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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 眼中人 ...

  •   沈碧面无表情地回视宵烬,并不答话。
      宵烬见他如此,忽然诘诘怪笑出声。那笑声鸮啼一样,自他嗓子眼咕咕冒出,像在咽气。
      沈碧道:“你费尽心思设局,到头来却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倒教我不明白你之所求了。”
      宵烬停住笑,抬手为自己斟了盏茶,小酌一口,理顺了气息,才眯眼叹道:“若非常恒君趁我不备、突然发难,搞乱了我的布局,我也不至于阴差阳错由伤门进入长明宫,既而沦落到现在这副样子……现在你还不允许我对罪魁祸首略逞口舌之快吗?”
      沈碧不与他争辩,只道:“过去门的门厅通往哪里?另外三扇门呢?”
      宵烬道:“这四扇门殊途同归,全都通往地宫中心——烛皇的复活殿,也叫作‘昆仑墟’。传说烛皇将他遗留的力量藏在了那里。不瞒常恒君,我之所以强开长明宫,便是想拿到那力量。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没能衬意……不过知道你那同伴现在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我也算略觉欣慰……别那么看我,常恒君,你若是实在不忿,就动手杀了我吧,左右我如今也再无抵抗之力。”
      沈碧漠然道:“你看起来已然没几晌活期,何需我再动手呢?而只要你一死,这个幻境便会自然崩塌,我们所有人都能脱困了。”
      宵烬意外道:“常恒君如何会这样想?”随即他审慎打量沈碧,向他确认道:“常恒君是以为,我是造出这幻境的境主?”
      沈碧挑眉道:“难道不是吗?”
      宵烬摇头道:“你也看见了,左右我已是如今这状况,多活一刻都算勉强,又何必再来骗你?这幻境的一切,并非由我的心象所化,所以,就算我死在这里,你们也依然不能离开。”

      祝槿跨入门槛的一刻,门便蓦然消失。门内虚无的空白突然就变成了流动的深黑,而与他几乎同时入门的沈碧也不见了踪影。
      祝槿前后走了几步,直觉这里空间不大,似乎是间密闭的黑屋。
      他正要仔细探查,忽瞥见几个白点在脚下一闪而过,随即那些白点又溜到顶壁上,准确来说,是一些成对相背的白色三角。
      这些三角越闪越多,越闪越频繁,渐渐游走扩散到六壁,它们总是成对出现,又成对消失,像往来翕忽的白鱼。
      祝槿借着这些频现在墙上的白色三角,估量出这黑屋大概仅有丈高、丈长、丈宽,确是间斗室。
      那成双的白色三角形渐渐出现得越来越密集,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及至最后,几乎密铺满整间屋的六壁。而每一对同时出现的三角形相接处,都有抹略粗的黑边。祝槿起先没有注意到那些黑边的特殊,直到它们慢慢外扩出弧度——
      祝槿猛然一惊,这些竟不是什么连着黑边的白色三角,而是一只只近乎菱形的眼睛!

      沈碧道:“之前听说你以时间倒溯向阿槿解释幻境怪象时,我便觉得有些奇怪。有些事情,顺演下来固然显得理所当然,可若要是逆推与验证,就会变得十分困难。我那时便想,你为何会对这幻境如此了解?后来你费尽心机的布置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想——你就是这幻境的主人。”
      宵烬苦笑道:“云中君所言倒算不得错,可你也确实只猜对了一半——时间的倒溯确是我对这幻境所施加的影响之一,我借此抹除掉这幻境中的鬼君,免于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但我与合欢鉴达成这份契约的时间却是在入境之后。我确实并非此境的境主。”
      沈碧蹙眉追问道:“怎么说?”
      宵烬长叹一声,讲述道:“几个月前,陆离联合冯夷夺权,我逃到魁城避难,不想,旨酒宴上,又被殃及进天鬼恩怨里,我进入到这幻境中后,不仅要面对一个来者不善的幻灵鬼君,而且再次遭受陆离的追杀,受伤逃遁到那冻死鬼的石窟中疗伤。当时夜深人静,我独自面壁而坐,回想起这一生中的诸般得与失——往日里汲求的一切竟都已失去,那一刻,我忽然生出无限悔恨:若我从前能预料到后来的结局,定然不会答应与你父亲合作,害死姑母了。”
      “可我已经为此付出和失去了那样多东西,如何能再将所得拱手相让?我甚至决定饮鸩止渴——我对合欢鉴许诺:若它能使我还有机会反败为胜,我愿意献出一切,甚至是我死后的魂身……”
      “与合欢鉴达成交易的一瞬,我面前石壁上的文字,突然少去四列,接着我渐渐发觉,时间竟开始逆流,幻境里的鬼君就这样轻易被合欢鉴抹除了,我的敌人只剩下仍在穷追不舍的陆离。”
      “我略松口气,想着既然自己同合欢鉴的契约已经在不意间达成,便再没有退路,不如放手一搏。我想起了长明地宫,想起了传说中被烛皇隐藏在那里的力量。于是,我开始布局设计,利用你们进入被封存的长明地宫。”

      成千上万只眼挤满斗室六壁,这些菱形眼毫无间隙地密排,随着每一次开阖,眼中的瞳仁都显著变圆、变宽,渐渐由竖线增长至正常形状、大小。
      它们瞳仁涨大后,便不再眨闪,只直勾勾地盯紧祝槿。祝槿骇得倒退,那些眼便也跟着他转动。
      成千上万只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成千上万个祝槿的身影,转瞬却全都变成了鬼君的模样。祝槿乱步倒退,鬼君却从容向他走近。
      一万个鬼君,同时迈近,同时放大,同时走出那些眼瞳,在走出的一瞬又汇成一个。
      他站在祝槿面前,摘下面罩,朝他微笑。
      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
      可惜,他是魔鬼。
      果然,他一开口,就在蛊惑祝槿了:“你看,无论你把我囚禁在多么隐蔽的幽深里,无论你有多么不愿意承认和面对我,我依旧会与你如影随行,因为在旁的眼里,我就是你。”

      宵烬在垂危时,讲起了刚刚离去的女人的故事。
      那是他的姑母、参差君的母亲,她的闺名唤作幼艾,人如其名,是个极为美貌善良的女子。而她一生的不幸,也根源于这种善良。
      平泉之役后,蛇族丧权,沦为龙族的奴隶,世代为龙族驱役。参差君的父亲商略君,便曾是地府的家奴之一。
      商略君自小在地府为奴,时常受龙众打骂欺凌。幼艾公主无意撞见几次后,对他生出怜悯之心,便央了哥哥将商略调到身边当差。
      幼艾先天便有不足之症,父母兄弟都因此对她溺爱非常。当时的地君玉珂——幼艾公主的长兄——轻易便同意了妹妹的要求,但他没想到的是,幼艾竟与这个家奴日久生情,甚至暗结珠胎。
      当妹妹与商略一同跪在他面前、请求他的赐婚时,玉珂君是震怒的,但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几代过去,龙蛇间的世仇渐渐被后代龙族所淡忘,况且商略说,他愿意与妹妹结下死生契,替妻子挡厄消灾,与她同死生、共运命,以命吊命,来延长她的寿数。
      玉珂君被打动了,于是幼艾公主就这样下嫁给了家奴商略,他们的孩子也在半年后顺利出生,被取名叫作参差。
      玉珂君既已接受了这个妹夫,便不愿他再在地府为奴,转而对商略提拨有加。商略从此成为地府最受重用的家臣。
      也在这时,郎夋,也就是云中君你的父亲,谋逆失败,身受重伤,前来地府寻求庇护。他手掌天河,擅长占星,与玉珂君是兴趣相投的好友,玉珂君见其落难,更是竭诚相待。
      沈碧皱眉打断宵烬,怀疑道:“他当时不是避祸下界、去了昭彰吗?”
      宵烬勉强笑道:“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那时的郎夋,早已在地府重筑好根基——他是为了制造七星罡斗阵才去往魁城的。至于东君父母那场听起来十分浪漫的邂逅,据我揣测,恐怕也是由郎夋蓄意制造的。”
      他继续讲道,玉珂君欣赏郎夋的才华,延请他为自己儿子、外甥启蒙,却不想郎夋早已暗中同商略合谋,意欲取他性命。
      “长明地宫是龙族朝圣之地,烛皇生前曾留有遗言,警告后人少去打扰他的安眠,是以我和参差都从未进到过地宫。”
      “郎夋利用小孩子的好奇心,言语教唆我和参差去父亲的书房偷窃长明宫地图,熟悉其中的机巧,以便找机会偷偷溜进去玩耍。结果还没进门,就被父亲逮到,痛打了一顿,参差抗不住打,便交代说是郎夋指使我们来的。”
      “我父亲自然不信,又觉得外甥冒犯了挚友,十分尴尬,郎夋作势体贴他的窘迫,说他确实对烛皇地宫有些仰慕与好奇,怕是在授课时无意间对小辈造成了暗示。
      想起烛皇在长明宫外层顶壁上留下的不知其解的天象图,玉珂君突发奇想,主动邀郎夋前往长明地宫一瞻。
      “他就是在长明地宫里被商略和郎夋联手杀害的。之后,他们又唯恐此事败露,便永久封印了宫门。”
      “商略回地府之后,只道玉珂君意外命殒,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了继任了君位。幼艾明知兄长为夫所杀,却只能忍气吞声——她还要保护、抚养兄长留下的独子。你能理解那种始终岌岌可危的家庭关系吗?”
      宵烬对沈碧露出个笑容,他的牙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又被他吞咽下去。
      他继续道:“每个人都隐藏着自己的恨意与杀机,同仇敌虚与委蛇。大家都清楚,这平衡迟早有天会被打破,迟早会流血——自己的或仇人的血。”
      平衡的打破源于郎夋的又一次到访,他来请商略帮他制造七星罡斗邪阵,商略拒绝了他的要求,两人不欢而散。
      临走前,郎夋悄然塞给宵烬一只锦囊。
      “那锦囊里,装着可教神、祇魂飞魄散的毒药。我那时已经十六岁了,每天都活在会被姑父斩草除根的恐惧里。拿到那锦囊时,我又紧张、又兴奋、又激动。可商略向来极防备我,况且,他与姑姑结了死生契,若他死了,姑姑也不能独活……”
      “我这时才后知后觉打了个冷战,明白了郎夋的用意,他哪里是让我这个还不成器的毛头小子对付商略,他是教我,谋杀自己的亲姑姑……”

      扶桑继续道:“人通常没办法靠自己的眼认清自己,在这一点上,人人都很盲目,你只能通过别的眼睛了解自己,”他随手一指那些乱转的眼,道:“它们眼里的你或许比你以为的自己更接近于本我。”
      祝槿警惕地盯着对方,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怯意,质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扶桑席地坐下,随意道:“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或许能够和解。”
      祝槿下意识皱眉。
      扶桑无视他的抵触,自顾自继续道:“你以为这世间最深的羁绊是什么?”
      祝槿不答。
      扶桑笑道:“我想,应该是亲缘。”他顿了顿,用那双坏死的眼朝向视槿,低低道:“你也是因为你的养父,所以才不愿意承认我,对不对?”
      祝槿觉得他十分莫名其妙,忍不住重申道:“我和你说过了,这一套对我没用的,我不可能把灵魂出卖给你。”
      扶桑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没想过和你争夺主动权,只是,如果你再不被唤醒,你和他迟早都会死在这里,死在你的浑噩和愚蠢里。而我只有在永恒门内,借助这里具现轮回执念的力量,才拥有了和你面对面接触的实体,我不能错过这唤醒你的唯一机会。”
      他说这话时,表情异常严肃、凝重,祝槿直觉不对,连退几步,而扶桑则站起身来,朝他步步逼近。

      宵烬不怀好意地笑道:“我最终把那毒药下到了菜肴里,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这或许就是报应吧,我被传送到过去门里,被迫去面对自己过去最不想面对的往事,被它察觉到心灵的弱点,再设下陷阱,就在刚刚,我的姑母也喂我吃下了毒,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抗拒——现在,云中君,就要轮到你了,没有人的心是没有破绽的……”他话犹未说完,身躯便轰然倒塌。
      幼艾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奔过来,她身形孱弱,扶不起宵烬,只得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哭得伤心。
      宵烬大瞠着眼,瞪视着她,不断倒气,嘴角却缓慢、艰难地扯起。他似乎还想同幼艾说点什么,最终却只唤出句“姑姑”。
      幼艾捧着老人的头,泪落如雨,但她的身形却在慢慢淡化,连带着地府的一众陈设,终于随着宵烬最后一口气咽下时,一齐归于虚无。
      只遗留下宵烬僵死地上的尸体。
      沈碧冷淡地瞥了眼,跨步向前走去。

      祝槿被扶桑逼至死角,惊怖道:“你要对我做什么?”
      扶桑伸出食指,轻柔触上他额间,冰冷的手指游移摸索,最终定格在祝槿的眉心。
      扶桑微笑,喃呢答道:“我来帮你,打开天眼,透视命运。”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语出鲁迅《失掉的好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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