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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威灵怒 ...

  •   城破当夜,天雨霏雪,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昌平城中最早落的一场雪。

      雪片堕在城墙之上,消融在积洼的血泊里,荡开微不可察的涟波。

      淳化一名最先攀跃上城头的士卒,将已凝上一层血霜的长刀收回鞘中,囫囵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大步上前,翻过一具士卒尸身,又从他身下扒出另一具身着银甲的尸体。

      那尸体头面着地,双目半睁,身上负伤百余处,一只手臂已被齐根剁下,不知所踪,而仅剩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竿旌旗。

      旗面半卷在他胸口处,已被血濡得紫红,唯一角还留存着明黄底色,一只镶金边的乌鸟正在那角残旗上旋飞。

      士卒冷嗤一声,伸手去掰死者蜷起的指节,但不知是因为生前用力太过,还是因为死后僵硬不已,士卒抠掰半晌,都无法将金乌负日旗从他手中夺去。

      那卒咬牙切齿骂了句什么,抽刀砍向死者手腕,立时,腕掌分离,炸开一朵转瞬即凋的血花。

      士卒高举起旗,对着西方渐沉的落月呼道:“威武壮哉!”接着,便在程群尸体的仰视之中,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折断了日旗。

      ……

      东方既明,日冉冉生。

      扶桑在颠簸中渐渐转醒,他试图睁眼,眼皮却如负千钧,冷与热交替在他体内,一时竟辨不出究竟哪种感觉占了上风。

      他启唇欲语,只轻轻一动,嗓子便如被回辗似的疼。但疼痛终究使他的意识清醒了些,他勉强吐出零星几个音节,那声音微乎其微,顷刻便被灌来的北风冲散。

      然而,背负他的人却听到了,那人身形一滞,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道:“你烧得嗓子哑了,不要说话。”

      扶桑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脸深埋向那人的颈窝。他滚烫的嘴唇贴上了对方沁凉的肌肤,那人脖颈上的血脉立时贲张。扶桑觉出舒服,又将脸颊严密地覆上了对方的侧颈。

      灼热的鼻息顺着领口若有若无地喷上锁骨,常恒偏头朝扶桑看了看,见他颊晕痴红,双眸紧闭,眼角缝中隐约闪动着泪意,喘息声急促而粗重。

      常恒不由步伐更快,向正被黎明缓缓唤醒的旷野疾赴而去。

      扶桑知觉,自己正陷在一场癫狂错乱的梦中。在梦里,无数张脸从他眼前飞速闪过,他声泪俱下地大声质问着这些面孔:“为什么?”

      为什么?扶桑迷茫地想,什么为什么?他宛如被一劈为二,梦里的那个自己清醒而痛苦,真实的自己头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他眼睁睁看着梦中的自己对着那些熟悉的面庞疾声厉色地诘问,问着问着,就涕泪涟涟。

      末了,他看到自己哀伤地凝视着一座石像,那像塑得宝相庄严,眉目平静而温柔,却又隐隐地悲伤,他听到自己哽咽着问那人像:“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庇佑虔信你的子民?昌平城中的万千百姓——”

      昌平城!扶桑心中一凛,猛地从浑噩中惊醒过来,感觉心口处一阵难以忍受的抽痛,攥心的疼令他突然有了气力,猛地从那人的背上挣脱,砰地一声摔落在地。落地的一霎,天旋地转,扶桑艰难地睁开眼,看向四遭。

      原野苍莽,衰草枯黄,远方升日,日照大地,为连天的草色镀上金辉。

      雪已经停了,北风却照旧在灌吹,将压在秋草上的那薄薄一层微雪也吹得簌簌下堕,映着朝曦,反着透亮晶莹的水光。

      扶桑爬起来,想要强撑着站立,身体却一直不由自主地摇晃,直到被人牢牢钳住右臂,才勉强稳住重心。

      耳畔的嗡鸣与头脑中的眩晕渐渐退去,他的视野也重新清明起来。常恒站在他身侧,依旧是面色淡淡,搀扶住他的力气却极大,看清是他,扶桑心下微松,身子随之一软。

      常恒半托住他身体:“你再坚持下,等我们到了——”

      扶桑心里卸下的那口气登时又提了起来,他沙哑着开口,急急地问:“我们怎么在这儿?我们不应该在昌平城吗?”

      常恒默了瞬,才回答道:“昨晚程将军下令,让柏舟将您迷晕,之后派遣一队死士,随着亲兵卫队一齐护送您出城。”

      扶桑嘶声道:“那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我?昌平城——”

      常恒敛眸道:“淳化重兵围城,昨夜向昌平发起猛攻,其他人,”他顿了顿,最终选择用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重新措词道:“他们折在了护送您出城的厮杀途中,至于昌平城,您逃出不久后,城陷。”

      扶桑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困惑神情,仿佛并不理解他话中含义似的。

      常恒与他四目交接,良久,他试探着唤道:“大祭司?”

      扶桑身子一个惊颤,这才大梦初醒般,眼中涌出无限恐惧和悲痛。他哆哆嗦嗦地回头,极目眺向北方。

      旷原之下,昌平城小如壳贝。而城池之内,火光通明,黑烟四起,肆虐的焰势宛如绝望的嘶号。

      扶桑闭了闭眼,又霍然睁开,他此刻眸中迸满血丝,瞠极时情状煞为可怖,像是在说给常恒,却更像是在自语:“淳化拔城,除去烧杀劫掠,一惯有坑埋活人的传统,以防他们日后失据这城时,城中犹存在可以追击他们的人口。”

      他说着,原本彤红的面颊一分分地白了下去,“昌平城,将成为一座死城。”

      常恒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胳膊,稳住他不断摇摆的身体,犹豫片刻,还是劝道:“若接受不了,就不要逼自己去看了——”

      他突然住口,紧接着,常恒神色一变,遽然回首,朝原野东方望去。

      风声,草声,以及越来越强烈的地动声,原野仿佛在不安地栗动着。

      扶桑也察觉到异状,转向东方。

      暖金色的地平线上,灰土雾一样扬起,飞灰之中,数以千万计的黑影上下颤动,像是密密麻麻的细小飞虫。

      眨眼之际,浮尘中的黑影渐近渐至,轮廓也清楚起来,是一队骑兵!

      常恒皱了皱眉,欲要带扶桑躲闪,对方却已朝那队兵马狂奔而去,状如痴狂,边跑边抖着声音急语:“是援军吗?是援军吗?”

      骑队刹那将至,为首之人扬臂打了个手势,狂进的军队便猛然急刹住马蹄,马嘶立时如惊潮,汹涌着一波波远去。

      为首那人竟自打马上前,高喝:“何人在此?”

      扶桑已奔至他近前,闻言激动道:“子梧!”

      马上人惊疑道:“扶桑?”他愣了一瞬,解鞍下马,道:“大祭司,你怎么会在这里?昌平——”他视及下方,话音戛然而止,脸色蓦地一变。

      扶桑像是被这句话骤然刺中般,身子一僵,面上喜色尽褪,重现出惊惶。他连退数步,喃喃自语着:“援军到了,那昌平城呢?昌平城……”

      常恒已赶上来,扶住扶桑,朝祝子梧道:“祝将军,大祭司乍逢此大变,精神有些恍惚,请您莫要见怪。”

      祝子梧面色复杂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扶桑。

      对方却突然急扑过来,按住祝子梧的双肩,愤怒诘问道:“昌平已破!你来得太迟了!淆阴行兵至此只需三日,我们等了你十多天,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来得这样晚?!”他双目赤红,而面无血色,厉声质问时,有同恶煞。

      祝子梧拧眉后退,试图挣脱开对方的手。但扶桑力道十分强悍,肉掌挤压着铠甲,被划开数道血口,他竟也觉不出疼痛般,纹丝不放。

      祝子梧正面迎上这通劈头盖脸的责斥,本就面色铁青,身形又被扶桑钳制,更觉不豫:“淆阴距昌平行军确实只要三天,但淳化大军虎视眈眈,我断不敢倾淆阴之兵相救,给敌人以回马可乘之机,只好绕远向定州请援。定州守将徐方起先不肯借兵于我,我在定州又耽搁了两日,方才借到远兵,夙夜无歇赶来,却到底为时已晚。”

      他兀地使蛮力挥开扶桑,扶桑被他推得趔趄后退。

      祝子梧换了种讥嘲的语气:“你可知徐方为何不愿借兵给我?”

      不待扶桑反应,他又自答:“徐方膝下只得一独子,名叫徐丰,弱冠之年迎娶了我的二姊,后三年,随岳丈一同出征淳化,折在了淆水之役中。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对我说,他心怀孤忿,食寝难安,恨至深处,不甘相援。”

      扶桑牙关打颤,说不出话。

      祝子梧凝视着他,缓缓露出了一个堪称恶毒的歹笑,他徐徐吐字道:“昔年栽柳,他日乘荫。昔时伐木,今朝承尘。大祭司,你如今切肤痛过,可有一点身受我当年之感?”

      他说着,反身上马,最后望了眼昌平的方向,痛惜道:“若我祝家军犹在世,山河家国,又怎会沦落至此?”

      敌兵还在昌平城中烧杀劫掠。祝子梧收回视线,轻蔑地瞟了眼魂不附体的扶桑,吩咐左右道:“匀出匹马给大祭司。”

      立刻有副将听命,翻身下马,牵至扶桑跟前。

      祝子梧不耐道:“我要去回守淆阴,淆阴贡不起您这尊大神,我劝大祭司还是回魁城吧,离此最近的守城是慧州,您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替您保驾,子梧要事在身,恕无法护送了!”随即,掉转马头,扬长离去。

      骑队亦随之回返,扬尘几乎遮蔽初阳,使晓日霭绰如月。

      扶桑跌跌绊绊地前行,常恒牵着战马缀在他几步之后。

      他们已如此漫无目的地行了半日。沦陷的昌平早已远眺不见,而淆水竟又曲折蜿蜒至此。

      扶桑停伫在水前,身躯几次摇摇欲堕,快要投身河中。

      常恒见状,便想上前将他拉回,而扶桑突然毫无前兆地高举起双臂。

      常恒错愕,扶桑却已全然忘记了他的存在,痴痴望着怒涛,手腕飞速翻转,腕间那对金镯随着动作零丁作响,鸣声锵然。

      只听扶桑念念有词道:“巫祝招君,背行先些,永啸呼些:魂无逃之!魂乎归来,无远遥之!”

      起初时,念声犹似呓语,三番后,便如咏叹啸歌,金钏也愈响愈急,鏦鏦铿铿,竟有金戈铁马之势。

      眼前的淆水如受所召,顿时波溅三丈,此起彼伏的骇浪荡上半空,奔跃、回旋、蹿跳、纵横。

      扶桑敞开胸襟,含泪啸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魂归来,入我体!”

      常恒愀然色变,在扶桑话音落即,河水再涨,波涛如怒,竟在半空扬起无数状如头颅、四肢、身躯的白浪。

      常恒摊掌,一把锃亮短刀即时现于掌中。

      就在这晌,那些白浪便已汇作一摆尾鲸波,呼啸而来,噬向扶桑。

      常恒飞身掠向翻浪,而在他与扶桑擦身而过的一霎,一道霹雳猝未及防、从天而降,直劈向扶桑颅顶。

      这变故惊现于霎那间,常恒去势不减,踏向那浪,手中的刀则回旋脱掌,格向那雷。

      白刃之薄,几同蝉翼,然而就是这一片薄刃,堪堪停在扶桑头顶寸处,挡住了劈来的炸雷。

      扶桑在恍惚中只闻得头顶爆出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让他再也不济,眩晕倒地。

      常恒足踏鲸浪,借力反身收刀,那刀承受了霹雳一击,兀自震颤,被常恒握回手中时,却奇异地平息下来。

      身后的翻浪在他一踏之下,轰然崩析,如雪山塌,顷刻化作了千堆雪沫,落泻逝去。

      常恒快步上前,察看扶桑的状况,确认他只是发热昏厥、并无大碍,表情才松动了些,抬眸望向天际。

      仅这一会儿工夫,天上便已聚起一角黑云,罩在二人头顶。那云中紫电间闪,闷雷填填,如在蓄势。

      常恒冷冷凝视那云,就在他的注视下,又一道霹震裂云劈来,如利剑直刺而下,去向伏地的扶桑。

      霹雳乍落之瞬,常恒便已提刀雀起,刀光破空,直向那霹雳,转瞬即至,竟使霹雳难当此势,于半空被砍出一个卷鞭般的柔软弧度。

      霹雳见状,顺势掉转攻略,使尾梢扫向扶桑。

      常恒的刀立时一改去向,朝霹雳尾端斩去,这一刀快如疾风,锋芒无双,毫无斡旋、周转余地。

      若是那霹雳仍不回撤,恐难逃断尾之劫。霹雳至此,终于收了攻势,迤逦缩回云中。

      钢刀啪地一声,深深钉入地面,常恒拨刀回眸,凛然望向黑云,寒声道:“霹雳剑已现,雷使何必再藏头露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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