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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有情痴 ...

  •   扶桑话音即落,祝槿便感到被他抚过的皮肤迅速灼烧起来,一瞬剧痛过后,祝槿眼前场景剧变——

      黑屋、眼壁、扶桑皆已不见,他看见一片时间的水,缓慢地流淌,形成一座相对静止着的涡旋,五色的情欲从中升腾而出,进入空中时,具象成了倍受情欲折磨的万千魂魄。

      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其中的一只,被另一只魂魄牵引着上升,他们手牵着手,飘过荒芜、饥饿、绝望,纵身下跃的一霎,天空降下大雨……

      既而,他看见了扶桑的一生。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明明只是旁观的看客,却能感受到扶桑的喜、怒、哀、痴。对方的这些情感,就像宿雨过后的池塘,就快要满溢出他的心间。

      祝槿感觉到隐隐的欢喜,和莫大的悲哀。

      扶桑学步那年,与妹妹若华一同被送入王宫,他们手牵手坐在轿上,身子一同跟着抬轿人的步子晃。

      轿子停在宫门口时,帘子被霍然打起。

      一个怀抱孩子的华服妇人从另个檐子中走出,见着他们,对怀里的女娃笑语道:“幽篁,这是扶桑哥哥和若华姐姐,以后你便和哥哥姐姐住在一起,好不好?”

      那女娃嗦着手指看向他们,呆了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喊叫道:“不,不要!”

      王后无法,只得拍着她背耐心安抚。待幽篁终于止住啼哭,王后又小心地将她安放在小扶桑身边。幽篁大概是哭得累了,任由母妃动作。

      小扶桑却有点害怕这个会突然大哭大叫起来的女娃,本能地向妹妹那边瑟缩。

      王后强行按住他肩膀,将幽篁与扶桑的手盖在一起,谆谆道:“这也是妹妹。扶桑是哥哥,你要照顾妹妹们,知不知道?”

      小扶桑似懂非懂地点头。

      轿子再次起架,被摇晃着抬进了宫门。

      扶桑渐渐长大,很快便到了要识字、读书的年纪,大长老特意延请来昭彰最渊博的先生为他开蒙。

      第二年草长莺飞时,扶桑趴在案上临写大字,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小男孩被先生带进门来,给他作伴读。

      这男孩比他长了几岁,名叫祝子梧,乃是大将军祝笙的嫡幼孙。

      祝子梧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初来宫中时很是消怠。只可惜,本性难移,没过多久,他便和扶桑打成了一片。自此,两人便开始带着若华和幽篁,狗跳鸡飞。

      起先还只是爬树逗狗这种寻常捣蛋活动,后来却渐渐探索出新的玩法。

      事情的起因是祝子梧丢了只爱鸟。他在宫中豢养了二只漂亮的相思鸟,喂鸟的宫人一日不慎,打开了鸟笼,将思思放走了去。祝子梧为此大为怏怏,课上频频走神,被先生痛批“不可教也”。

      扶桑趁先生愤愤转身之际,朝愁眉苦脸的祝子梧做口型道:“下学看我的。”

      扶桑的办法是在王宫的大花园正中演奏《百鸟朝凤》,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初学术法,尚还不得要领,总之一曲奏罢,失踪的思思未曾现身,倒是花园里停栖的其它鸟雀纷纷屁滚尿流着惊飞,一时之间黄黑泄物零落如雨。

      四个小孩都被这场面惊呆了。

      幽篁抹了把沾在脸上的鸟屎,崇拜道:“扶桑哥哥,你好厉害啊!”

      这结果虽然糟糕,但小孩们却有了新的玩法,并跃跃欲试。

      他们的第一个整蛊对象是幽篁的庶长姐。长公主正值豆蔻年华,自矜教养,素来不屑与王后身边的这几个小屁孩为伍,是位喜欢对月吟诗、对花落泪的风雅才女。

      一日,才女穿着素雅新装,袅娜赴往诗会,不幸被扶桑几人埋伏,途经大花园时,遇见雀鸟落下屎雨,新装与丽容立马“狼藉卧风雨”,长公主两眼一黑,当即昏厥倒地。

      第二个倒霉蛋是幽篁的堂兄。生曜与他们素无恩怨,要怪只能怪他少年时便已具备肥豚的雏形,小孩们觉得这胖子胖得十分滑稽,一路不怀好意地跟踪生曜到了个僻静无人的所在。

      小孩们排排站在殿座下,借着地势遮掩探出脑袋朝林子里看:生曜正往脸上涂粉,他那油头粉面的猪鬣样子逗得孩子们一阵偷笑。正这时,林间钻出来个女官打扮的妇人,二人见了面,也不言语,便抱在一处,胡乱解着彼此衣襟,滚倒在草地上。

      正待他们即将进入正题时,一阵细弱笛声响起,生曜吓得一激灵,那女子也腾地坐起身来,惊恐看向四周,——不见人影,却见树间鸟雀都如醉酒一般,接二连三大头朝下砸落下来。

      两人怔怔看着落雀,再顾不得亲热,草草系好衣裳,各自匆忙离去。

      小孩们这才大笑出声,击掌欢庆。

      不过这一段插曲过后,祝子梧的鸟儿还是被找了回来,它误闯进昭罪司,被一个叫常薜荔的宫女逮着饲养了段日子,又辗转送回。

      祝子梧见思思被照顾得极好,十分开心,央了王后将那叫作常薜荔的宫女调到身边当差,专门饲养相相、思思。

      相思鸟的羽翼日渐丰满,祝子梧这只笼中鸟也终于在五年后飞离了王宫。

      他离开那天,扶桑为他送行。碧柳依依,扶桑猛地抱住祝子梧,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哽咽道:“子梧,要平安回来。”

      祝子梧笑道:“当然,等我回来,我们还要继续打马游京、逍遥快活呢!”

      扶桑于是也笑,这是他少年时代第一次经历离别,他的朋友翻身上马,朝他告别一声,马蹄便踏春而去。扶桑又远眺了一会儿,直到祝子梧的背影完全融入明朗春色,才转身离去。

      便或许,他们生来注定,只会是陌路人。

      扶桑十三岁那年,彻底从王宫搬出,回到祭殿。随着年步渐长、继任在即,长老们对他和若华的要求越发严苛,尤其是若华。在扶桑的衬托下,若华显得平庸乃至愚钝,扶桑学一遍就能轻松掌握的东西,她却要学十遍、百遍才可以勉强完成。

      在长久的训斥中,若华渐渐变得寡言,很多时候,她与扶桑即便整日呆在一处,也能始终一言不发。扶桑觉察到妹妹隐藏在沉默下的怨言,主动示好几次,若华的反应却不咸不淡。

      扶桑便也赌气,又觉得委屈,索幸不再自讨没趣,两人心昭不宣地开始冷战。

      起先,是互相含着怨气;后来,则是没人愿意低头,承认自己理亏。总之,这冷战旷日持久地开展了下去,二人互不理睬,关系反而和谐了不少,而在他们冷战的这段时间里,若华就像突然开窍了一般,进步一日千里,到他们十五岁继任之时,已能差强人意。

      有权斗的地方便有党派之争,祭殿内部也存在着二股抗衡的势力,以大长老为首一派一力辅佐扶桑,而以二长老为首的一派则更偏爱听话乖巧的若华,这二股势力的倾轧争斗也使得扶桑与若华之间裂隙日大。

      乾德五年,祝家军渡淆水、拔榣阴,正欲乘胜西进时,接到来自魁城的加急军令,称少祭司拜神通灵,得神灵下谕,令祝笙撤军,否则将会给昭彰招致大劫。

      祝笙只好率军东撤,不想途中遭遇淳化伏击,疲怠状况下仓促应战,万死一生。

      战报传回魁都,祝府妇孺哭声响彻全城。

      扶桑闯进若华房间时,常薜荔正在给对方上药。若华转过脸来的一瞬,扶桑的腾腾怒火霎时被浇灭,他惊赅地看着若华那张布满溃疮和蛇鳞的烂脸,下意识地倒退了步。

      这一步明显刺痛了若华,她猛地站起,戴上面罩,夺门欲出。

      扶桑一把拽住地,手和声音都抖得厉害,他朝常薜荔低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少祭司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常薜荔遽然下跪,慌张道:“奴婢,奴婢不知……”

      扶桑怒道:“你们每天贴身服侍少祭司,竟也敢说不知道?”

      常薜荔泣道:“奴婢真地不知道,请大祭司息怒……”

      若华挣开扶桑束缚,颤声道:“何必为难下人?哥哥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了。”

      扶桑盛怒,叱道:“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哥哥!”

      若华倒退几步,摔坐回榻上,哭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祭场那棵神树,它,它告诉我……它会说话,它……”

      若华颠三倒四地讲出了这一年来的遭遇:每年生日,她都会独自前去拜祭昭彰祭场中央那株古树,向这棵传说可以沟通天人的神树许愿。她每年的愿望都大抵相似,只是没想到的是,在她十四岁生日这年,在她又一次祈祷过后,这棵从未回应过她的神树居然开口说话了——

      “它对我说,它可以答应我的要求,但这世上没有白白的好处,我必须付出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我问它,它想要什么,它却咯咯发起笑来,那笑声极为邪异,让我有些害怕,它却仿佛能看穿我的想法一样,告诉我,勿需担心,我要的东西不多,故而也只需要拿出微不足道的一点偿付。我忐忑地离开,一夜过后,脸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后来,那神树告许我,我脸上的东西是个无法破解的诅咒,它威胁我,必须所从它的吩咐,否则,它加诸我身上的,将不只是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次,要求祝笙撤兵,便是它怂恿我做的……”

      若华边讲述,边痛苦地抱头,哭诉道:“东君已有许多年未曾降下过神谕,我原以为,这神树的树灵就算够不上神格,但总归也有千年灵性,不想它却是包藏祸心……”

      扶桑精神恍惚地离开,若华的痛苦、狼狈、自责犹历历在目。他有多久没有关心过胞妹了?竟连她为何整日金面覆脸都未曾过问,他有多么愧为人兄!

      扶桑感到难堪的晕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了祭场中央,古树依然挺立在那儿,这棵曾给昭彰带来过无上祥瑞的神木,当真如若华所言,意欲给昭彰降下灾厄吗?

      扶桑把手放上树干,尝试与树通灵。

      树猛然枝摇叶颤,扶桑闭目凝神,侧耳细听。

      就在他闭眼的一瞬,祝槿清晰地看见,扶桑眉心位置金光一现。紧接着,地面风起,神树根下,赫然现出只金乌图腾,那三足鸟兀地一抖翅羽,蓦然睁开双目。

      扶桑被鸟翼刮起的狂风扫得踉跄后退几步,茫然睁眼时,那金乌图腾己然黯淡下去,耳畔却忽地响起杀猪似的惨叫,道:“你居然能唤醒封印——!啊!杀千刀的殷怀!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扶桑凛然,高声喝问道:“你就是树中邪灵?你到底想要做甚?”

      那物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却仍在锲而不舍地咒骂:“我日你娘羲和!我日你爹郎夋!我日你——啊!”

      扶桑咂摸了会儿它这些污言秽语,忽地反应过来,小少年眼前一亮,兴奋道:“你在骂东君?是东君殿下把你封印在这里的?”

      那声音并未理会他的问话,犹自絮絮辱骂,却越来越低微,直至彻底沉入地底。

      十五岁的扶桑一整夜都伫立在树下,仰望着从枝叶中透出的星空,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然而,不管生活变得怎样糟糕透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一夜过后,少年扶桑长大了很多,他试图修补自己与若华之间的裂隙,试图担起一国祭司的职责,也试图向祝子梧赎罪。

      他做得跌跌绊绊,总是踌躇满志着规划,又灰头土脸地受挫,失意过后,小醉一场,便又恢复了精神奕奕。

      他在十七岁这年,遇上一个人。
      那人对扶桑而言,就像一掬水月。扶桑珍而重之地将对方掬在手心、捧在心口,却终其一生,都未醒悟,他所痴迷和贪恋的,只是场虚化的幻影。
      他说他叫沈碧,后来扶桑才知道,这是个假名字。连同假的身份,和假的来意。
      他又说他叫阿恒。阿恒,扶桑咀嚼着这个名字的时候,祝槿胸腔里突然溢出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滋味,仿佛背后蕴有深沉的隐痛,简直教人想要落泪。祝槿直觉,这酸涩不属于自己,可也不该属于扶桑——他仍旧处于巨大的欢娱之中,拉着爱人的手徐行在夜林里,对即将发生的厄难一无所觉。
      扶桑与常恒潜游到水心,夏天的池水很凉,他们厮磨的肌肤却滚烫。下弦的月亮劈开饱满的云层,常恒一下下吮吸着扶桑因为承欢而哭得通红的眼尾,像猫在吮水。扶桑的眼里不断渗出泪水,他的身体在水波里起起伏伏,肌肤上泛起大片的靡红,像是从他血肉里开出的妖花。他双臂勾着常恒脖颈,痴狂地啜吻着对方面颊。那些吻细密地覆遍常恒的轮廓,他们急促的喘吸交织在一起,盖过了蝉鸣与月色。
      有道是:“人生自是有情痴。”
      人生自是有情痴,这合该成为他的罪与罚。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设定,前世的记忆、感情会形成潜意识,隐藏在表意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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