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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六十九章 游仙窟 ...

  •   殷怀久等不到常恒归来,略感奇怪,正欲自往相寻,便听得周遭人声忽而沉寂。

      有婢子笑语道:“今日能得诸位拔冗莅临,是我云府之幸。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我家小姐为增雅兴,在此献琴一曲,盼能引玉。”

      殷怀循话声望去,只见园心亭中,一女子幂篱遮面、抱琴而坐、起手拨弦,应便是云家小姐。而她身旁随侍的婢子,则正是午时送花仙子出门的那位。

      云家小姐既已起奏,殷怀便不宜再在此时离场,只得聆听起琴音。

      斜月方出,满园菊放。

      云家女的琴声婉转柔媚,让殷怀微感诧异——这演奏虽精湛无伦,却不似出自大家闺秀之手。

      一曲终了,云家女一揖离场。殷怀则趁着混乱,悄然出园,向常恒离开的方向寻去。

      林月依微。常恒一路缀着花仙子二女,出城攀山。

      身后的女子忽地惊呼一声,花仙子停下脚步,警惕回头道:“啷个回事?”

      那女子指着处高树枝杈,战战兢兢道:“那里,我无意回头,好像看见那里站着个人影。”

      花仙子朝她所指处望去,夜风习习,木叶震颤,枫林之中,时而有鸮影飞过。

      她狐疑顿消,催促道:“别磨叽了,快走。”

      女子这才缩了缩肩膀,快步跟上她。

      二人直上到半山花圃,方才止步。

      幽白的月光浮动在大花园中,将姹紫嫣红的菊色也衬得冷森森的。

      常恒潜在棵长叶女贞的树影里,观察那二人。

      只见花仙子从篱下取出锄铲,在菊花丛中精挑细选中个位置,奋力刨挖起来。那女子则捧着包裹站在一边,拘谨地等待着。她似乎很害怕包裹里的东西,始终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花仙子终于挖出个深坑,她丢下锄具,对女子扬手道:“行了,给我吧。”

      那女子忙不迭递过包裹,花仙子絮絮道:“云小姐,你是脑壳灵光的,不像有些傻撮撮,这时候还死抱着不撒手咧。”

      被她唤作云小姐的女子勉强笑笑,紧张道:“埋进去,就行了吗?”

      花仙子道:“不是埋,是种咧。”她说着,便动作麻利地拆起那包来。很快,一直裹着的东西露出真容——

      云小姐脸色倏然惨白,连连倒退几步。

      ——那是条娃娃蛇。

      常恒眯眼看去,只见那东西胸腔以上是人形,胸腔以下是蛇身,故而有手无足。此时那娃娃蛇正伸出二条婴儿状的手臂,抓向花仙子。

      可惜,它手臂太短,根本够不到对方,只得任凭花仙子将自己栽进坑里。

      花仙子一边埋土,一边唱道:“月光光,睡觉觉;蛇娃娃,不哭闹。花仙仙,把窟填;从此后,暂沉眠。”她填窟的速度极快,没过多久,那娃娃蛇就仅余两只拳头还未被彻底掩埋。

      一旁的云小姐见状,终于松出口气。

      常恒挑眉,吹了声哨。

      哨声完全被花仙子的儿歌声盖住,花丛中二人皆未听清。

      但那娃娃蛇显然有所觉察,两只幼臂忽然奋力向上,抵抗挣扎。

      云小姐又开始战栗,花仙子也惊疑道:“怎么回事?”

      云小姐哭吟道:“它,它要爬出来了吗?”

      花仙子鄙夷地睨她一眼,碎碎道:“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还怕成这样。”说着,自怀中取出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倾倒出里面琉珀色的浆液。随着那浆液浸入土壤,娃娃蛇挣扎的幅度渐渐减小。

      云小姐惊异道:“这是什么东西?”

      花仙子得意道:“这是花仙子自酿的花蜜,可以安神。”

      她话音未落,又一声哨音响起,刚刚平静下来的娃娃蛇顷刻又躁动起来。

      这次,花仙子将哨声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虚张声势地叫嚣道:“谁?谁在捣鬼?”

      回应她的,是一声更为清亮的口哨。哨声过后,娃娃蛇彻底破土而出,随即张口,发出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啼。

      花仙子与云小姐齐齐变色,花仙子背上蓦然生出双透明的翅膀,她一把拽起云小姐,振抖双翅,向枫林中飞去。

      常恒急纵而起,而就在他掠过菊丛的一刹,脚下的土地猛然震动起来,一股强撼的音浪自地底迸出,穿云裂石——千万婴孩的齐哭声。

      哭声自祇女峰上传来时,殷怀正抱着小橘同云老爷辞别。

      殷怀当即一怔,云老爷则直接仰面倒在管家身上,两眼翻白。

      管家惊叫道:“老爷?老爷?”

      云府立时一阵鸡飞狗叫。

      殷怀匆匆将小橘托给个过路的婢子,转至无人处,一跃飞天,向声源寻去。

      待他落至花圃中时,哭声已然消弥,只有个月余大的婴儿,半身支楞在外,半身被掩埋在土里。

      殷怀下意识便要将婴儿拔出,他双手放在婴孩腋下,稍稍用力一提——下一瞬,殷怀猛地缩手,娃娃蛇砰然落地。

      它被摔得疼了,嚎啕痛哭起来,哭声再次惊动地底,引起千万回音一样的哭啼。

      殷怀紧盯着因疼痛在地上盘曲的娃娃蛇,脸色微微发白。

      正在他踯蹰不敢动作间,有女声邈然自身后传来,不确定道:“殿下?”

      殷怀回首,花前月下,一白衣美人飘然而至,姿容绝丽,体态绰约。

      殷怀颔首道:“高唐女君。”

      高唐神情复杂地走近几步,抱起地上的娃娃蛇,默然良久,才低落道:“我早就同母亲说过,这事终是瞒不住的,迟早有暴露的一天。只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殿下亲自揭开这块遮羞布。”

      殷怀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和高禖女君有何关系?”

      高唐嗫嚅,终难启齿。

      殷怀不再直接逼问也,转而旁敲侧击道:“这是那花仙子的花圃?她和这事又有何关系?”

      高唐道:“那花仙子是只蜂精,受我母亲授意,表面在这里辟园种花,实则借卖花女的身份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这里外表看,只是寻常花圃;但实际上,却是她的花仙窟。土下千窟百孔,沉眠着无数这样的蛇娃娃。但花仙子毕竟法力有限,虽能催眠它们,却不能完全消除娃娃间奇特的感应,是以每当有娃蛙蛇新诞而啼,祇女峰上的其他娃娃蛇便会被山下同类的哭声唤醒,这就是传言中的万孩齐哭声。但只要蛇娃娃初啼过后,花仙子便能成功催眠它们,等时机合适,再种进这里。不知这次是出了什么意外,蛇娃娃竟一直啼哭不止,还惊动了殿下,花仙子也不见踪影……”

      枫林深处,忽惊起一声凄厉鸮啼。

      高唐闻声,面色剧变,急急道:“殿下此行还有同伴吗?恐怕他己闯进结界中去了!”

      她话音未落,殷怀已几个起落,掠向林中。

      急促的鸮啼一声未尽,一声又起,响彻深林。

      殷怀追着那声音来到处山壁前,鸮声已近在咫尺,周遭却仍不见打斗迹象。

      殷怀停下脚步,借着稀薄的月色,举目四望,就见山壁之上,有一天然洞窟,窟上以朱红字镌“巫山灵君府”。

      殷怀一怔,他只听过巫山二女,却不知,此地还另有位灵君。

      但既是他人府邸,总不好贸然撞入,且刚刚顾念着常恒安危,一时情急,竟忘记追问高唐情况,现下,既已确认并非常恒出现意外,殷怀便欲再回花圃找高唐问清来龙去脉。

      可他转身,才走了几步,身体便僵硬在原地。

      来时仓促,未及细看,殷怀这时才发觉,枫林中大半树干都在如水藻般漂摇招展,树皮泛着月光闪烁不已——哪里是树皮,分明是近处百来棵树干上,蠕动着的一条条足有树宽的玄黑巨蟒!

      殷怀呼吸猛地一窒,而就在这时,肩膀上似有东西轻轻拂过——

      他一下从原地弹了起来,如临大敌反身——却意外对上一脸愕然的常恒,常恒自枫梢间倒吊着,与殷怀面面相觑片刻,才犹豫着开口:“殿下……您还好吗?”

      殷怀只觉脚下一阵发虚,但又不愿在常恒面前露怯,遂强作镇定道:“怎么了吗?”

      常恒微微歪头,以使角度更适合观察对方神情,既而,忍俊不禁道:“殿下,您脸色怎么有点发绿呀?”

      殷怀勉强挤出个难看的假笑,刚欲辩白,梢间的少年便一跃而下,掠过他身侧时,轻轻道:“别怕。”

      殷怀愣住,常恒旋即又道:“我把它们引出了洞府,殿下稍后可以进到洞里去,花仙子和云小姐也在里面。”

      他说话间,水月刀便已出鞘,直朝最近一条玄蟒下腹而去。

      殷怀不敢细看,却又忍不住问道:“你砍那里做甚?”

      常恒回头,对他粲然一笑,道:“断它孽根。”

      那条巨蟒骤遭重创,痛翻倒地,其余玄蟒则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意图夹击常恒。

      常恒飞旋在蟒围之中,手起刀落间,又一只腾体而起的巨蟒被他轻松剁去□□。

      那蟒哀叫一声,身体弓起,蜷缩堕地。

      这近百只玄蟒体型过于粗长,合围之时,反而限制了彼此的攻击范围,常恒脚尖蹁跹在诸蟒身上,这些巨蟒便只顾向他落脚处进攻,蟒头不时冲撞在一起。

      常恒便借着它们相撞的空隙向它们下腹间袭去,仅这一会工夫,小半玄蟒都已被阉,在地上痛苦打滚。

      幸免于难的玄蟒见此,隐隐生出畏怯,其中几只转身欲走,却被常恒眼疾手快截住去路,利落几刀断了念想。

      殷怀见常恒占尽上风,再不愿多呆一刹,扭身便钻进灵君府洞。

      踏进山洞的一霎,他蓦然反应过来常恒那句“引蛇出洞”的话外音,不由眼前发黑,抬脚就想离开蛇洞,却听得熟悉的骂叱声自洞深处漏出。

      殷怀挣扎再三,还是捏着鼻子,向里探去。

      山洞越向里进,越是空阔。花仙子的叱骂声回响其间,异常清越。

      殷怀寻到她时,她正与另个女子相向而坐,两人的手脚被常恒用腰带捆束在一处,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对望。

      花仙子见到殷怀,破口大骂道:“杀千刀的外地佬!”

      殷怀懒得答理她,他捏着鼻子,对她对面的女子嗡声嗡气道:“你是云小姐?云府老爷的独女云小姐?我上山前,你爹听见万孩哭声,还以为你出了事,直接昏死了过去。”

      云小姐看向他的神色不自觉由戒备转为悲戚。

      殷怀又道:“若你不曾害人,只是为人所迫,我们定会帮你隐瞒今夜之事,把你安全送回家中,只是你须得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交待清楚。”

      云小姐闻言,落下泪来,泣声道:“小女闺名云容,是倾城云家独女。父母爱若掌上明珠,是以养成了副娇纵性子,最终自食恶果……”

      去岁重阳诗会上,云容与一位外地来倾城客居的白面书生一见钟情,却遭父母强烈反对。云老爷认为,这书生空有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不中用的。云容见此,便约了那书生私奔,想待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回家中逼父母就范。

      二人黄昏出城,夜奔上山,想在山上露宿一夜后回城。

      谁知,就在两人宽衣之际,一条足有三丈长、三尺宽的巨蟒凭空出现。书生骇得顾不上云容,转身就逃,被那蟒一口吞下……

      翌日,云容魂不守舍地回城,她本想对那夜的遭遇绝口不提,却在三个月后发觉自己怀上了身孕。

      惶惶之际,花仙子登门,告诉云容,她必须要生下这孩子,因为那巨蟒,并非凡物,而是高禖女君的亲子,如若不将这孩子诞下,便会惹怒女君……

      “什么?”殷怀因为震惊,甚至忘了憋气,难以置信道:“你说外面那些是……”

      外间的打斗声渐渐歇了,常恒提着染血的刀走进洞中,对花仙子冷冷道:“你来说。”

      花仙子吞咽下几口唾液,最终不情不愿开口道:“高禖女君曾在梦中与一蛇结合,感生诞下九十九条雄蛇。其中一条为巫咸国末代君主无淫所杀,女君受丧子之痛影响,对剩下九十八条加倍溺爱。这些蠢物不堪教化,迟迟修不出个人身,还生性好淫,犹喜与人间女子交-欢,经常……女君害怕这事走漏风声后,会给爱子招来责罚,便命我将那些女子诞下的娃娃蛇暂时潜藏起来……近些年来,高唐女君掌事,她看不惯这些异父兄长的恶行,将它们封印在洞穴中。但高禖女君终究是心疼儿子,经常趁高唐女君不备,偷放它们出洞……这才偶尔会有云家小姐这类事件的发生……”

      高唐不知何时倚靠在了洞口,她凝望着殷怀的背影,有些痴怔。

      常恒率先注意到她的到来,悄然走近对方,欲言又止。

      高唐见状,勉强一笑,道:“你不需要安慰我,我早便知道,我和殿下是没可能的。”

      常恒颔首,坦率道:“姐姐知道就好。你家这个状况,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希望了。”

      高唐黯然道:“慈母多败儿,殿下那等高风亮节之人,断断眼里容不下这等沙子。”

      常恒沉默。

      殷怀恰在此时回头,见常恒正与高唐相对而立,不由皱眉,担心高唐报复,殷怀扬声道:“阿碧,到我身边来。”

      常恒怜悯地瞥了眼因他此言愈发泫然欲泣的高唐,微笑转身。

  • 作者有话要说:  有考证《山鬼》所祭者,巫山女也,所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高唐与殷怀正是堪怜祇女有意,可叹神君无情。
    另本章部分灵感来源于《聊客志异·青城妇》“其中妇女多为蛇交”,但这个小故事给我的感觉不是很舒服,所以就尝试着做了一个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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