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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四章 雪满刀 ...

  •   自此之后,凌霄便时常带着小殷怀来榣山峰顶看望弟弟。

      几乎每次来前,凌霄都要仔细叮嘱小殷怀,勿必对此事守口如瓶,绝不能透露一星半点给他的母亲。

      小殷怀被告诫得次数多了,便也有了意识:母妃不喜欢常姨,也不会喜欢弟弟,他只能偷偷地来去——这大概是六岁的小殷怀拥有的第一个秘密。

      他再去探望常恒时,对方正在学步。

      小殷怀远远跑过去,喊:“弟弟,弟弟——”小常恒瞪圆了眼看他,显然已不记得这个哥哥了。

      小殷怀不免失望,但他很快便大度地原谅了弟弟,还领着他学步。

      小孩子蹒跚的步速未免太慢,小殷怀扶着他走了几步,便有点耐不住性子,于是他撤手倒退,朝小常恒拍掌道:“到哥哥这儿来。”

      小常恒摇摇摆摆向他迈近一步。

      小殷怀欣喜,高声表扬道:“好,不错——”

      话音未落,小常恒已脸朝地面栽倒在哥哥面前,抬起头时,扁着嘴巴,要哭不哭。

      小殷怀尴尬地挠挠头,趁着弟弟还没哭出来,一把搬起对方,安慰道:“不疼,不疼,哥哥给你吹吹——”说着,举起常恒两只小爪子,作势朝上面吹气。

      许是被吹得痒了,小常恒一下忘了疼痛,咯咯甜笑起来。

      小殷怀也松口气,不死心道:“再来!”

      小常恒于是又伸着两条短胳膊,咿咿呀呀地朝哥哥扑来,小殷怀赶忙在弟弟摔倒前接住,无奈道:“不是这样的,是迈腿。”

      小常恒又扑了几次地,小殷怀便要离开,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朝小常恒招手,喊着:“弟弟,我下次再来看你啊——”

      这一句“下次”时隔月余才得兑现。一月过去,小常恒已能蹒跚自行,只是每走二步,都要摔上一跤。许是摔得多了,他也不再觉得疼,只呆呆趴在原地等着旁人来搬。

      小殷怀就像遛狗一样遛着弟弟,还教他“汪汪汪”地叫。小狗弟弟索性满地乱爬,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常娣看见,匆忙赶来,一把抱起小常恒,斥责他道:“做什么呢!脏不脏你!”话是对着常恒讲的,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瞟过小殷怀。

      小殷怀手足无措极了,他后知后觉到自己的过分,灰溜溜随着凌霄回了汤谷。

      再被接到九天时,郎夋问起他上次探望弟弟的经历,小殷怀沮丧地低头,半晌才闷闷不乐答道:“阿爹,我都给搞砸了。”

      郎夋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怎么?和我说说,我给你想想办法。”

      小殷怀带着哭腔道:“我把弟弟当小狗玩,常姨生气了,他们肯定都不想再见我了。”

      郎夋蹲下身,直视殷怀道:“阿怀喜欢弟弟吗?”

      小殷怀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眼圈通红。

      郎夋拍拍他肩膀,温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孩子,他们肯定已经原谅你了,不信,你让凌霄哥哥再带你去榣山看看,弟弟还有没有在怪你。”

      小殷怀怔怔道:“真的吗?”

      郎夋笑道:“自然是真的,你是他哥哥,他是你弟弟,你们的亲密关系永远也不会改变。‘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但阿怀以后不要再把弟弟当作小狗了,好吗?”

      小殷怀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失而复得的滋味,惊喜极了,连声应道:“阿怀知道了,阿怀以后,要做对弟弟最好的哥哥!”

      从那以后,无论小殷怀得到什么,总想着要分享给弟弟。

      他学会骑天马驹后,便迫不及待地载着小常恒飞上天河,去捡星星。

      小常恒那时已有四五岁大,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榣山,天马驮着他们翔飞的时候,小常恒瞪圆了杏眼,又新奇又惧怕,僵着脊背,紧紧握住哥哥的手腕。

      小殷怀同他道:“人间的水里有石头和贝壳,天上的水里没有这些,但有很多星星,会闪光,我们可以捡着,拿回去玩。”

      星河水浪回湍。

      小殷怀择了处浅滩,将常恒抱下天马,替他褪去鞋袜、挽起裤脚,又简单拾掇好自己,这才牵着弟弟的手踱进水中捞星星。

      星子有大有小,小常恒只能摸起些小的,牢牢攥在手心。小殷怀却总能捡到那些大而漂亮的星星,他举起那些蕴着蓝、白光晕的石头,朝弟弟显摆道:“看,这个是不是很漂亮?”

      小常恒羡慕地点头。

      小殷怀马上慷慨地将星星塞进弟弟怀里,笑眯眯道:“送给你。”

      小常恒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结巴道:“是给我的?”

      小殷怀小大人似地点头道:“当然,你是我弟弟,我对你最好!”

      小常恒喜滋滋道:“谢谢哥哥,阿恒也对哥哥好。”

      小殷怀把小常恒重新抱上马驹,牵马涉水道:“水越来越深了,你坐在上面,哥哥给你捡。”

      小常恒的怀里很快就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亮晶晶、凉沁沁,他就快要抱不住了。

      小殷怀一直专注地挑拣着星石,一抬头才发现弟弟怀里的星星超了载,连忙道:“你把小个儿的、不喜欢的都丢掉。”

      小常恒马上把怀里的星星抱得更紧,拒绝道:“不,我都要带回去。”

      小殷怀眼珠一转,换了策略,哄他道:“那你分几块给哥哥,好不好?”

      小常恒犹犹豫豫,好半晌才把几块最小的挑出来递给小殷怀。

      小殷怀见他如此不甘不愿,突然赌了气,猛地拂开小常恒的手。他力气用得略大,小常恒被他这样一推,怀里的星星大半掉进星河里,不由哇地痛哭出声。

      小殷怀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他心里还生着弟弟的气,只横眉冷对地睨了小常恒一眼,径自趾高气扬地走开,假装继续捞星。

      他的手胡乱搅着天河水,耳朵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小常恒的哭声逐渐变小,微弱成幼猫一样的细吟。后来,细吟声也渐渐消弥。

      小殷怀冷着脸,偷偷朝他瞟,就见弟弟正垂头抹着眼泪,样子十分可怜。

      他遂摸起块星星,沉默地走近,递向对方。

      小常恒立马抬头,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脸色接过。

      小殷怀冷语道:“我本来就没想和你抢大个儿的,我不喜欢这个,就是喜欢,我也会让你的。”

      小常恒嗫嚅道:“我,我是想把我自己捡来的,送给你。”

      小殷怀一怔,看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弟弟,突然眼圈一红,猛地揽臂抱住对方,哽咽道:“阿恒,对不起。”

      小常恒伸手环住哥哥颈子,细细道:“哥哥,没关系。”

      小殷怀后来又给弟弟捡了数不胜数的星星,涉回河边时,小常恒开心地手舞足蹈,发髻都因此散乱了一半。

      小殷怀踮起脚尖,重又给弟弟束发。他第一次给别人束发,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最终的成品却像两个歪斜的堕马髻。

      他有些心虚,小常恒却全无知觉,还在开心地把玩着那些新捡到的星星,见哥哥盯着自己左看右看,便抬头傻笑。

      常娣仿着淳化的风俗,给小常恒拴了只头坠。泠泠的白玉坠挂在他额间,配上垂髻、笑眼,使他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小殷怀上马催辔。天马驹振翅滑翔,踏过大片大片赤红的火烧云,载着两孩子赶赴回榣山。

      不想黄昏将近,却落起了雨。小殷怀只好先放弃送弟弟回家的计划,转而就近寻了个山洞避雨。

      这雨竟一直落到子夜还未歇止。小殷怀和小常恒靠着石壁紧挨在一起。四周一片昏黑,雨声窸窣,洞穴深处不时飘来湿冷的潮味。

      小殷怀突然抖着声音问小常恒:“弟弟,你怕吗?”

      小常恒道:“和哥哥在一起,不怕。”

      安静了一会儿,小殷怀才又开口道:“可,可我有点怕。”他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尾音却还在打颤:“在山里,我,我怕蛇。小时候,我……差点被蛇吃掉……”

      小常恒握住小殷怀的手,坚定道:“不怕,没有蛇,如果有,我打死它。”

      小殷怀的手沁着汗,凉凉的,被弟弟紧握着,恐惧消散了些。

      他便又有些抹不开面子,匆忙转移话题道:“好了,你该睡觉了,常姨说,不按时睡觉的小孩会变傻!等雨停了我再叫醒你。”

      小常恒一直是听话的乖孩子,闻言,立刻闭上了眼睛,手却还紧攥着哥哥,叮嘱道:“要是有蛇,你叫醒我,我保护你。”

      小殷怀被逗乐,伸手拧弟弟的脸蛋:“得了吧你。”

      小常恒却睁开眼,郑重重申道:“我不怕蛇,我会保护你。”

      小殷怀哄他道:“好啦,知道了。太晚了,你赶紧睡。”

      小常恒这才又阖上了眼。

      小殷怀抬手,隔空摘下片柳叶,放到嘴边,回忆着常娣唱过的小调,吹奏起来。

      小常恒在熟悉的摇篮曲中沉沉入睡,梦里的他也像现在一般,枕着哥哥的臂弯,像倦鸟在依巢。

      仲夏夜的雨尽兴下过几场,榣山的早桂便沁了芳香。

      常娣摘桂花酿了蜜糖,舀在红豆莲子羹里,分盛给小殷怀和小常恒。

      他们草草吃过桂花羹,又追跑进山里,捡拾地上的枫叶,折下叶梗,比赛拉皮勾。

      秋叶也落尽时,榣山下起了雪。

      小常恒扒着窗槛看雪,常娣经过,训他道:“关上窗子,小心着凉!”

      小常恒应了声,却半晌未动。

      常娣有些动怒,径直走近,啪地一声阖上窗子,斥道:“怎么那么不听话,早晨起来就无缘无故哭鼻子,这会儿又傻站在这儿受冻!”

      见常恒耷下脑袋,她又缓和了神色和语气,揽过对方,柔声道:“和娘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小常恒抹着眼泪,抽泣道:“我……我梦见哥哥……出事……从天上摔下来……所以害怕……”

      常娣愕然,旋即安慰他道:“梦都是假的,别难过。”

      见小常恒渐渐停下抽噎,常娣便又问:“那你呆在窗前吹风又是想做什么?”

      小常恒细声细气道:“我想哥哥了,盼着他能早点来。”

      常娣酸涩道:“这么喜欢哥哥吗?喜欢哥哥,还是娘亲?”

      小常恒想了想,道:“哥哥不打我,也不骂我。”

      常娣滋味复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就想着吧,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雪,他不会来了!”

      她话音落即,就有喊声遥遥传来:“弟弟,快出门啊!你看,下雪了!”

      小常恒猛地回头,大声应道:“哥哥!”

      门外,又传来小殷怀兴奋的叫唤声:“好厚的雪啊!把我靴子都没过去了!”

      小常恒再按捺不住,拔腿便要朝屋外奔。

      常娣按住他,无奈道:“先加几件衣服再去!”

      小殷怀带着小常恒在山顶玩闹,比赛似的往对方脸上呵着白气,笑作一团后又堆起了雪人。他们各自砌了一个自己的雪孩,以木枝为臂,两个一高一矮的雪孩手拉着手。

      小殷怀又分别砌了个羲和和郎夋,立在自己的雪孩身后。

      小常恒看了,很是羡慕:“我也想有爹爹,可娘亲说,我爹爹现在没办法认回我,我也从没见过他。”

      小殷怀听了,赶忙蹲下,拥抱住弟弟,轻轻拍抚他的背,安慰着:“没关系,我听人说,长兄如父,你没有爹爹,可有哥哥呀!”

      小常恒一下便忘了难过,反抱住小殷怀:“阿恒最喜欢哥哥啦!”

      他们俩都穿着厚厚的棉裘,脸蛋儿贴着脸蛋儿,抱在一起时,像两只臃肿的小熊崽。

      朔风卷着凄雪,灰云隐蔽黄日。

      在相拥的两个孩子头顶,云松不堪积雪,末梢微微抖动。

      而冰天雪地交际,急急走来个一身红衣的女人。

      她手中,提着把如水的锋刀。

      雪萃集在刀刃上,随着她不住颤抖的手簌簌而坠。

      她死死地盯着那两团抱在一起的孩子,乱发狂舞,面色惨白,眼却血红。

      小殷怀率先看见这个持刀而来的女人,诧异唤道:“母妃?”他没能意识到羲和的异常,松开弟弟,跑近几步道:“你怎么来了?”

      羲和没有答话,只是紧盯着小常恒,一字一顿道:“你是谁?”

      小常恒被她阴毒的目光吓到,求救似地唤小殷怀道:“哥哥……”

      小殷怀陡然一惊,下意识便想要冲过去护住小常恒。

      可羲和的动作却比他更快,这二个字仿佛对她造成了莫大的刺激,让她的神色蓦然濒临疯癫,她提刀直向小常恒刺去——

      雪犹在细碎地落,天地一片昏蒙。

      常娣的声音隔着门板被风送来,显得忽近忽远,她道:“殿下,阿恒,进屋吃饭吧!常姨做了鱼汤……”

      可等了许久,都没人回话,常娣无奈,只得推门而出,叫道:“怎么……”

      她脸上的神色下一刻便被眼前的画面冻僵——

      羲和所持的刀刺透了小常恒的心口,她就这样高高挑起那可怜的孩子,仰天大笑。

      纯白的雪地上,乱洒着鲜血,可怖的鲜红色一如羲和此时的狞笑。常娣惨叫一声,朝小常恒扑去。

      而小殷怀始终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目睹着这一切的上演。

      弟弟的血也溅到了他的脸上,殷红的血渍越发衬得他面无人色,如同雪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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