,他瞥及篮中之物,余下的话便忘了脱口。
      哪有什么酒菜?篮里只有团熟睡的小橘。
      殷怀见他张口结舌,笑着解释道:“我同店家买下了这小猫,给你作伴。它以后就要为你背井离乡了,你须得好好照顾人家。否则,没准哪天,这小猫便又自己跑回家了。”
      常恒沉默良久,才道:“榣山与巫山相隔那么远,它这四条短腿,跑不回去的。”
      殷怀抚摸着熟睡中的小橘道:“小动物同孩子相近,最能察觉真心。你若对它好,它不远万里也会来找你;你若对它不好,再难再苦,它也会跑得离你远远的。”
      常恒凝视着他,忽呢喃道:“是啊,所以我才……”
      殷怀诧异道:“什么?”
      常恒道:“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殷怀被他的措辞逗笑,顺手揉上常恒头道:“行,乖。”
      船驶在不尽水上,只用了三个时辰,便至彭泽。
      殷怀交待常恒道:“你昨晚表现不错,索幸这次我便全权放手,你只管自己去查,若遇到实在棘手的麻烦,再来寻我。”
      常恒被他赶下了船,怏怏不乐,懊丧自己昨夜何必大展身手,如今倒好……
      旋即他又想起殷怀即将渡劫的事来,心中更乱,全然不愿调查什么沉船异事。常恒打定好主意:在周遭随便逛逛,消磨掉些时间,便回去找殷怀复命。
      他围着彭泽走走停停,半个时辰后脚步一转,晃进浔阳城中。
      浔阳城比之倾城,还要更大些。只是时值未时,正当午眠,街道行者寥寥,商肆茶馆亦门庭冷落。
      常恒漫步了会儿,只觉无聊至极,然则现在便回去,恐会惹殷怀怀疑。他正盘算着,忽注意到几步远处,有个渔女打扮的姑娘在同个老妪闲话。
      那妪道:“你说的那个,叫青丝缠,需得你剪下缕发来,给我编进手绳里,你再拿给你那情郎。这以后他打渔,便不需怕什么水怪吃人了,你这缕青丝自可替他挡灾消厄……”
      渔女还在犹豫,却听身后有人出言:“给我打一条。”
      那妪道:“小郎君想要什么款式?”
      常恒递过缕发,淡淡道:“就要你方才说的那青丝缠。”
      渔女离开后,常恒便蹲到了老妪身边,看着她打手绳。他最后选定的款式是种用黑线打成的宽手绳,编起来颇有些耗时。
      妪便同常恒搭话:“小郎君这是要送给心上人吗?其实,女孩家用这黑线有些太硬气了,不如用红线鲜艳。”
      常恒道:“不是女子。”
      妪手上动作一停,惊讶道:“小郎君,这东西可不是能随便送的!你这缕青丝能帮对方挡灾避劫,却也会反噬自身,寻常人送不得这个的!”
      常恒道:“不是寻常人…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他唯恐妪再追问,连忙转移话题:“婆婆,你刚刚说的彭泽水怪吃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常恒找到殷怀时,对方把船泊在了落星石边,自己则侧卧在石上酌酒。
      小橘已然醒了,在船板上频繁起跳,殷怀正看着它傻笑。
      见常恒此时回来,他显然略感意外:“解决了?这么快?”
      ——距离常恒离开,只过去了二个时辰。
      常恒垂眼:“没。”
      殷怀见他神情沮丧,便也不疑有他,反而安慰起来:“很棘手吗?需不需要我帮你?”
      常恒小声反问:“可以吗?”
      殷怀笑道:“这有何不可,你并非能力不足,只是缺乏经验,多历练几次,便会得心应手的。”
      常恒立即喜笑颜开,自然地将手里的青丝缠递给殷怀:“这个给您。”
      殷怀接过,问:“这什么啊?”
      常恒道:“我想同个婆婆打听消息,便照顾了下她的生意。她说这种手绳,会给佩戴的人带来好运。我想着殿下便要去渡劫,便买来讨个吉利。”
      殷怀失笑,但也不愿拂他好意,遂戴上,调侃道:“真孝顺!”
      又问他:“打听到什么了?”
      常恒道:“彭泽一带,并无正统神祇辖管,他们这里的人多拜两位水灵,唤作大姑、小姑,不知具体来历……”
      殷怀道:“大姑是鹬,小姑是蚌,都在彭泽修炼得道,不合已久。”
      常恒惊讶:“您怎么知道?”
      殷怀笑道:“我闲着也无聊,便召来只过路鲫怪聊天。你继续说,还打听到什么?”
      常恒道:“此处渔民出船前通常都会祭拜水灵,以求平安。据说,这几次出事的渔船祭拜的都是大姑,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
      殷怀挑眉,常恒继续道:“所以我想,可以以身作饵钓那吃人的水怪。”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殷怀与常恒泛舟彭泽,一路遇上许多回返的渔船。
      有渔夫看见他们,高声问道:“拜小姑了吗?”
      殷怀笑答:“拜了大姑。”
      那渔夫爽朗道:“大姑、小姑,都要拜的嘞!”
      他们正说着话,几丈外的渔船上忽暴发一阵惊呼,惹得附近渔民皆停船观望。
      殷怀与常恒亦循声望去,只见那船上的渔民正奋力收网。渔网出水,竟兜着个井口大小的河蚌,还在微微开合。
      其中一个收网的渔民忽停住动作,惊喜道:“你们看,这只蚌里有好大一颗珠啊!”
      他话音落即,那蚌便唯恐其余人等未曾看清般,缓缓张开蚌壳。而它口中,果真含着颗明珠,明珠周遭,还缭绕着云雾一样的白气。
      旋即,那白气化开,河蚌无踪,收束的渔网反向罩来,将所有人笼入其中——
      渔网罩下的刹那,夕照便被黑夜取代,天际悬着枚圆月,殷怀与常恒所乘的小舟独游于水上,周遭渔船、渔民皆已不见。
      殷怀道:“蚌与蜃类,这应是它以珠气造出的幻景。”
      常恒冷冷道:“雕虫小技。”说罢,提刀朝水心刺去。
      被他刺中的地方陷出个深涡,深涡的尽头,河蚌大张着壳口,那百十渔民已被它吸入,正流转在珠间,宛转游荡,痛苦□□。
      常恒的刀尖直向蚌珠而去,河蚌见势不妙,紧急闭口,常恒的刀却先一步嵌入它壳间。
      河蚌用力闭拢,水月刀硬生生被夹出个弧度。
      常恒两脚踩入蚌壳内壁间,咬牙劈腿,对抗蚌力。
      殷怀皱眉看着僵持的战局,正在他犹豫是否援手常恒时,常恒已探够向蚌珠。
      河蚌惊恐至极,从水底一跃蹿空,蚌壳剧张,想要甩出常恒。
      常恒却已握住那珠,蚌壳大开的一瞬,他带着蚌珠飞跃而出,幻境亦在珠离蚌体的一霎消散。
      却在这时,斜照之中,飞出只鹬。它快如疾电,冲锋而来、一喙啄向常恒握珠的手。
      常恒吃痛,蚌珠脱手,那鹬看准时机,一口便吞下了蚌珠。
      蚌珠进入鹬身体的刹那,它长鸣一声,翼足伸展,通体的羽毛焕发出灵光。
      然而,下一刻,一只金箭直入它腹部,鹬惨叫着跌向水面。
      殷怀收弓,对浮在水面上的鹬道:“吐出来。”
      鹬奄奄张喙,血水涌出,漫红船周,随即蚌珠滚出。
      殷怀拾起那珠,毫不怜惜地一捏。天上的蚌见状,顿觉生无可恋,也扑通一下跌入水中。
      蚌珠碎裂的刹那,被那蚌摄入的一众渔民再度回到了船上。
      他们呆愣片刻后,蓦地反应过来,朝殷怀与常恒感激叩首道:“多谢恩公搭救,多谢恩公搭救。”
      常恒落回舟上,朝他们颔首道:“这是东君殿下。”
      一时,渔民更加激动,对殷怀礼拜不已。
      殷怀嘴角一抽,责备地瞥了眼常恒,挥手将众渔民迷晕过去。
      常恒无辜道:“怎么啦?”
      殷怀无奈道:“我们行事,不为施恩,何必留名?”
      常恒道:“殿下不愿留名,难道要让这些渔民继续祭拜这什么劳什子大、小姑吗?”
      殷怀这才又将目光投向水中的一鹬一蚌,正色道:“尔等身为一方水灵,却只知为害、恶斗,实在可憎。我今日废去你两个修为,以示戒惩。日后修行,万不能再行这等歪邪门道。”
      那一鹬一蚌恹恹答是。
      却这时,二道霹雳劈空降下,直打在它两个身上,使它们当即命毙。
      霹雳过后,凌霄也落至他们所乘的小船上,对殷怀啧声道:“殿下行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
      殷怀默然片刻,对常恒道:“之后的行程,我拜托了雷使照顾你。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不可松懈修行,但也不能贸然涉险。尤其是巫山的事,高唐虽保证会隐瞒你我的身份,但保不准高禖还会抓住蛛丝马迹按图索骥找你寻仇。总之,遇到危险,不可逞强,必要时候,就找凌霄帮忙,明白吗?”
      常恒乖巧应是,殷怀又交代凌霄多为照拂常恒云云,自忖无所不及后,才飞身而去。
      直至殷怀背影已远望不见,常恒仍怔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
      凌霄见状,微笑道:“小殿下,您虽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挂心大殿下安危的嘛。亲兄弟,确当如此。”
      常恒看向他时,脸上浮现出讥消冷笑,道:“他的命,自然只能由我取走。你倒也无需如此屡次三番出言试探。”
      凌霄连忙垂眼,避开他的注视,良久才讷讷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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