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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落君囿 ...

  •   祝槿被一众鬼兵从高耸的环墙抛入漆漆的夜囿时,天上正挂着一轮小巧而清亮的下弦月,那月被粼粼的纹云包裹着,像是被拥簇在重重锦罗里的少女的下颏。

      祝槿被大力抛起,又于空中急速下落,身下的黑暗溶溶滚动,倏忽便吞噬了他。

      扑通一声——祝槿砸进一片汪洋之中,甫一落水,水浪即被激起数丈之高。

      祝槿感到一股强劲的冲击与拍打之力,让他耳中轰然嗡鸣不止。他凭着直觉努力拨开水流,向高处游去。

      游过许久,他挺身出水,吸入口凉气,咳出呛水,睁眼打量四周。

      他所处的地方,是一条环旋在天的河流,或者说,是一条螺旋盘亘的星河。

      河水静静地向下流淌着,从祝槿的位置俯瞰下去,河道一圈圈地缩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

      夜色极深,而河水之上,无数点星光明灭不止,像是散在水中的细细银屑。

      水波挟着祝槿向下游漂流,这应是一个极厉害的法阵——他想起一些关于君囿的传闻。

      当年,鬼君驻守魁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纵一把大火将三十三宫烧成烬灰,又别起宫囿,宫曰君安宫,囿曰君囿。

      民谚有云:“君寝何处?君寝于囿。”传言一到晚间,鬼君便会驾临君囿。有人说,君囿里藏匿着一位倾城佳人,以致鬼君夜夜专宠;也有人说,鬼君在此修术炼鬼,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一血前仇,一举将天界众神剿灭。但不管真相如何,这座弃囿恐怕都凶险非常。

      祝槿凝神默念道:“观水凝作冰,化生如是舟。”

      ——水想术是一种依托至柔、至阴之水化生万物的水生术法。法阵之水本便是意念所化,祝槿借此施术,果见眼前荡漾的黑色水波逐渐凝固,慢慢结成一块儿,变为一片浮槎形状。

      祝槿爬上冰槎,从怀中取出袁有道给他的钥匙,借着星光,摸索着插入脚镣的锁孔中,轻轻拧动——啪哒一声,脚镣应声而开。

      祝槿凝视着打开的镣铐,还来不及生出什么感慨,就霍然一惊——他维持着当下盘坐低头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盯向腿下的冰面。

      浮槎之下,一只只稚幼、蜷曲的手正紧紧贴覆在冰上——婴儿的拳头!

      那些拳头被水泡得发白、起皱,怯怯地张开,五指与手掌轻轻拍打冰槎,徐徐又合成拳状。

      祝槿缓缓地抬起头来,只见水面之上,成千上万的婴儿拳在泠泠波光中翕合着,与水光一同闪烁,仿若在呼吸。

      他试探着将手中的镣铐丢入不远处的水中,几只婴儿拳立时争抢、夺取,随即一同撕扯着镣铐直下深水而去,霎那不见。

      聚集在冰槎附近的婴儿拳则因始终抓附不住猎物,急得四下乱转,更急迫地张合着掌指。

      越来越多的拳向这边游来,萃集在冰下,拥挤、殴打,摩拳接指,好不热闹。

      此时水正载着冰槎荡下一曲水湾,下到另一圈河道里。

      远远地,祝槿隐绰看见一座人许高的礁石,礁石之上,仿佛还坐着个人,身影似乎在蠕动着,只是看不分明。

      他略感不安,而冰下的拳头似乎也感到了什么,躁动更甚,团团惨白的拳头簇着浮槎,朝礁石踊跃着去了。

      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清晰。星光水影之间,耸礁立石之上,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女正侧身而坐,身上缠绕的青绫堪堪蔽体。

      祝槿怔怔移不开目光——少女洁白胴体的脖颈处,只余下了一个血红狰狞的碗状大口。她始终持舞着一只青铜祭器,姿仪姣美,身上的青绫亦随舞姿摇摆飘忽。

      冰槎已至近,割颅少女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停止了动作。

      她身上的青绫却仍旧蠕动变幻着,从少女无颅的脖颈处探出头来,四只晶红的冷眼看向祝槿——根本不是青绫,而是二条交缠的巨蟒!

      两条巨蟒盯视祝槿须臾,其中一条缓缓顺着少女的胴体攀爬而下,至水中游伏,那少女踏上蟒身,蟒载着主人朝祝槿驶来。

      眨眼工夫,冰槎便要撞上蟒头,祝槿捏紧骨埙,伺机而动。

      离得近了,那割颅少女的伤口越发显得可怖,模糊的血肉下依稀可见其脏脾。她渐渐矮下身来,两条腿半跪着,双手高高托举起那青铜祭器,却不像是要投掷进攻,而像是——劝酒。

      祝槿强压下心头惊骇,朝祭器中看去,血红色的液体沸腾着,其间似乎有白色的东西在翻滚。

      蟒已截住了冰槎,少女见祝槿没有反应,更为殷勤地将那祭器举近,翻滚之物赫然一现——一颗白颅骨!

      祝槿再不能按捺,将骨埙附于唇畔,吹奏起来。

      立时,水面涨起一波巨浪,将冰槎猛地漾起,亦将蟒上的少女掀地一歪。

      这似乎激怒了她,她一只手向背后一捞,将另一条伏卧在她身上的巨蟒挥动起来,然后猛地向前一掷,蟒头借势朝祝槿呼啸袭来。

      祝槿闪身避开,继续奏曲。

      一击未成,那蟒的凶性已被激出,不待少女挥动,自发张着大口再次朝祝槿掠来,长信獠牙吐露着恶臭腥风。

      祝槿不躲不避,运埙如故。

      这只长蛇自觉目标已近,更是凶意毕现,血盆大口直直朝着祝槿喉头而去——

      突然,那少女如有所感般抽动蛇尾,想要撤回巨蟒攻势,但已来不及了——

      就在它仅距祝槿五寸之时,一道水柱凌波直起,弹刺向蟒的七寸之处。那蟒遭此重击,一声厉呼,侧身跌入水中。

      另一条巨蠎见同伴受创,一时急怒,竟也要腾跃而起、袭向祝槿。却只见一波惊涛乍起,浊浪滔天,带起祝槿之槎飞至半空,转瞬即去。

      高空中,祝槿伏在冰槎上,回首望去:一场酣战后,过处的水面上犹然尽是白浪余花,那条受伤的绿蟒奄奄躺在同伴的身上,头枕着青铜器,被少女抱在怀中。

      少女无颅的身体则朝着祝槿离去的方向,像在凝望,像在找寻。

      然而,终究是一点点变小了,正如来时那样,最后只剩礁石上一个隐约的影。

      祝槿回过头来,从槎上坐起。

      此时,冰槎已又漂过一曲水弯,再次顺流浮上新的一轮河道,这已经是第三圈。

      再朝下看,那起先看不分明的黑点已然扩大成一潭澄静的深水。碧水清清,依稀可见细细微澜皱起。

      而潭中央,倒映着一轮饱满、空灵的水月。

      祝槿不禁抬头仰视,幽黑夜幕间,并不见月亮——这法阵的月亮竟在水心?

      祝槿心头一惊,若他直觉无误,这外表平静的法阵中心,应隐藏着极凶厉的鬼宠。而刚刚两种已是如此……

      他心头更凛,但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到一阵微弱但持续的重物移位声,他寻声向下看去——

      黑色的水波一起一伏,而在深水中,似乎有绵延之物蛰伏着,屏息着,等待着……

      祝槿默念了一个法诀,手掌心处升腾起一束蓝紫色的焰光。借着焰光,他再次看去,水下之物露出了俑状的轮廓。

      祝槿再度催诀,焰光大盛,刹那之间,水下情景洞彻通明,无数尸兵正站在水底,抬头仰望着他,密密麻麻的尸体紧紧地挨挤着,铺满了河底。

      万众,甚至更多。

      祝槿顿觉一阵毛骨悚然,他片刻不殆,拿起骨埙,奏起《国殇》。

      不同于他在割颅少女面前所奏《河伯起舞曲》的振奋激跃,这首曲子悲烈慷慨,又隐隐带着安抚缅怀之意。

      冰槎在曲声中飞驶向前,乘奔如御风。

      然而,比浮槎动得更快的是水下的尸群,听到此曲,他们宛如被戳中要害般即刻癫狂起来,尸块疾速地分崩离析,四散着朝浮冰击去。

      万余双手、万余双腿、万余颗瞠目伸舌的头颅……

      祝槿只感觉脚下的冰在承受着万马千军之力,剧烈地摇晃起来。冰面从一边开始龟裂,马上,那些手足就要破冰而上,将祝槿撕碎。

      正在这时,一只沉锈的折戟被豁然抛出水面,飞旋着直直袭向祝槿。

      祝槿一个错身避让,戟擦着他飞过,穿入冰面尺许。然而,这一躲虽避开了飞戟,却使他重心不稳。

      对面冰面下又传来一记重踢,浮冰倾歪,祝槿身子猛然向外斜滑——

      这一滑之下他势将落入水中——底下万众尸块因为期待竟齐齐一滞。

      就在这一滞之间,祝槿下意识地猛踏那槎,借力纵跳至半空,然后,直直地朝盛着水月的深潭落去。

      那潭水中的圆月仿佛一只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下落。

      祝槿闭上了眼睛,他刚刚的动作只是下意识求生的反应,却忘了身下向他敞开怀抱的月亮里才藏着最穷凶极恶的鬼宠。

      人在什么时候最接近永恒呢?或许是在他临终前的一刻。祝槿的眼前是黑色的,他甚至什么都没有想。

      落水的瞬间,霍然惊起蹿空水浪,水上的所有镜相都被砸碎,光影乱搅,许久未息。

      巨大的冲击使祝槿的感官接近紊乱,耳鸣久久不歇。

      他强忍着痛苦,缓缓睁眼,水中光线昏暗,一些暗沉柔软的絮状物正拂过他额头,应是藻荇类的植物。

      这时,略有不同的冰凉触感传来,祝槿循感觉向上看去——在他的头上,散布着许多赤红色的鳞条,近乎于透明,宛如血液在流动。

      祝槿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这些鳞条,上面排布的鳞片,像玛瑙在日华下流光……

      在他将要痴迷的霎时,一双手温柔地覆住了他的双眼。

      祝槿被一股力量轻巧地带出了水面,那双手旋即离开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一个声音道:“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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