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第三十八章 从军行 ...

  •   营帐之中,鼾声与鼻息深深浅浅,连绵一片。

      常恒这些天始终纠结于那场迷情幻术制造出的幻象,有些寝食难安,他放任自己放空了一会儿,睡意只减不增,下意识地翻过身时,就正对上了扶桑的眼睛。

      黑暗里,对方的眼睛湿濡濡的,像含了眼泪。常恒在闭眼装睡和若无其事地翻身回去间左右权衡,还没下得决定,就见扶桑眨了眨眼,主动搭话道:“你也睡不着吗?”

      二人相对侧卧,距离虽不算近,但以这样的姿势交谈,还是让常恒略感别扭。他索性半阖上眼,含糊其辞道:“就要睡了。”

      假寐了少时,常恒再睁开眼,却见扶桑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怔怔望着虚空。

      常恒不觉攒眉,犹豫半晌,还是轻声道:“怎么还不阖眼?明晚便要出援淆阴了,你本就大病初愈……”

      他顿了顿,有些懊恼于自己言辞间不经意流露的责备,于是又放柔语调,问道:“在想什么?”

      扶桑目光环顾营帐,见其他兵士皆已睡熟,才又朝常恒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我这样不声不响地失踪,妞妞他们若是得到消息,一定很担心。算算日子,后天便是拜日大典了——我总觉得不踏实。”

      常恒道:“你平安回去,那便只是虚惊一场,不碍事的。”

      扶桑抿了抿唇,哑声道:“妞妞还能等到我回去,可与我们同来的士兵,还有昌平的兵将,他们的亲人……”

      常恒打断他道:“古来征战几人还。你活着并非是有罪,也并没有辜负于他们。”

      扶桑哽咽良久,才道:“我知道。”

      常恒叹了口气,好声劝道:“就算是为了少祭司,你也要好好活着。你不是说,你们从小就没了双亲,二人相依为命至今,谁也不能没有谁么?若你真出了什么事,你要教她怎么办?”

      扶桑颔首,应道:“好。”

      忽地,他又道:“阿碧,你很少谈起自己的家事,你呢?尚还有亲眷在人世吗?”

      常恒默然半晌,才答道:“我同你说过,我是个庶子。而且,还是个……生来就带有罪孽的孽障。”他说完这句,又沉默下来。

      扶桑突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常恒的手,郑重道:“你不要这样想,你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就算是真地有什么错误,那也不应该怪到你身上来。不管是谁向你灌输的这样的想法,你都不要当真。”

      他的手相较于常恒,显得小而柔软,肌肤相抵,温软的触感让常恒不由自主地倾诉了下去:“我的嫡兄,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是我的出生,却不可避免地给他带来了威胁,”他转而自嘲道:“其实,以我的资质、心性,难敌他万一,又怎可能有资格与他争辉呢?就像月亮,它只有仰仗太阳的光,才能发亮,可与烈日相比,那点光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我的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她希望我能比肩、甚至超越我的嫡兄,为她争气,也为她的母族争光。我幼时很笨,被逼着学些不喜欢的东西时又极不情愿,这样的愚钝与不求上进常常惹怒我母亲。于是我动辄便会挨罚,现在想想,若我那时可以努力一点,靠近她的期望一点,或许能让她生前死后都多出一点慰藉……”

      他声音渐渐变低,而扶桑也渐渐酝酿出睡意,慢慢阖上了眼。

      常恒的目光落到扶桑握着自己的手上,他几次想要抽手,但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维持着这姿势睡去了。

      翌日傍晚,夜色渐稠。

      定州军整顿兵马,赶赴淆阴。

      前日淆阴传来军报,淳化大军已从昌平出发,想来今日便应兵临淆阴城下。故而定州守将徐方急调一队先锋军衔枚夜奔,突袭淳化兵营。自己则亲率大部队压阵,力图与祝子梧里应外合,共退来敌。

      这场战斗自四更始,至日中犹未尽。

      扶桑已记不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他的身体在渐渐失去感觉的能力,血溅上他的脸,他却不知道那属于敌人还是战友。

      喊杀声逐渐暗哑,扶桑挥砍、躲避的动作变得机械,他受得伤并不致命,却总预感着自己下一刻便会力竭倒地,再不能起。

      不行,他强撑着想,我绝不能死在这里,若我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死在这里,那么妞妞甚至不能为哥哥收尸。

      可下一瞬,他又茫茫然地想道:在眼前的血海尸山里,哪一具躯体没有生身父母、亲眷家人?自己又比他们多出些什么呢?

      扶桑挥刀砍向一个向他冲来的淳化敌兵,那人半边上身已尽染鲜血。扶桑一刀砍去,他另半边身子也蓦地喷出血来。那人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扶桑。在那仇恨的注视下,扶桑拿刀的手突然乏力,眼泪不受控地涌出。

      杀人,他想,我是在杀人,每一个终结在他手中的生命,都是如此地鲜活。

      一柄刀自扶桑身后飞出,格住了那人临死前的一击。常恒猛地将扶桑推开,焦急道:“你怎么了?”

      扶桑说不出话,只流着泪摇头。

      常恒皱眉,翻刀再挑,击倒了名最近的敌兵,转身对扶桑道:“你躲我身边。”

      扶桑看向他身后,忽然惊呼道:“小心背后!”

      常恒侧身格挡,截住长矛攻势,持矛的敌人双目赤红,对着他们啐了口血沫,骂道:“两个小白脸!”说着,矛头一转,矛杆别住常恒的刀,矛头则直刺向扶桑心口。

      雪刃与铁杆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啦声,常恒生生用力劈扁了那矛。赤红矛头将将擦着扶桑的铠甲而过,他却忘了躲避,只脸色苍白地盯着天际——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头顶,此刻,白日已被侵损得只剩下一轮光圈。

      扶桑呆呆望着那黑色的太阳,手上的刀险要脱手。

      常恒猛推了把扶桑,叫道:“回神!”

      扶桑蓦地一哆嗦,握紧了刀柄,偏头时正目睹那持矛敌兵再次来袭,刺向常恒后心,近在咫尺间,扶桑来不及思量,便伸臂揽住常恒,将他护在了怀里。

      敌人的矛尖顺势转向扶桑,在他背上划过凶悍一笔。

      常恒反应过来,纵身一跃,直挑偷袭者面门,对方躲闪不及,顷刻被他一击毙命。

      常恒架起扶桑,焦切道:“伤口深吗?”

      扶桑摇头,却忍不住嘶了声,连忙又抽气补充道:“还好,伤在了皮肉。”

      常恒架着扶桑,一边挥刀,一边忍不住责怪道:“你替我挡什么挡?我……”

      扶桑强白道:“我自然知道你厉害,可眼见他就要伤到你,下意识就拦了下。”

      常恒心道:他怎可能伤我?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被侵蚀的日轮渐渐地恢复,而地面上信仰太阳的人也终将迎来胜利。

      晚风细细地吹,腥臭的血气不断被刮过来。常恒感到一阵阵恶心,他最讨厌血,无论这血属于仇人、陌生人,还是他自己。

      扶桑已宽下内衫,他赤着上身坐到常恒面前。那道伤口确实算不上深,但却一直蜿蜒到脖颈下,若是再上移寸许……

      常恒垂眼,挑了创药,往伤口上抹。

      扶桑一个激灵,他本来用双手反撑着地面,此时下意识便握住了常恒的脚踝。

      常恒为他擦药的手蓦地一顿。

      扶桑连忙收手,道:“抱歉。”

      常恒轻轻道:“痛吗?”

      扶桑斟酌着道:“还是有一点痛的……”他的话蓦然止住——

      常恒突然凑近他的伤口,在未及涂药处,轻柔地,舔舐了下,然后又极快地起身。

      咸咸的,还有点甜,他想,他的血居然也是甜的。

      扶桑整个人都僵硬了,涂药的地方还在火烧火燎地疼着,被舔舐过的那处,却更为烧燎,他僵直着背,半晌忘了动弹。

      常恒遂为他轻轻披上衣裳,伸手道:“起得来吗?”

      扶桑这才抬眼看向对方,他们寻的是个林僻处,四面只有沙□□叶在不断私语。

      常恒垂着眼看向他,神色依旧淡淡的,仿佛方才被舌尖舔过时所感受到的湿润与柔软,只是他的错觉。

      常恒见扶桑仍旧没有反应,又将手朝他递了递,嘱咐道:“慢一点起,小心别弄到伤口。”

      扶桑将手放到常恒手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明明不是第一次牵手,他却从未有过地赧然。

      于是,甫站稳,扶桑便不自在地抽回手。

      常恒仿若未察,自然道:“走吧。”

      扶桑大窘,磕磕巴巴应道:“行,行,走。”

      他二人缓步出林,迎面正撞个兵士,急吼吼对他们喊道:“怎么还在这儿?进城了!祝将军要摆酒犒劳兄弟们呢!”

      飨军宴上,旌旗高展。

      祝子梧与徐方对坐台上,下望练武场。场中士兵团团围坐,正传酒分炙、不亦乐乎。

      忽一声号角奏起,众人都下意识向声源望去。

      但见角声吹尽时,一行红衣士兵列队而上,走至战鼓前,各自取下腰间鼓槌,猛敲向鼓面,奏响三声整齐的鼓点。

      紧接着,红衣士兵们擂舞起来,急促的鼓点响成战乐,练武场中的兵士伴乐而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乐声与鼓声回荡在武场,徐方举起酒樽,对祝子梧道:“贤侄,老叔来敬你一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祝子梧抬手打断。

      只见祝子梧神情极为严肃地指向一个击鼓的兵士,语气森然道:“世叔,你可认识他?”

      徐方一怔,随着他的指向看去,就见那人正击鼓成舞,身若惊鸿,卓乎不群。

      他仔细辨认片刻,道:“这士卒是个本月才入伍的新兵,但在作战中,表现英勇,我正准备拔他为百夫长。”

      祝子梧的神情却未松懈,只吩咐左右道:“一会儿,你们去把那人叫来。”

      徐方奇道:“这卒有何不妥吗?”

      祝子梧冷哼一声,含混解释道:“我最近一直在找个人,他本应去往慧州城,却无故失踪了半月有余。”

      徐方更奇,纳罕道:“什么人,还要劳动你去大费周章地找……”

      祝子梧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恰这时,扶桑已远远朝这边走来,红衣招展,朝祝子梧咧嘴一笑,依稀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祝子梧冷声道:“你倒教我好找。”

      扶桑走近,吐了吐舌,主动道歉道:“不是故意失踪教你难做的,实在抱歉。”

      祝子梧冷冷道:“大祭司既不肯自己老老实实回魁城,那子梧便专门遣人送尊驾回去。”

      扶桑边往前走,边回头朝常恒笑道:“阿碧,你刚才看没看到徐方的脸色?又青又红的!哈哈……”

      常恒嗯了声,忽抬眼道:“那是他固守偏见,不是你的问题。”

      扶桑脸上的笑容倏忽淡了下去,神色落寞了瞬,道:“祝子梧说得其实也对,我留在这里,不仅于大局无益,还得让他们为我的安全负责,我确实不该因自己的私心给他添麻烦,失踪这样久……”

      常恒道:“你从未给谁添过麻烦,倒是因为你从来习惯先替别人考虑,反而招致了那些人的责怪。”

      扶桑一哂,插科打诨道:“没想到啊,阿碧,原来我在你心里形象这么高大呀!”

      常恒直视他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见他目光清澈,神色坦然,扶桑反倒先不自在了起来。

      他偏头躲避常恒专注的注视,目光恰好落到了路边树丛中一只怯生生探头的小猫身上。

      扶桑俯身,逗弄那小猫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娘呢?”

      那小猫喵了声,竟也不怕他,反往他身边凑。

      常恒也蹲下来,低头去打量那猫。

      一人一猫对视时,扶桑忽笑言道:“阿碧,你和它长得好像啊!”

      常恒抬眼,有些不解地看向扶桑。

      ——冬至大节,便是淆阴这样的边壤,家家户户也都竭尽所能地置办饮食、欢聚一堂。是以他们这一路行来,街巷间皆是寂寥空落,唯见万家灯火绵延。

      而天色渐沉,边境的傍晚独有一种苍凉,让人心头涌起悲哀——

      扶桑只觉这一瞬在被无限地拉长着,他仍能听见风扑簌簌拍打头顶灯笼的响,仍能闻到邻家院落里传来的酒饭香,但这些于他而言,是如此地不相干。他两只脚还陷在半月前的血海尸山里,半身都仿若被沉冻于莽莽冰原下。

      可他的心,却还是不合时宜地,轻轻地悸动了。

      常恒生得一双杏眼,此时茫茫然抬眼,别有种清纯的气质,但他的脸部轮廓又生得很是凌厉,薄唇削鼻,俊得料峭,自阑珊的光下看,教扶桑心头滋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扶桑盯着他的脸,许久没再说话。

      常恒便也一直直视向他。

      被遗忘的小猫左瞄右瞅,犹豫着探爪,见无人理会,又不甘地喵了声。

      而回应它的,唯有剧烈摇摆着的大红灯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