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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五章 遣情伤 ...

  •   殷怀自看到羲和提刀出现的那刻起,便头痛如炸。他紧咬牙关,牙齿却仍在不自觉地打着颤。
      他痛苦地抱头,想要抑制那股在他身体里横沖直撞的力量,却又无力抵抗。
      他只能同小殷怀一样,看着羲和发狂、用尖刀穿透弟弟的心脏,看着常娣凄号着夺过小常恒的死躯,胡乱地去摸他的鼻息,终于她失声痛哭起来,抱着小常恒的尸首狂奔向悬崖,一跃而下——
      殷怀再也无法忍受脑内剧烈的颠簸和随之而来的疼痛,长啸一声,身形化作一道金光。
      随即,眼前的一切突然雪崩一样离析,碎成万千雪片,割裂了癫狂的羲和、错乱的常娣、失魂的小殷怀,以及死去的小常恒——
      他被娘亲抱在怀里,胸腔被捅出了一个大而深的破口,还在涌喷着血。
      他维持着看向小殷怀的姿势,懵懂的杏眼里尽是恐惧和依赖。
      他只有五岁半。

      金光骤盛的瞬间,幻境崩塌。
      殷怀顷刻又回到了现界,他一只手还紧拽着湘夫人的裙裾,另只手已不由分说地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随着殷怀五指的收紧,湘夫人挣扎的幅度渐渐减小,面貌也发生了剧变,她的脸上不断冒出脓疮和蛇鳞,身体缩短,成了少女纤细的豆蔻模样。
      殷怀一怔,手劲放松,不确定道:“你是……合欢?”
      怖相的少女猛咳一阵,哑声道:“你认识我?”
      殷怀眯眼,冷冷道:“你为何要加害湘君?给我看的东西,又是什么?”
      合欢尽管被掐住要害,却仍要出言挑衅,她艰难道:“怎么,你看见了什么?原来外表光风霁月的东君殿下,内心深处也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吗?”
      殷怀骤然提起合欢,再次收拢手指,严声道:“我再问一次,你给我看的是什么东西?”
      合欢被他掐得面色紫涨、蛇鳞竖起,她大张着嘴,试图吐字。殷怀见状,猛地松手将她摔在地上。一摔之下,合欢的身形再度变小,赫然成了个只有八九岁大的女童。
      她趴在地上,咳得嘶心裂肺。间隙抬眼,见殷怀正漠然睥睨着自己,合欢忽地古怪一笑,残喘道:“东君殿下何必迁怒于我?我从来就只是一面镜子,你想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不如扪心问问自己。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但却不敢承认?”
      殷怀从半空中降下,一步步走向合欢。细看之下,他面色苍白、双目充血,竟比合欢更显狼狈。
      合欢目视殷怀逼近,不惧反笑,且逐渐由压抑低笑转为放声大笑,她笑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着滚。
      殷怀蹲身,平静陈述道:“如果我没有打断你的计划,你应该是想把修姱做成件容器,用来盛放那股神秘的力量吧。然后再自己假扮成修姱,从此借湘君的身份生活,是也不是?”
      见合欢不答,殷怀继续道:“你这幻形术可真是精妙绝伦,想来是与你那件法器‘合欢鉴’有关吧?听说你当年便是凭借这法器挑弄起昆仑一门内部的纷争,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又想重演旧事、为非作歹?”
      合欢抹了抹笑出的眼泪,无甚情绪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说罢,她又幸灾乐祸起来,“修姱已与我订下‘死生契’,现下我二人已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你杀了我,他也活不成。”
      殷怀淡淡道:“不错,所以,我只要封印你。”
      合欢微微瞠目,三角形的蛇眼刚刚张大,殷怀的手印便已同时下落。
      炙痛之下,她惨叫道:“殷怀,我日你祖宗——”

      司无相正载着沈碧在原野中飞驰,头上忽划过道灼目金光,一逝向东。
      他急急勒蹄,回首对沈碧确认道:“刚刚那束光,是殿下吧?”
      沈碧向自己手心看去,方才黯淡的金乌重又流光,振翅开喙间,殷怀的声音从中传来,道:“去榣山等我。”
      沈碧面色一变,而司无相已抢先应声道:“好嘞!”后腿一蹬,掠向天空。
      沈碧只得抓紧麋角,由它载着驶向榣山。

      榣山峰顶,云雾缭绕。
      怪石、深潭、木屋、松柳都与殷怀在合欢鉴中所见无别,只是在正中多了座坟茔。
      坟前立着块石碑,却没有刻字。
      殷怀站在不远处,凝望着那坟,踯蹰良久,才迟疑着靠近。
      他的颧骨乃至眼皮上,都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神也显得迷离。潮热的感觉在他周身回荡,让他晕眩。
      殷怀伸手,想要抚摸那无字的石碑,未及触到又缩回了手,他闭了闭眼。
      常恒临死前的笑貌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孩子很瘦,浑身上下只有脸颊是圆润的,所以笑起来时,总是肉嘟嘟的。他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喜欢笑,但他那时没有笑,只是无助、乞求地看向自己。殷怀发起了抖,病热的感觉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栗。
      他想起自己十一岁那年,似乎也发过这样一场高热,据父君后来讲,病情极凶,他险些就因此而丧命。
      那病过后,他便觉得自己同旧时不大一样了,但细究起来,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他是因为那场病才忘记了过去吗?
      可殷怀只是稍稍这样一想,头就痛得发木,如车轮转碾。
      殷怀扶着墓碑,缓缓软倒。

      沈碧自司无相背上跨下,对方扬起前蹄,再度变回人形。
      觑着闭目靠坐在坟旁的殷怀,司无相小声道:“殿下这是在……打坐?”
      沈碧此时心烦意乱、自顾不暇,闻言只敷衍地嗯了声。
      又等了会儿,见殷怀始终不曾睁眼,沈碧忽然转头对司无相道:“你先走吧,殿下想是方才打斗耗了心神,一时半会不会调息完毕,你不如先行离开。”
      司无相脱口便道:“没事,小灵可以……”
      他话未说完,沈碧脸色便蓦地沉了下来。
      司无相心头一跳,接下去的话临时打了个转,变成:“……可以走了。”
      沈碧颔首,待对方离去,他才深吸口气,举步走向殷怀。
      可直走到对方面前,殷怀仍紧闭着眼,浑然未觉。
      沈碧皱眉,近距离打量,对方的异常便更加明显——他仿佛在持续地低烧,皮肤泛着病态的红晕,不住地惊颤、呓语,而在殷怀额心的位置,出现了道金色的竖痕,隐隐的闪烁如在挣动。
      沈碧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去触那线竖痕,但在他指尖点上殷怀眉间的一瞬,那竖痕便扭身缩回了殷怀的体内。
      几乎同时,殷怀眼睫颤动,睁开双眼。
      沈碧若无其事地收手,退后半步,审慎观察着他。
      殷怀视线渐渐聚焦,他怔怔凝望着沈碧,忽而唤道:“阿恒?”
      沈碧刹时青了脸色,身体紧绷,死死盯着殷怀,沙哑开口道:“你……”
      殷怀却突然目光一动,低语道:“哦,是你啊……”他呼出口气,肩膀随即垮塌下来,撑着墓碑,摇摇晃晃地站起。
      沈碧茫然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措辞道:“怎……怎么回事?”
      殷怀歉然道:“一时糊涂,把你错认成了……我弟弟。”他沉吟了会儿,又补充道:“你和他眼睛那里,生得有些相似。”他后半句话说得极轻,如是自语。
      沈碧意味难明地“嗯”了声,随即也错开了目光。
      时值夤夜,夜风拂动着云雾徘徊,把凄惨惨的月光融在其中。
      心思各异的两人,一个抬首仰望月轮,另一个则始终低着头,垂眸向地上的流照。
      许久之后,殷怀突然开口道:“你说你无家可归,那你以后,愿意跟着我吗?”
      沈碧兀地抬头,不可置信道:“殿下说什么?”他因为太过惊讶,甚至忘记掩饰自己早已通红的眼圈,直直盯着殷怀。
      殷怀道:“我以后会常驻在这里,你若愿意,也可留下来,随着我修习道法。”
      沈碧皱眉道:“常驻这里?”
      殷怀没再同他多作解释,只道:“你好好考虑。”
      沈碧也就不再追问,利落应声道:“我考虑好啦,我要留下来。”
      殷怀颔首,道:“好。”话音却完全泯没在从天而降的天雷声里。
      霹雳落处,赫然现出凌霄的身形,他惊讶地看着眼前场景,几次张口,才找回声音,迟疑道:“殿下,您……”
      殷怀道:“我召你来是有一事相询。”
      凌霄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碧,谨慎道:“殿下请讲。”
      殷怀对沈碧道:“你先回避下吧。”
      沈碧乖巧应是。
      眼见对方去远,殷怀才开口道:“我的记忆为什么会有一部分缺失?”
      凌霄打量着殷怀神色,答非所问道:“那孩子是……”
      殷怀不耐烦道:“半路捡着的,你回答我的问题。”
      凌霄微不可察地吐出口气,反问道:“殿下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又为何……来到这里?”
      殷怀沉吟道:“这是……他……阿恒的墓吗?”
      凌霄默了半晌,终不再顾左右而言它,低声道:“是,当年是属下亲手收敛的尸骨,从万丈高崖摔下来,已经……”
      殷怀又闭了闭眼,睁开眼时,他再次问道:“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凌霄道:“殿下您目睹小殿下死后,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之中一直在流泪,药石无医。君上为此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最终决定封存殿下您的这部分记忆,以及情窍,殿下您这才渐渐好转起来。”
      殷怀静静听着,面上神色尽敛。
      凌霄继续道:“殿下病愈后,君上不是还给了您一只白玉环吊坠让您随身佩戴?那吊坠正是小殿下的遗物,封存特定记忆需要与之相关的物媒,您那部分记忆便被封印在了那只头坠中……可殿下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是那头坠出了什么问题吗?”
      殷怀下意识摸向自己领口,却忽然记起那头坠前些日子已被自己交给了小果然兽。他有些烦躁,头脑又彷佛在灼烧,岩浆一样地翻搅着。
      他于是颠三倒四答道:“不是,是合欢鉴——我把她封印在了建木的根下,她想加害湘君,被我阻拦——和她斗法时在幻境里看到的场景,我直觉非常熟悉,应是属于我的记忆碎片。”
      凌霄斟酌着道:“殿下既是因缘巧合知悉了旧事,便就到此为止吧,莫要再同您父君和母妃提及了,这事致使他们彻底失和——再说,将近百年时间过去,您又能追究什么呢?况且,羲和女君也是……”
      殷怀的嗓音因发热而沙哑,他打断凌霄道:“你不要再说了。”
      凌霄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好言劝道:“无论如何,那都是您的母亲。”

      沈碧在下山路上奔跑,他轻盈地跃跨过沼泽,手掌拍拊过临近的树干,所过之处,树影摇撼,山鸟惊飞。
      直到跑下半山,沈碧才气喘吁吁地停步。林间空气飒爽,他酣畅跑过,大口吸气时,只觉肺腑都被浸润。
      沈碧缓缓抱膝下蹲,把脸埋进臂环里。半晌过后,他再抬起脸时,不自觉微笑的神情彻底被冷漠取代。
      他站起身,掸掸衣袂,举步回走。
      才抬步,便有道白光闪至沈碧身前,霎时化作跪地的凌霄,截住他去路。
      只听凌霄低声下气道:“属下斗胆一问,小殿下为何要来到殷怀殿下身边?这恐怕并非是君上的授意?”
      沈碧嗤笑道:“你倒是一心想护着他,只可惜了,他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恐承不了你的情意。”
      凌霄恳切道:“常恒殿下,俗话道‘冤有头债有主’,您已手刃过制造出这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何必要再来找大殿下寻仇呢?他……他彻彻底底对所有事一无所知啊!”
      常恒勾唇,嘲讽道:“一无所知?你看,其他人都在脏泥里摸爬滚打,他却生得清白无辜,怎么能不让人讨厌呢?
      凌霄嗫嚅。
      常恒径自越过他,寒声道:“放心吧,他可是父亲的心肝,我怎么敢随便动他呢?而我既不杀他,便是父亲,也管不着我的动向,遑论是你。”
      凌霄急急道:“小殿下,大殿下还在追查北斗七星君的死因,您长久呆在他身边,万一露出马脚……”
      然而,常恒充耳不闻、脚步未滞。
      春山空寂,月光流动其间,如同薄雾,朦胧了常恒的背影,让凌霄也觉对他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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