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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三章 蝴蝶梦 ...

  •   白日依山时,外宴场上陆续有酒足饭饱的宾客告辞离去,留下一片杯盘狼藉。

      坐在沈碧那桌的客人却还没走,他正对面的胖大叔犹在胡吃海塞,间隙还嘬几口果酒解渴。

      而胖大叔右手边,司无相正兴致勃勃地对沈碧讲述道:“那是个严酷的寒冬,我母亲偶然失群,踽踽独行。她大着肚子,即将生产,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风雪刮得很紧,她未察觉的是,一匹饿狼正循着她的足迹缓缓靠近。母亲在雪中诞下了我,当她勉力睁开双眼,想要看一看刚出世的孩儿时,却看见了从不远处踱来的狼兽。她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将我压护在身下,而那匹饿狼嚎叫一声,凶恶地朝母亲扑来——”

      胖大叔吃得起劲,不知不觉间竟化回了原形,长须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而司无相则讲到了关键处,激动得面红耳赤,只听他抑扬顿挫道:“——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白光如刃般劈来!那狼一惊,停住动作,向光源看去。风雪如晦,一位少年神君遍体金光地立在不远处,照亮了暗昧雪夜。他温和地对那匹狼招招手,狼犹疑着上前,少年神君低俯下身,从袖中取出个食盒,打开盖子放到地上,示意狼道:‘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你吃饱了这餐,便放过它们吧。’那狼虽不情愿,但也只好听命。少年神君见他乖乖上前啃肉,笑道:‘本是带给弟弟的,现在倒便宜了你……’”

      沈碧拿取桑葚的手指陡然用力。下一刻,左手手心一热,沈碧摊开手掌,只见上面的金乌正在流烁振羽,鸟喙开合,随之响起殷怀的声音:“我便要到了,你可以出来了。”

      沈碧敷衍地应了声。

      那头忽又唤道:“司无相?你可在?”

      司无相立马探身近前,恭敬道:“殿下,小灵在此。”

      殷怀道:“司无相,你可听说过‘死生契’?”

      司无相意外道:“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旋即他便又恍然道:“啊,殿下想必是在宴上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吧?不过那也只是传言罢了,谁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呢?”

      殷怀追问道:“什么传言?”

      司无相迷惑道:“殿下不是听了宵烬君毒杀姑父姑母的传言,才有此问的吗?”

      殷怀道:“具体说说。”

      司无相压低声音回道:“宵烬君的上任地君,是他的姑父商略君,想当年商略君为得娶幼艾公主,曾在婚前与她订下‘死生契’,这契约一成,二方就相当于共用一命,而且无法反悔。幼艾公主的兄长玉珂君便是被商略君这份诚心所打动,才最终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总之,商略君和幼艾公主之间存在一种共命的关系,而百来年前,商略君的死又太过突然和……额,便有人猜测说是宵烬君为了夺位,设计了自己的姑母,使得一计二命……”

      殷怀沉默片刻,蓦然道:“你们留在原地等我。”他话音落即,金乌鸟便不动了。

      司无相迷惑道:“殿下这是又离开了吗?”

      沈碧阖起手掌,淡淡应了声,继续百无聊赖地捏着看盘里的桑葚解闷。

      良久,他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那些果子,对司无相粲然笑道:“然后呢?发生什么了?”

      司无相回过神来,赶忙继续讲道:“哦,东君殿下一路护送着母亲和我……”

      他的话音猝然被淹没在迭起的惊呼声中。有人甚至一跃而起,带翻了酒桌。

      残羹冷炙洒了满地,却没能引来任何宾客的在意,大家全都瞩目望向天际——

      一把巨大的光弓正缓缓张开,弦张如轮时,一只光箭赫然搭上了弓央。紧接着,弦倏然一松,光箭脱弓而去,射向山岫。

      瞬间,地动山摇,石落桌塌。还在惊怔的众宾客猝然清醒过来,赶忙竞相流蹿。

      约莫是嫌弃人形跑得太慢,他们个个幻化回了真身。宴场之中,立时飞禽东奔,走兽西顾,践踏不断。

      司无相在事发的瞬间便已双手伏地,恢复成麋身。他叼起沈碧,颈子一甩,便将对方安顿到了自己背上,片刻不殆地狂奔起来,边跑边同沈碧道:“你快问问殿下,他现在在哪里?这是发生什么了?”

      沈碧摊开左掌,顿时一怔,那只刚刚还在流光的金乌鸟,竟在稍纵之间黯淡消失。

      山岫的洞口轰然被光箭破开,原本封住岩穴的法障失效,洞中景象立时暴露在殷怀眼前。

      两个一模一样的修姱正相向而立,还维持着先前誓盟的姿势。只不过其中一个作女娥装扮,正惊怒、阴戾地看向殷怀。

      而另一个男子装扮的修姱双眸紧闭,面露痛色,他的肩胛处生出了一双等身大小的蝶翼,底色斑斓,上著黑纹。他背后这双蝶翅同本人一般僵硬不动,上面的黑色花纹却在疾走,宛如无数只眼在惊惶顾盼。

      殷怀飞身直取湘夫人的咽喉。

      对方慌忙撤退几步,但洞穴狭小,几步后便至尽头。她咬咬牙,面上一闪而过怨毒神色,随手拽过修姱抵挡在身前,随后身形向上一飘,贴着岩顶飞快地滑了出去。

      殷怀接住修姱,抬手去探对方灵脉——触手的瞬间,他心中一悸,不可置信地再次抓起对方手腕确认,却再一次探了个空——修姱通身灵脉尽断,现下已同行尸走肉无异。

      殷怀强行将一抹灵气注入对方身体,沿着他爆断的灵脉向内游走。越往里挤,便越困难。殷怀只觉自己宛如在横渡千里流沙,而有一股力量正在沙地中央卷起巨大的风暴。

      他催动灵力,强迫着那股灵气往前一探究竟,而旋风也裹挟着沙尘迅速逼近——交锋一刻,殷怀蓦地睁开了眼,他的灵气竟被那股力量扫成了齑粉!

      殷怀震惊地收回手。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将湘君千年的修为尽数碾碎,那湘夫人引至修姱体内的,究竟是股怎样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何处?她又是何许来历?殷怀心乱如麻,再不及细想,转身追了出去。

      山岫所在之地,位于一片峡谷之间。因谷中蝴蝶翩跹,集飞如瀑,故名‘蝴蝶谷’。

      殷怀的身影化作光束穿谷而去,眨眼间便追上了逃逸而去的湘夫人。

      她霓服飞展,一如蝶翅。

      似乎感知到了危险,湘夫人回眸看来。

      殷怀伸手向她抓去。

      湘夫人见状,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殷怀心中登时升起股不详的预感,他的手却已拽住了湘夫人的霓服。

      刹那间,面前的湘夫人砰然炸开,化作了万千纷飞的蝶片,朝四面八方溃散开去,隐没不见。

      殷怀茫然四顾,随着湘夫人与蝴蝶的消失,周遭景象亦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两侧山丘陡然拨高了百丈,暮天高远,晚云渺茫,一轮极小极淡的上弦月,藏在云天间,若有似无,细得如同才冒的指甲边。

      而就在他恍惚的一瞬,二道身影自他身后走出。殷怀侧目看去,面色陡然生变。来者二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面容清秀,赫然便是凌霄。

      而被他牵引的小孩,大约五六岁年纪,生得伶俐可爱,正扬着脸发问道:“父君说,你要带我去看常姨,她刚刚生下一个弟弟,我以后可以和弟弟一起玩儿,对吗?”

      凌霄低头,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小孩子的眼眸天真澄澈,倒映出他复杂晦暗的神色。

      凌霄低低嗯了一声,嘱咐道:“但殿下要记得,务必不能让你母妃知晓此事,她会不高兴的,知道了吗?”

      那孩子懵懵懂懂地应了声。二人对话之间,已越过殷怀,渐行渐远。

      殷怀怔怔立在原地,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幻境中,而境中的幻灵之一竟是幼时的自己!殷怀不受控制地举步跟了上去。

      夕日沉潜,山景幽昧。

      凌霄领着小殷怀沿山路徐行,殷怀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时断时续的交谈声。

      凌霄一直是父君最为亲信的下属,在殷怀幼年乃至少年时代,都是由凌霄亲自接送来往于汤谷与九天之间。这段幻境给殷怀的感觉熟悉又陌生,他正茫茫然回想着少时经历,便被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殷怀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随着两个幻灵登顶山巅。黑暗里,云雾涌动,依稀可见怪石嶙峋、暗影森罗,环着陂深潭,潭边坐落着个简陋的小木屋。

      屋门内,传来一个女声,试探问道:“谁?”

      小殷怀听闻此声,兴高采烈地挥起粉拳,在门上急急擂敲几下,大喊道:“常姨,我来看你和弟弟了!”

      门很快被人打开,一个女人手持烛灯探出半身,她苍白、憔悴、消瘦,目光落在小殷怀脸上时,嘴角微微抽搐,勉强克制住表情,道:“殿下怎么来了?”

      女人恐惧的神色清晰地落入殷怀眼底,他不由得一愣。久远经年的记忆死而复苏,在壤土的埋葬里轻轻拱动。他认出了这女人——常娣,母亲的陪媵侍女之一,幼时曾贴身看顾过他一段时日。后来因私通外男、怀上身孕,被母妃驱逐出汤谷,在榣山诞下了一个孩子……

      他猛地记起什么,心间一颤。

      而就在这时,凌霄开口解释道:“君上令属下带着殷怀殿下来看看常恒。”

      仿佛有一只手轻柔地拂去了陈年的积灰,让那被埋藏的记忆霍然出土。殷怀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懼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不是普通的幻境,这是一段本应属于他的记忆,却不知为何仿佛被他遗失了很久很久。

      常娣应了声喏,退开几步,哑声道:“殿下请进。”

      小殷怀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屋,一进屋便注意到室内摆放的摇篮床,“呀”了一声,凑近去看。

      他未曾留意,殷怀却注意到了常娣的异常。她紧抿着嘴唇,盯着小殷怀的动作,手指不自觉绞在一起,似乎极为紧张。

      小殷怀的个子不够高,踮起脚也看不见摇篮中的婴儿,索性爬上了旁边的大床,上身前伸,探近摇篮。

      小摇篮中,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儿正双目圆睁,好奇地打量着他。

      四目相对,小婴儿朝他伸出一只手,那手虚握成拳,稚嫩,幼小。小殷怀犹豫着伸出右手食指,试着将自己的指尖插入婴儿湿润的手掌中。

      婴儿的五指很轻易地被他挑开,小殷怀将食指完全塞进了婴儿的掌中。

      小殷怀笑眯了眼,一边逗弄他,一边放轻声音,试探着叫了声:“弟弟?”

      常恒躺在摇篮里,眼睛晶亮,皮肤柔软,见他温声笑语,也咧嘴笑了起来。

      小殷怀举起摇篮床中的拔浪鼓,边摇边逗常恒道:“弟弟、弟弟、弟弟……”

      小常恒咯咯地笑,伸手去够鼓柄。小殷怀作势躲避,谁知小常恒只是拢住了自己的手,轻轻晃动起来。但他晃得不得章法,摇了半晌,拨浪鼓都不声不响。

      小常恒着急起来,小殷怀忙反握他的手示范道:“你看,要这样……”

      玩了一会儿,小常恒便有些累了。常娣上前,摇着小床,轻哼起曲子,哄婴儿入睡。

      小常恒在睡梦里吐出泡泡,小殷怀看得惊奇,想要伸手去戳,却发觉自己的手指还一直被弟弟攥在手心里。

      他突然很有些触动——原来这个会吐泡泡、软乎乎的东西就是弟弟。

      那时候的殷怀,并不懂得这个简单称谓所代表的实际意义,不懂得它将要带来的残忍与缱绻。

      常娣还在温柔地唱着小调:“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

      窗外,月色皎好,静谧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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