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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七章 身内身 ...

  •   牢狱的门被打开,扶桑猛地抬起头,对走进的祝子梧急切道:“子梧,不是我做的,我……”
      祝子梧出打断他,平静道:“我知道。”
      扶桑愕然重复道:“你知道?”
      祝子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命人抬来座小案,案上分置着各色酒具,他主动为扶桑斟了杯酒,递到他手边,随即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平置在案上。
      沉默了半晌,祝子梧才开口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饮过了罢。上一次,还是我被诬陷下狱时,你带着酒馔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是要来给我送行——扶桑,我那时就明确与你说过,你救下我,将来是会后悔的。”
      扶桑蹙眉,追问道:“你刚刚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祝子梧双手交叠在案,挺身凑近,低声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若你肯此时反悔,指证幽篁才是凶手,我便将她带来同你对峙。”
      见扶桑震惊地注视着自己,祝子梧坐回原处,低低一笑,饮尽了自己那杯酒,放下酒杯,才继续道:“你以为如何?”
      扶桑干涩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祝子梧摇头道:“你看,扶桑,你自以为对她仁至义尽,她却反过来出卖构陷你,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愿意供出真凶吗?幽篁是个疯子,如果是她精神错乱失手弑上……”
      扶桑猛然打断他,道:“子梧,你恨若华、恨我,这都可以理解。可幽篁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便是看在幼时的情分上,你也不该说出这种话。”他沉下声音,道:“子梧,不要再借题发挥了,眼下情形,一致应对外敌才是正事,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大局为重,昌平的祸事,不能再重演一次。”
      “我想要什么……”祝子梧拿酒杯一下下叩击着桌案,玩味道:“你以为我想要什么?或者说,在你眼里,我宁为佞臣,也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究竟是想得到什么?”他的目光阴沉沉的,不待扶桑开口,便自问自答道:
      “你想得不错,我就是要爬到至高的位置,掌握住生杀予夺仇人的权力,我要给那些枉死的英魂一个公道,也给祝家失去至亲的老幼妇孺一个交待!”
      扶桑痛苦地闭了闭眼,刚想开口,便听祝子梧又道:“你现在和我说要一致对外,那五年前的时候,你可曾对你妹妹说过同样的话?我这一次又怎么可能再放心将后背裸露给你们这些害死我全家儿郎的凶手?”
      扶桑苦涩道:“我解释过很多次了,淆水之战前,祭殿有主战和停战二派,长时间的拉锯后,停战派站了上风,但他们也没有料到,这纸调令会带来这样惨烈的后果……我知道我对你而言说什么其实都没有意义……”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一直说,你要妞妞为这次决策失当偿命,那我问你,我作为她的哥哥,可以代替她受罚吗?”
      祝子梧凝视着扶桑的面颊,忽而挑唇笑道:“哦?怎么代替?”
      扶桑痛苦道:“我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你非要取妞妞性命,那让我来代替她好不好?你现在兵权在握,祭殿早已没办法再撼动你,你现在便处决了我雪恨报仇,可不可以?”
      祝子梧寒声道:“扶桑,你是以在什么立场说出这种话?以好兄长的身份替若华受死?还是以大祭司的身份替国替民考虑?扶桑,你永远摆出这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伪善姿态,真教我觉得恶心!难道是我对不起你嘛?”
      扶桑眼眶微红,颤声道:“是我德不匹位,对不起所有人,无论是对你、对若华、对幽篁,还是对那些信任我的昌平战士和百姓,我都做得不好,你们怨恨我,都是应该的。”
      哽了哽,他又道:“子梧,一直以来,我都是真心忏悔于你,但你失去了那样多,我的悔过对你而言确实显得虚伪,如果真地只有流血才能偿付血的伤害,我希望你能允许我,用自己的血结束这一段错误。”
      祝子梧审视着扶桑,好半晌,才问道:“你想要怎么结束?”

      祝槿清楚地看见,扶桑写下认罪书和绝笔时,手在剧烈地发抖,他不停地擦着眼泪,脸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悔意,祝子梧神色莫测地望着他,眼神有些游离。
      祝槿朦朦胧胧地想,扶桑真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如此眷恋着人世,又要如此自我逼迫地走上绝路。
      直到最后一笔落完,扶桑将认罪书交予祝子梧,又将另封绝笔封好,郑重道:“帮我交给我身边的侍者,让他们照着我的要求处理后事。”
      祝子梧应了声,只草草扫了眼那封认罪书,便胡乱收到袖中,吩咐道:“端上来。”
      立刻有侍卫端着盏新酒入内,酒被供在托盘正中,奉上时,那侍卫不自觉有些发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扶桑。
      扶桑没有犹豫地接过酒盏,一仰而尽。
      祝子梧看着他动作,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又像是叹了口气。
      随即他决然站起,俯视着扶桑放下酒盏、缓缓后仰、七窍出血。
      在扶桑死不瞑目的注视中,他突然抽出配剑,割断袍袂,冷声道:“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日后休要怪我。”
      扶桑眼睛微微瞠大,不安道:“你……你……”他终究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仓惶咽气。
      祝子梧移开目光,宣判道:“扶桑谋逆弑上,引咎自尽,草葬了罢。”

      扶桑又变回了一只魂魄,却不复当初的清白无垢,他变得满身污秽,因为沾满欲望,全身都被烙上了孽印。又因为虽死不改、执迷不悟,瞎了一双鬼眼。
      他堕入了幽冥地狱。

      情困域里,住着各色困情之鬼。扶桑的新邻居,是只投缳死的女吊,她家只设房柱和房梁。女吊将白绫缠在梁柱上,做成吊床,整日舞着绫在柱间旋飞,高歌着未了的痴和怨。
      那样子,远远看去,活像只冲不破茧的缚虫。
      但扶桑看不见,他只能听。有时候,黄昏时分,女吊歌舞累了,倒挂在吊床上休息时,会主动向扶桑搭话,问他的来历。
      其实不单女吊,情困域中的其他鬼也都对这位新来的邻居保有几分好奇。毕竟,这世间怨女有许多,痴男却罕见。
      不过每逢被旁的鬼问起,扶桑都只回以很羞赧的抿唇一笑,并不多作解释。
      便有谣言四起,猜测他罪涉邪淫,否则,一介痴鬼,怎会身载那样肮脏的欲孽烙印?
      “天哪!”晚饭过后,一只生前被流言逼着殉了节、死后家住在距情困域三十余里的枉死鬼对着邻居八卦道:“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记孽印吗?几乎满覆住全身的皮肤!他黑得像条泥鳅精!”
      传闻中的泥鳅精会在黄昏时候拉琴,女吊则悠荡在她的白色吊床上听,万籁俱寂中,扶桑的琴声凄咽寥远、娓娓低徊。夕照映在他苍白俊秀的面庞上,照进他再无焦距的眸子里。
      女吊突然有所触动,她扒着床,问道:“你拉得是什么曲子?真美啊!”
      扶桑微微笑着回答:“是《夕柳》,传说这曲子乃东君所作。”他说完,顿了顿,才又小声补充道:“东君殿下一定会庇佑他的子民。天道昭昭,其德彰彰,昭彰不会有事的。”
      女吊没听清他后面的自语,探了探身,高声道:“你说啥呢?”
      扶桑摇头道:“无甚。”又拉起琴来。
      女吊随着琴音高高扬起白绫,唱和道:“色丝谁续恹恹命,花不醉下泉人……”
      远天夕阳无限好,融融暖晖抚慰着拉琴和唱歌的亡人。

      扶桑是在半月后决心要走的。某一日的黄昏,他不再拉琴,而是站起身来,对女吊交待道:“我要走了。”
      女吊吃惊道:“你要走?去哪儿?你知不知道,流浪鬼经常会遇到危险啊?”
      扶桑迟疑了下,还是答道:“我听过路的鬼讲,这几日,嗔恨域来了许多战死的新鬼,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想要去那里问一问。”
      女吊还要再劝,扶桑手中已变幻出节竹杖,点着地,径自离去。女吊望着他的背影恍了会儿神,突然意识到,扶桑半月来始终都只席地坐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下,不由喃喃道:“原来他始终没想过留下吗?”
      原停在树上的乌鸦恰在此时哗啦啦群起,驮着夕照旋飞一周,又落回树端。

      扶桑餐风露宿跋涉到了嗔恨域,这里举目只有荒寒的戈壁,被陈旧与新鲜的血染成深浅不一的赤红,聚居的鬼众则被一一关押在刀山剑树铸成的囚笼里——他们嗔恨心太重,一旦被放出,就只会操戈、只会杀戮,不辨友与仇,难分爱与恨。
      扶桑看不见,他只能听。他听到厉鬼的嘶吼、恶鬼的喘息,听到他们挣动镣铐的铿锵声,听到他们扭曲着身体探出刀剑时发出的□□。
      扶桑拄着竹杖,一一走过他们身边,询问他们的来处,打听故国的消息。
      然而,这些鬼众大多浑噩无觉,只知痛苦、嗔恨,无论扶桑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只回以野兽一样的低哮。
      扶桑只好再往前问。
      直到问到一个枯瘦的老者时,对方才恍惚地抬眸向他看来。这老者半边颈子已被割断,却仍旧兀自舞着剑挥向自己脖颈,浊目定睛向扶桑片刻后,他忽然激动异常,不顾手臂被刀剑刺伤,执着地向扶桑够去。
      但扶桑看不到这场景,他等了半晌,见依旧没有回音,便又举步朝前走去。
      那老人看见扶桑离开,顿时泪如泉涌,可惜他气管破损,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人声,只能嗬嗬抽气。
      但他这里的响动显然惊扰到了隔壁的囚友——那也是个老者,撞得头破血流,正趴在地上,闻声怔怔抬头。
      扶桑也恰走近他,例行问话道:“请问知道昭彰的消息吗?”
      这老者突然发疯一样扑过来,哀嚎道:“扶桑!”
      扶桑吃了一惊,连忙问:“你是谁?”
      对方显然忽略了他的问话,只顾歇斯底里道:“报仇!报仇!为若华报仇!都怪你!都是你阻拦祭殿斩草除根,让那个畜牲活了下来!是你的妇人之仁最后害了你妹妹!害了我们所有人!所有祝家人都该死!”
      扶桑摸索着蹲下身,颤声问:“妞妞她怎么了?……”他这时,也认出了说话者的声音,吞声呜咽道:“二长老?”
      二长老已陷入癫狂,身体痉挛,不断重复着:“是你害了若华,都是你害了若华……祝子梧该死,所有祝家人都该死……”
      扶桑焦切,将手直接探进刀山剑树的缝隙中,抓住二长老,道:“妞妞究竟怎么了?”
      二长老双目赤红,猛地一口咬上扶桑小臂,生生啮咬下块血肉,扶桑却没有松手,而是更剧烈地摇撼对方,急道:“回答我!发生了什么!”
      二长老却又完全失去了神智,只知生啖扶桑的血肉,使他二条小臂很快见骨。
      这痛却仿佛缓和了扶桑的焦虑,他没有再质问二长老,而是任由对方啃食完他两条臂上的血肉,才缩回骨手,沉默着重新站了起来。
      扶桑苍白的面容上再没有了表情,他重又执起竹杖,踉跄着向前走去。
      祝槿看着他漫无目的地乱走,成为了一只真正的游魂。
      他大概走了半日,忽然被绊倒在地,扶桑趴伏在长明地宫荒废的石门上,过了很久,才勉强站起。
      起来的一刻,他突然发力,撑着竹竿跃起,身形飘上半空,宛如一面黑幡。
      祝槿一惊,旋即明白过来,扶桑这是在以魂身作幡,招魂若华!据传,凡双生子,灵魂间皆有感应,扶桑用己身引幡,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种感应招魂。
      招魂仪式持续了整整四十九天,扶桑的魂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着,仿佛真地成为了一面幡旗。就在扶桑快要消受不住时,一个女童突然从天而降——
      扶桑蓦然松手,摔回地上,匍匐着爬向女童,摸到对方身形的一瞬,他由喜转惊道:“你不是妞妞?你是谁?妞妞呢?”
      女童用一双森冷蛇眼上下打量他几遭,拍拍屁股站起,随意道:“原来是你在招魂,真是死了也不安生,把老娘招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她声音太过特别,扶桑一凛,道:“你是那被封印在神树下的邪物?你又想害谁?妞妞呢?”
      女童不耐烦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之前就是你唤醒了东君的封印,索幸你这个短命鬼死后,那封印便又松动了……你问你妹妹呀,”她咯咯一笑,摸着肚子道:“被我吃啦,还没消化呢!”
      扶桑惨白的嘴唇抖动片时,才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女童嘻嘻笑道:“她在临死前向我许愿,愿意贡献自己的灵魂给我,以换取所有给她带来痛苦的人遭到惩罚,我答应了她,便将她的魂吞噬掉啦!”她言语欢快,丝毫没有注意到扶桑因为她的话全身都发起抖来。
      正在女童四下环顾,自语着“什么鬼地方”时,扶桑突然扑身向她,十指几乎嵌进女童肉里,咆哮道:“还我妹妹!你还我妹妹!”
      女童双眼一眯,抬臂便要将他震飞,不料扶桑此时如有神力,竟牢牢锁住了她,女童有些气忿,冷冷道:“既然你找死,那便不怪我了……”
      说话间,她的身体便幻化成一面铜镜——祝槿心中一沉,果然是合欢鉴。
      合欢鉴显形的一瞬,扶桑眉间金光再现,随即大盛,金光过后,他眉间竟开出一只天眼!
      那天眼望着镜中景象,缓缓渗出泪来。
      祝槿连忙也朝镜中看去,只见里头映出个俊逸的青年。
      那青年臂挟二只酒坛,高飞在云间,一袭青衣白裳,生得爽朗清举。而九只金乌正盘旋在他身周。
      ——是东君!

      沈碧刚跨出一步,四周虚无的空白便变成了纯然的深黑,随即成千上万只眼睛次第睁开,六壁顷刻便布满眼瞳,一齐观察向沈碧。
      沈碧脚步一滞,只见那些菱形的眼睛突然开始扭曲,像是在……弯起笑的弧度。
      紧接着,这些叵测的笑眼淡去,出现在沈碧面前的,是坐在水面上的扶桑,而他身下破碎的水月影中,躺着沉眠的自己。
      扶桑眉眼低垂地吹奏着柳叶,在舒缓的摇篮曲里,恒常潭中月影斑驳晃动,聚拢又分散。
      沈碧听着那曲子,眼眶渐渐变红。
      一曲终了,扶桑抬起视线,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沈碧,良久之后,才轻轻叹道:“阿恒,你一直都那么聪明,其实也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沈碧脸色瞬间变得死白。他咬着嘴唇,不受控制地退后几步,因步伐紊乱,竟不慎摔倒在地。
      扶桑的声音轻而柔和,却教沈碧牙齿打颤,只听他道: “这是他的愿望,要是可以,他希望换取你无怨无恨地长大……”

  • 作者有话要说:  “色丝”两句出自《活捉》
    虽然这个副本还没结束,但本卷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
    本章结尾扶桑吹的曲子是《月出》,画个重点。
    下一卷开始合欢鉴里映出的第一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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