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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一霎天 ...

  •   常恒与扶桑沿祭场小道漫步。不知谁的肩膀无意蹭过了对方,错身的刹那,常恒自然地执起了扶桑的手。

      春夏交际,树木葱茏。微风拂过,林梢间所悬铎铃铿锵起鸣。

      扶桑脸颊泛起粉红,手心也微微沁出汗水。他强作镇定,指着树间一只金铎,问常恒道:“阿碧,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常恒神色一动,语调却波澜不兴:“铃铛?”

      扶桑笑道:“这不是一般的铃铛,是祈福铃。数百年前,当今的天君身受重伤,避祸下界,恰巧为羲和公主所救,二人日渐生情。天君隐瞒身份,留在昭彰,协助公主父兄理国。当时,昭彰饱受瘟疫困扰,天君便作主,将那些死于瘟疫的灾民尸身埋入祭场地下,又亲自率人在梢间悬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铎铃,为那些不幸的亡灵祈福,佑其来世无厄。”

      恰逢一阵斜风吹过树梢,铎铃齐声和鸣,常恒神色凝重。

      扶桑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又笑着道:“因这铃声是神明对昭彰的恩赐,故而在魁城,历来有闻铃祈愿的习俗。阿碧,我们也向上天求个愿吧!”

      他说着,将二人交叠的手抬到了胸前,握着常恒的力道也骤紧。

      常恒神情倏变,想要开口阻止,扶桑却已径自阖眼,祈起愿来。

      常恒不觉苦笑——要怎样告诉扶桑,所谓的上天恩赐,实则却是残忍不仁?

      ——昔时郎夋以林木为藩篱,以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铎铃结锁,铺就森森牢狱,锁困住地底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亡灵,使其不得投生、亦不得涅灭,只能被永无止尽地拘禁在此,供他驱役,从而以这些亡魂的怨气铸成邪阵。

      而每逢此阵开启时,受鼓噪的怨气波及,魁城都会有生灵涂炭之祸。

      扶桑的生身父亲就是……常恒眉间紧攒,扶桑瞧见,关切道:“怎么了?”

      常恒摇头,正想搪塞过去,忽听见一阵渐近足音,不由诧异道:“有人到这边来?”

      扶桑亦是一怔,祭场周边戒备森严,闲杂人等绝不能轻易进入,而他们散步的地方又甚是幽僻,平素鲜少会有人踏足。

      足音渐近,混杂着一个女声的喝斥,她不耐烦道:“你能不能走快点!”

      扶桑认出这声音,了然道:“是幽篁,前些天她说过要来探望我的……”

      常恒一下子收敛了表情,闷闷地应了声。

      扶桑见他不快,慌忙解释道:“我……我同你说过的,我只把她当作一起长大的妹妹……”

      常恒抬眼,轻声细语道:“可你们现在已经长大了啊!”

      扶桑一怔,讷讷道:“我,我以前没想到这点,你说的对,幽篁已是大姑娘了……”

      常恒又垂下眼去。

      扶桑连忙道:“你说得是,我既无意于她,确实不该再同她多接触……走,”他拉起常恒,“我们上树去避一避,她找不见我,自会回去了。”

      旋即,就见幽篁与常松萝一前一后地出现。幽篁健步如飞,不时回头催促常松萝。常松萝则双手叉着腰,一边追她,一边叫苦不迭道:“公主,奴婢真地再也走不快了啊!”

      幽篁甩袖:“那你便一个人慢慢走吧!”说罢,再不等她,径自快步向前。

      常松萝被她落在身后好一段距离,气喘吁吁地停步,擦拭额头的汗水。她正暗自抱怨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就见前方的幽篁突然止步,恶声恶气地问:“应该怎么走?”

      常松萝只得拔腿,应道:“公主,还要往前!”

      枝干间,可立足的地方狭小,故而扶桑几乎是被常恒搂在怀里。对方湿热的鼻息不断喷上他的后颈,扶桑实在觉得瘙痒,忍不住略略向外靠。却不想,他只是稍稍移动,树梢便摇晃起来。

      一时之间,叶影婆娑,铃声叮咚。

      幽篁听见响动,不由循声望来。

      树梢晃动几遭,渐渐平复如初。扶桑与常恒的身形全然隐在层叠的碧叶间,幽篁狐疑地张望了会儿,终是没觉出异常,准备迈步离开。

      见她举步,扶桑暗暗松了口气,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

      常恒察觉到扶桑的紧张,微微翘起嘴角,故意凑得更近,朝他脖颈吐气道:“大祭司,她们走了吗?”

      扶桑猝未及防,猛地一抖,低声抱怨道:“别闹!”

      “啊!”常恒歉然,听话地偏头,转而将气息吹向扶桑的耳廓,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从我这里,看不见她们呀!”

      扶桑下意识躲避,动作过大,惹得树梢又是一阵剧烈摇撼。

      铃声之盛,引得树下的幽篁喝问道:“是谁在那里?”

      扶桑忍不住嗔视常恒,恼道:“都怪你!”

      常恒眨眨眼,以示无辜。

      而幽篁又往前几步,叱道:“谁鬼鬼祟祟地藏在树上?”

      扶桑只好一跃下树,借拍打身上灰土的动作掩饰尴尬,同她示意道:“幽篁。”

      幽篁的声音顿时软糯起来,甜甜唤道:“扶桑哥哥,”又疑惑道:“你,你怎么到树上去了?”

      常松萝也已跟着跑近,见着扶桑,讶然道:“大祭司?”她一出口,立觉失礼,连忙补救道:“少祭司忙于准备拜日大典,无暇他顾,故命奴婢陪公主来这里寻您。”

      扶桑还是有些不自在,颔首道:“嗯,好。”

      常恒也在此时跃树而下,从容落定在稍远处。

      幽篁显然未料到还有人在,惊异地瞪向常恒。

      常松萝也觉奇怪,目光在常恒与扶桑之间转了几遭。

      常恒瞥了眼幽篁,才淡淡致礼道:“参见公主。”

      幽篁瞪向常恒的目光顿时由惊转怒,她恨恨道:“怎么又是你,”她越过扶桑,径直走近常恒,冷声斥道:“你屡次三番目无尊者、傲慢跋扈……”

      扶桑愕然,打断她道:“幽篁,你在做什么!”

      幽篁转身,委屈道:“扶桑哥哥,这贱奴罔顾尊卑,几次怠慢冒犯我……”

      扶桑不自觉换上责备语气,严厉道:“幽篁!你莫要无理取闹了。我不允许你那样称呼他。”

      幽篁瞬间红了眼眶,她强忍着泪意,拔高声音质问道:“你居然为一个奴仆训我?你,”她凄楚道:“就连你也欺负我……”说着,一吸鼻子,转身便跑。

      常松萝见状,叫道:“公主,你要去哪啊?”

      幽篁边哭边嚷:“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

      常松萝咬牙,暗骂自己倒霉,却也只能再追了上去。

      一场闹剧稀里糊涂地收了尾。

      扶桑缓缓吐出口浊气,复又看向常恒。

      常恒自幽篁骤然发难起便一言未发,此刻垂着头,仿若是浑不在意,扶桑却看出他的落寞。

      扶桑只觉心疼,他握住常恒的手,恳切道:“阿碧,真地抱歉。”

      常恒摇头。

      扶桑更加心疼,道:“幽篁自小性子便娇蛮了些,近几年,又因为生病,变得更爱逞骄使性,动辄就会打骂旁人……但无论什么原因,她这次无端发作,都是她的不对,若你心中实在不快,我……”

      常恒反握扶桑的手,强颜欢笑道:“我真地没事。”

      扶桑愧疚更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词不达意道:“阿碧,你,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补偿你……不是补偿……”

      常恒打断他道:“我什么都不要,现在这样,我已知足。”

      扶桑心头一软,柔声道:“那我们四下随便走走吧,好久都没出去了。”

      常恒温软地笑:“好啊,陪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扶桑与常恒乔装一番,离开祭场时,魁城正值上灯时分。

      他们穿行于大街小巷间,恰目睹许多家户正往门楣上悬灯。那些灯样式相似,都以四面环绢,白绢如雪,暖黄的烛光辉映其上,暗影随风幢幢摇摆——正是永昼灯。

      昭彰百姓为祈求东君福佑,会在拜日节前十五夜开始供灯,使人间永昼不歇。

      扶桑趁四下无人注意时,悄悄勾了勾常恒的小指,小声道:“你看!”

      常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女孩儿正踩着梯子悬挂永昼灯。

      扶桑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一朵花符随即无声地飞向绢灯。灯上的暗影霍然走马变化,演绎出连贯的情景——原本的豆蔻少女渐渐长大,出落得窈窕娉婷,与一良人……

      挂灯的女孩突然“啊”地惊叫出声,下意识慌张四顾。确认没有旁人窥见她心底的隐秘,才松下口气。而再看向绢灯时,却只见晃晃灯影,哪还有那方才所见?

      扶桑一路画符,花符落到永昼灯上,立即便投影出供灯者的愿景。偶尔被路过行人瞧见,引得惊呼连连。

      常恒摇头,无奈失笑:“顽皮。”

      扶桑这才合掌,道:“你终于肯笑了!”

      常恒拉住他手,道:“好了,别闹了。”

      扶桑听话地收手,感叹道:“这一路看过来,倒真像是幅万家合乐的长卷,平民百姓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在太平盛世里过上有滋有味的寻常日子罢了!”

      常恒应道:“看似简单,实则不易。”

      扶桑认同道:“确实不易,所以昭彰国人才会岁岁年年向东君祈福,希望神君能帮我们得偿所愿。”

      常恒闻言,举目望向虚空,想象着那只静静笼罩在魁城上空的无象金乌,真挚道:“他始终都在守护着他的信徒,庇佑着魁城。”

      扶桑也微笑道:“当然,在我心里,东君不只是昭彰的守护神,他更代表了信仰本身的力量,是慷慨,是守护,是献身,呀——”

      扶桑猛地拉了拉常恒袖口,示意他道:“你看那糖人,是小老鼠形状的!”

      一旁卖糖人的汉子听见,拔出老鼠糖人,远远朝他们招手道:“郎君可是要买?”

      扶桑征询常恒:“你要吃吗?”

      常恒矜持着点头。

      扶桑于是举了二个老鼠糖人回来,一个递予常恒,一个仍拿在手里,笑道:“原来你喜欢吃甜的啊。”

      常恒颔首,道:“甜的、软的,都很喜欢。”

      扶桑失笑,道:“怎么口味和妞妞小时候似的!”

      常恒几口就吃完了老鼠糖人,有糖渣沾上下巴,他伸舌去舔,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痴态。

      扶桑忍不住上手挠了挠常恒的下颌,逗他道:“小猫咪。”

      常恒瞪他,杏眼圆圆。

      扶桑安抚地摸了摸他发顶,将另一只糖人也递过去,哄道:“乖啊,不生气——”

      常恒果然不再与他计较,接过糖人,一口咬下去。

      在他咬碎糖老鼠的那一瞬,头顶正绽开一朵烟花,缤纷下落,璀璨绚烂。

      周遭路人纷纷驻足,抬头仰望。常恒也下意识想抬头看向夜空,不料扶桑突然张臂拥抱过来,常恒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

      浓稠的糖浆在嘴中融化,常恒听到扶桑附到他耳边轻轻道:“生辰快乐啊!”包裹住他的身体那么温热,常恒只觉自己也要融化在对方的怀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哽咽道:“你,你怎么知道?”

      扶桑松开他,笑道:“我问过你的呀,去年我们去昌平的……”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可惜那时已错过了你的生日,我便下定决心,下一年一定不能再错过了!怎么,没想到我还记得?”他嘿嘿笑道:“我是故意假装忘记,想给你个惊喜!”

      常恒低头,怔怔望着那只被他咬掉一半的糖老鼠,许久过后,才闷闷道:“我很久没过过生辰了。”

      扶桑听得不是滋味,抬手覆住常恒手腕。

      常恒抬眼,扯起嘴角,道:“你是除了娘和……外,唯一会记得我生辰的人。

      扶桑柔声道:“没关系,阿碧,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生辰。”

      常恒点头,忽道:“叫我阿恒吧。”

      扶桑念着:“阿恒?这是你的小名吗?”

      常恒嗯了声,补充道:“我幼时唤作这个,后来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我其实不大喜欢。”

      扶桑笑眼弯弯,亮闪闪的,歪头唤道:“阿恒,”又笑道:“这名字真好听!”

      他们回到祭场时,月已中天。

      二人携手徐行。月光稀薄,扶桑一时不慎,脚下一滑,趔趄进池塘的浅滩,鞋袜顿湿。

      常恒亦被他拽得身子一歪,刚稳住身形,欲要拉他上岸,就见扶桑忽然松开与他相牵的手,俯身掬出捧水,笑着朝他泼来。

      常恒偏头躲闪,水珠还是不可避免地溅上他的脸。

      扶桑又掬了一捧,朝天上散去,笑道:“好凉快啊!阿恒,你会游水吗?”

      常恒应道:“嗯。”也随着扶桑涉入池中。

      扶桑边往深水渡,边回头招手道:“快来!”

      他二人渐渐浮游至池中央。池塘因连日的雨水而格外饱涨,在透明的月色与晃动的水影中,常恒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也是澄净的,那些躁动的隐忧、压抑的负罪感都被他剜剔出来,他在无穷尽的痛苦过后,终于迎来一个喘息的机会。

      常恒俯身,温柔地吻上爱人的唇瓣。

      …………

      月光缱绻地抚过水波,交融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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