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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好事近 ...

  •   泰平四年,即昭彰覆国前三年,大祭司扶桑上罪己表,自请革职幽闭。

      次年二月,戍边将军祝子梧回都,继续统率禁军。

      暮春,花事将尽。

      丁香花褪,珠雨廉纤。

      向晚时候,风过林梢,铃铎飘荡作响。

      团圆站在檐下,翘首盼着院门方向。她生得人如其名,圆墩墩的。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尚未长开,小小的五官被挤在鼓鼓囊囊的肉团里,像坑洼深陷的瓜果。

      她此刻正急得乱转,一会回身看看紧闭的房门,一会转头望望虚掩的院门,圆脸纠结成一团。

      身后传来吱哑一声轻响。团圆惊喜回头,来人一袭白衣,擎伞入院。

      团圆压着嗓子,朝他喊道:“你可算回来了!”

      青伞被抬起,常恒道:“有事?”

      团圆忙道:“宫里派人来传王上口谕,宣大祭司入宫觐见,但大祭司在闭关,你又不在,我怎么敢闯进去啊!”

      常恒颔首,道:“知道了,你去罢。”

      他几步跨过院落,来到檐下,收伞进入小楼。

      扶桑幽闭之所,乃是位于祭场角落处的一座三层阁楼。常恒径自寻上二楼,只见四遭空荡,唯有清风自梯间涌上,徐徐翻阅桌上书卷。常恒便再循梯而上,踏上顶楼。

      顶层的窗扉大开着,任寒风与细雨斜斜灌入。扶桑则倚在窗台边,双目闭阖,如在小憩。

      常恒放轻脚步,走至窗前。扶桑像是睡熟了,许久都未曾醒来,一滴雨正落上他的侧颊的红痣,常恒抬手替他拭去,既而,他只觉仿佛受到了蛊惑,情不自已地俯身,凑近扶桑的脸颊——

      就在他们相隔只剩寸许之时,扶桑睫毛微颤,睁开了眼。二人在咫尺间对视——扶桑眨眨眼睛,神情有些茫然。

      常恒顿了下,随即面无表情地起身,禀道:“大祭司,王上宣您入宫。”

      扶桑滞了片刻,才应道:“好。”又停了半晌,他直起腰身,补充道:“走吧。”

      扶桑与常恒入宫之时,雨已经停了。晚云积沉在天际,盖住了月亮。

      宫门之前,十数个平民打扮的女子以袖掩面,列队而入,泣涕声远远传入扶桑耳中。他皱了皱眉,快步上前,对押送这些民女的禁卫道:“怎么回事?”

      那禁卫回首,见是扶桑,忙行礼恭敬道:“卑职给大祭司请安。”

      扶桑抬手示意他免礼,再度问道:“这些女子是怎么回事?”

      那禁卫支吾道:“这是新近被选入宫的宫嫔。”

      扶桑闻言更是蹙眉,语气也严厉起来:“若我所记不错,上月王上刚从民间纳来几个妃嫔,算算日子也才过了二十几天。”他又来回打量几眼那些啼哭不休的女子,忍着怒意,继续责问道:“她们神色举止都不似情愿,莫非还是由你们强掳来的?”

      那禁卫闻言,跪地惶恐道:“大祭司恕罪!卑职也只是听命办事,还请您……”

      扶桑凛声道:“祝子梧呢?”

      那禁卫嗫嚅道:“将军现应还在永昌宫中。”

      扶桑不再理会他,大步直向永昌宫去。他边穿过重重宫阙,边偏头对常恒道:“如今边境犹有外敌窥伺,王上却仍旧每日酒池肉林,甚至越发荒唐起来。祝子梧为讨他欢心,这些年来屡屡助纣为虐;祭殿那边更是向来乐于见他昏溃……”

      他说得愤愤,一时不慎,竟要迎面撞上根槛杆,常恒抬手摁住扶桑肩膀,提醒道:“小心。”

      接着,又道:“祝子梧就在前面。”

      扶桑抬头,果见祝子梧正匆匆朝这边走来。对方身着常服,面带倦容,却依旧飒气不减,与十四五岁的少年时代模样大乎不同。

      扶桑周身气焰忽就消退几分。他犹豫片刻,终是迎上去,唤道:“祝将军。”

      祝子梧亦早已远望见他,停步拱手道:“大祭司。”

      扶桑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道:“我入宫之时,在宫门前遇见几个新晋的宫嫔,却是被禁军强征来的,祝将军可悉知此事?”

      祝子梧道:“大祭司误会了,那都是些贫家女,被家人卖入宫中,并非由我强征而来。”

      扶桑不觉锁眉道:“便是如此,王上此举也实为不妥,一国之君,乃国之根本,长此以往地耽溺酒色,无疑会动摇国本。祝将军身为天子近臣,不仅不直言相谏,反倒还听之任之……”

      祝子梧垂眼,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大祭司既有这样的觉悟,那便亲自相劝吧。子梧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

      扶桑不由被他这敷衍的态度激怒,冲口质问道:“你这般所做所为,是想要架空王上吗?”

      “扶桑,”祝子梧深吸口气,抬眸,厌恶地直视他道:“你是以什么立场质问我的?”

      扶桑闻言一怔。

      只听祝子梧继续道:“每当我看见你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我都觉得恶心。而不论你是真愚蠢还是假慈悲,这都和我没有关系。别再来烦我。”说罢,祝子梧径直越过他离开。

      扶桑怔怔立在原地,神色不觉黯淡下来。

      常恒上前道:“何必在乎他那种人的评价?他不过是习惯把无处发泄的怨恨清算到你身上。”

      扶桑涩声道:“可我也确实有愧于他。”他顿了顿,在常恒又要开口之际,摇头道:“不说了,走吧。”

      当今王上生曜,乃是先王承王之侄、庸王遗腹幼子。少年失怙,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承王又怜其孤弱,多予宠溺,故而养成了副骄奢淫逸的性子。二十二岁继位后,在祭殿有意纵容下,越发穷奢极欲起来。边关的战报从来唤不醒永昌宫的醉生梦死,冻死的路骨分毫扰不乱万寿殿的朝歌夜弦。

      扶桑踏进万寿殿时,数以百计的美人正在殿中靡靡乐舞。而生曜手举夜光杯,醉卧美人膝,正叫嚷道:“不堪视听!不堪视听!”

      嘭地一声,酒杯被他自王座摔下,歌舞的美人们刹时噤如寒蝉,垂首恭立。

      扶桑穿过香粉堆,上前行礼道:“参见王上。”

      生曜半醉半醒间犹在哼哼唧唧地骂着,而他头枕的美人见状,俯下身来,对他软语温言几句。

      生曜听罢,勉力睁开眼,侧头向座下望来,一双迷蒙醉眼寻觅方时,终于捕捉到扶桑。他笑着抬手挥退左右,恩赦道:“今天饶了你们,都下去吧,本王要同大祭司说话了。”

      美人应喏,依次而下。

      狼藉喧闹的大殿终于清净下来,扶桑叹了口气,道:“王上,您还是要多加注意身体,频繁饮酒作乐,总于圣体无益。”

      生曜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道:“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扶桑还待再劝,生曜却已抢先道:“小扶桑,听说我给你送去的侍从都被你送到了祭殿,怎么着,你还真要苦修思过啊!”

      他说着话,艰难坐起身来,脸上的肥肉立时由横流改为下垂,油光映着烛灯,闪烁在大半张粉面上。

      生曜道:“你可教我说你什么好!何苦为难自己!”

      扶桑低声道:“我带了那么多人去昌平,结果回来的总共只剩二个,实在……”

      生曜欸了声,道:“你这就是作茧自缚了,人固有一死,这更提醒我们,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啊!”

      扶桑自永昌宫而出时,已近傍晚,天色昏灰。

      常恒随着扶桑下阶,见他面色淡淡,一言不发,不由问道:“如何?”

      扶桑苦笑道:“还能如何?无非就是老一套,他劝我好逸享乐,我劝他克己修身,鸡同鸭讲上一阵,最后不欢而散。”

      他接着又自嘲道:“不过现今,我那些话,于王上而言,恐怕连苍蝇嗡鸣都称不上,故而这回散得也没那么不痛快。”扶桑长舒口气,勉强笑道:“真不知道是该觉得庆幸,还是无奈!”

      常恒道:“你既已劝过,他听或不听,便是他的事了。”

      扶桑叹道:“话虽如此,可他的事毕竟关系着昭彰的国运。”

      他们说话间,已步下百十阶。永昌宫下,建着座大花园,此时月色朦胧着花色,仿若氤氲的粉雾。

      扶桑忽道:“不过这次倒也不全是老生常谈。”
      □□上乱堆落英,彩色绚烂,有若霞斓。扶桑回首,朝常恒一笑,道:“王上似乎有意磋合我与幽篁。”

      常恒抬眸看向扶桑,对方背倚花丛,神态散淡,难辨喜恶。他停下脚步,若有似无地应了声,静待扶桑下文。

      扶桑道:“他虽未明确表态,但言语之间几番暗示,我这才想起先王后在时,似乎也有意让我同公主结下娃娃亲,而这些年,二长老也有意无意地和我提过几次这事……”

      常恒蹙眉,硬梆梆打断他道:“所以你是如何回的?”

      扶桑一愣,随即才道:“王上尚未明言,我如何能挑破?只好佯作不懂,将这事揭了过去。”

      常恒语气缓和,应了声嗯,又状若无意道:“若他下次挑明,你要怎样回他?”

      扶桑停下脚步,站定在花枝树影间,轻声问道:“你觉得我该怎样回他?”

      常恒默然良久,方道:“兹事体大,属下如何能替大祭司做主?”

      扶桑凝视着常恒,徐徐道:“我若应允呢?”

      常恒亦望着扶桑,月光和树影交互晃动在扶桑脸上,斑驳了他的神色。常恒心中纷繁,他努力压下那股浮动的躁意,尽量克制着道:“那属下恭喜大祭司好事将近——”

      他的话戛然止住,常恒呼吸几乎一窒——扶桑突然凑近了他,鼻尖几乎挨到他的右颊。伴随开口,气息搔在他的面上,有若细羽:“方才来前,你想做什么?”

      常恒道:“我……”他一个“我”字讲得气息不稳,颤了几颤,又迟迟接不上下文。

      扶桑微微转过脸,下一霎,常恒的嘴唇被含住,扶桑轻轻吮啮了下他的唇珠,旋即倏地退开。

      常恒只觉面上腾地灼烧起来,被咬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直连着心尖。

      扶桑却已转身朝前行,从背后看过去,他步履凌乱,耳廓通红。

      常恒下意识便追,二人亦步亦趋穿行园中。直跨过大半庭园,扶桑的脚步才渐渐稳下来。

      他缓下步子,伸手拈起一朵白槿的薄瓣,转头对常恒细语道:“那我不应允,好不好?”

      常恒哑声道:“好。”他伸手欲要牵住扶桑,却被一阵由远即近的脚步打断。

      扶桑的耳尖仍是红的,他并未察觉那人的到来,收回拈花的手,垂眼看着花枝摇晃,坚定道:“无论什么人,我都不应允。”

      随即他偏过头来,直白地看向常恒,问道:“好不好?”

      常恒悄悄伸手,握住扶桑的手指。对方指尖微凉,同他一般,细细地发着抖。他用力攥紧,哽咽道:“好。”

      他们的对话却在此时不期然被打断。

      来者的脚步声极重,常恒又悄然松开手,扶桑则循声回头。一个面貌模糊的宫装女子正站在花前月下,见他看来,怯怯唤道:“扶桑哥哥——”

      常恒闻言,亦注视向她。那女子走近几步,轮廓清晰起来,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单薄,姿容清秀。

      扶桑有些意外,唤道:“幽篁?”

      幽篁咬唇,面色古怪,半晌不言。

      扶桑上前几步,关切道:“你现下身子可好些了?”

      幽篁这才回过神来,笑答:“早已大好了,只是自扶桑哥哥回来起,我们便一直未能见面,我这才想着跑来看看你。”

      扶桑道:“既已大好,便多到处走动走动。你小时性子顽皮,长大了却文静下来,整时拘在这宫里。得了空不如去看看若华,你们应也有许久未见了吧。”

      幽篁笑应下来,又扭捏道:“听说扶桑哥哥如今也还住在祭场周围,我若去了,是否打扰?”

      扶桑道:“若你不嫌我那边冷僻,只管让妞妞带你来。”

      常恒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听着他们闲话,思绪渐渐飘忽。

      夜风起兮,云破月来。

      凉津津的月光沁着花色,铎铃声隐隐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悦悠扬。

      ——足足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铎铃,常恒恍惚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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