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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国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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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矢,走石。马乱,兵慌。
仅一刹那,诸般变故便浮光掠影,闪现目前。
篝火簇簇,红光明耀峡谷,映在周遭兵士或仓惶或惊愕的面庞之上,也映着二崖间连绵攒起的森罗伏兵。
“有埋伏!撤退!”程群霍然上马,目眦欲裂,声嘶力竭。
瞬时,箭雨循声集中攻势,齐齐向他扑去。
程群咬紧牙关,一手擎火把,一手背长-枪,高喝道:“随我走!”言罢,冒着箭淋矢裹,催马当先而去。他手中的火炬将一身银甲照得赤亮,数十只乱箭顷刻间便射中了他的铠甲。
几乎是同一瞬,常恒跃马俯身,一把夺过柏舟手中的炬火,猛然掷向山头,随即朝他低吼道:“逃!”
柏舟原本还木愣愣地傻在原地,被他这一喝,惊得回过神来,哆嗦着去够马镫。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常恒已臂挟扶桑上鞍,快马绝尘而去。
座下马狂蹿于漆黑深邃的峡谷。
扶桑被常恒护在怀中,剧烈的颠簸里,耳畔尽是疾风的呜咽、战马的嘶鸣,以及士兵濒死前裂肺撕心的惨叫。
奔逃的铁骑群中络绎有士兵中箭跌落,即刻便被受惊流蹿的战马践踏蹄下。
扶桑探出头,想要匆匆回瞥一眼,然而映入眼中的,唯有急速后撤的黑暗。
他又只好仓皇地回望,程群那火靶一样的身影亦已远眺不见。
泪水猝然朦胧了扶桑的视线,他眼前浮现出陈伍长的死相——嘴骇然大张着,露出里面参差交互、藏污纳垢的牙齿,而脸上犹然维持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甚至未来得及有分毫的不甘和痛苦,身躯便轰然倒塌在地。
常恒蓦地稳住扶桑摇晃的身形,道:“坐好!”随即又劈刀斩断了几只挟风而来的流矢。
骑队风驰电掣,如困兽亡命于穷途,孤注一掷地奔往黎明前路。
而百尺崖间,炬火也一路追逐着他们绵延向前。烈焰与冷箭密雨般砸向他们,身前、身后、身侧,每时、每刻,都不断有中箭的士兵堕马,不断有烈火焚身的士兵颠仆着惨叫,不断有因重伤累累而凶性毕发的战马摔下所载士兵扬尘而去……
鲜血浸透积土,哀嚎响彻山谷。
而天上的圆月,却如一井无波的清水,兀自泠泠地倒映着人间的飞尘与屠戮。
长夜渐明,榣山即尽,淆水在望。
一路连番的围追堵截终于在天明时分缓缓落下帷幕,而倦极、创极的骑队也暂停下急驰。
常恒于山前勒马下鞍,在他身后,形容狼狈的兵士也纷纷下马。他们大多已丢盔卸甲,露出血迹斑斑的里衣;稍好些的,亦精疲力竭,只恍惚地望向渡口。
柏舟直接从马上滚落下来,跌爬几番,才踉跄到扶桑的马前,失魂落魄地望向扶桑,随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将一直浑浑噩噩的扶桑拉回神来。
他打马回首,看向榣山——秋风起兮,林叶飒飒,追兵或已在即。
风骤然飘举,将明的天色又瞬息昏暗。下一霎,劲风狂飙,豆雨如泼。
扶桑座下的战马嘶鸣着连连倒退,不堪风雨之势。
常恒见状,上前几步,拉起马缰,高呼道:“大祭司,可在此处渡河回城?”
扶桑哑声道:“敌兵随时追至,待风雨歇些,即刻渡水。”
程群挥退身旁为他包扎伤口的士兵,摇晃着站起,蹒跚着走至扶桑马前丈许,紧接着,遽然下跪,九尺男儿轰然跪地,如玉山崩。
扶桑不安地道:“程将军这是做甚?”
程群稽首,痛哭流涕道:“卑职无能,落入敌军圈套。淳化此次进兵并非意指淆阴,他们大费周章声东击西,设下埋伏,想来是要攻我昌平。”
他再叩首,哽咽着道:“敌军来势汹汹,昌平恐非安巢,卑职恳求大祭司,”
程群抬头,隔着风雨,望向扶桑,声如沥血:“率余部绕城离去,保全自身,毋要再回昌平!”
扶桑喉头上下滚动半晌,翻身下马,上前几步,意欲搀扶他道:“并非是将军的失职,”他哽咽道:“是我执意率兵支援淆阴,将军是为了保护我,才会择城中半数骠骑精兵前来。决策失当者,是我。”
程群脸上的血污已被雨水与涕泪冲刷去大半,黝黑之下竟浮起霜一样的惨白,他坚持跪在原地,恳请道:“追兵即至,请大祭司尽快整顿人马上路,切莫再耽搁了!”
常恒牵着马,朝扶桑走近几步。下一刻,他的步子一顿。
只听凄风苦雨之中,扶桑的声音接近呜咽,他苦涩道:“我已酿成此祸,焉能再在此时临阵脱逃,弃城中百姓、将士于不顾?我也恳请程将军,允许我留下,同昌平共存亡。”
程群闻言,额上青筋暴起,瞠目疾呼:“万万不可!大祭司您身上所系,乃是整个昭彰的安危!您断断不能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万一昌平城陷……”
扶桑厉声打断他,决绝道:“程将军,昌平不会沦落!只要你与我还活着,便不能让昌平拔城!”
角声吹似鸢飞唳天,战鼓擂如烈火烹油。
扶桑与程群伫立城头。残照当楼,关河冷落,淳化大军正在渡河,舟如密蚁,挤满河面。
兵渡少半时,昌平城门忽然洞开,千驾戎车鱼贯而出,彭彭隆隆,如辗雷霆,驶向甫登上岸的敌兵。
战车轮毂交错,卷起漫漫车尘。而转眼之际,淳化的兵阵也已落定,有条不紊地摆出盾阵。
战车即刻与盾阵相接,以排山倒海之势躐垮了最前一行盾士,掩藏在盾士身后的刀兵连忙奋起相搏,砍杀向车前辕马。
战马受创,嘶鸣着践踏向刀兵,这一行突起的兵列也尽数倒在了马下,有残喘者仍要举长刀击刺,被车上的士卒一击毙命。
扶桑道:“我已派人将我的亲笔信送到淆阴,子梧他最迟两天,便会得到消息。以昌平如今的军备,我们最多能守城几日?”
程群沉吟道:“一旬,若是军民戮力同心,昌平能坚守一旬。”
扶桑道:“够了,淆阴派兵支援昌平,最慢只需五日,我们能等到的。”
淳化兵阵后列,忽然攒起一行箭士,张弓贯矢,射向坐在战车上的昭彰将士。
箭矢如雨,战马嘶鸣。一名昭彰将士忽然举起战戈,高喊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吾等为大祭司而战!为东君而战!”
其余战士闻声,齐呼道:“为大祭司而战!为东君而战!”
转瞬又是兵戎相接。昭彰为首战车的右骖被刺,鲜血喷溅而出,战马奄奄倒地,战车右轮塌落,车上将士见状,纷纷跳车而下,各自孤身朝淳化兵阵冲杀而去。
围攻之下,焉得全尸。头颅、手臂、腿足……冲入敌阵的士兵瞬间便沦为了纷飞的尸块,殷红的血飞洒在夕照间,落入尽染霞色的淆水中。
扶桑遥望着赴死的车队,双目通红,悲痛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武士,当如此!程将军,我们断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常恒循着扶桑的视线看去,只见程群正怔忡地凝视着水天交接处,眼神绝望而空洞,仿佛正穿越虚空,望向不可名状的过去与未来。
扶桑唤道:“程将军?”
程群收敛目光,苦涩道:“大祭司,程某驻边多年,曾耳闻目睹过大大小小百许场战争,自问早已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可纵然是我,也无法忘记两年前那一战后的惨状。凭城远眺,赤血将淆水下流染成了淡绯色,风卷河浪,有同鬼魂在嚎哭。”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祝家当初的姻亲与旧部遍布在边境十三城,如今的守将,有几个不是那一战的未亡人?他们视祭殿为眼中钉、肉中刺,请恕末将直言,昌平早前便是一座孤城,我不敢去奢望援兵。而若真到了那时——”
程群跪地,沉痛道:“末将会拼死护送您离城,请您千万要保全自身,绝不可久滞于危城之中!”
扶桑的面色在夕晖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苍白,他久久一言不发。
而就在程群欲要再度恳求的时候,扶桑开口,打断程群道:“我与子梧,相识于幼时。他的祖父——祝老将军,将他送入宫中,为我伴读,我们同学近十载,不可谓不亲厚。”
程群闻言,迷茫地抬头,扶桑躲避开他的目光,继续道:“那时学堂上,先生授昭彰史,讲到王权与神权的内耗,情不自禁叹道:‘若再如此自相残杀上百年,岂不招致灭顶之灾?’”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留了意,那时子梧的嫡兄刚迎娶先王长公主过门,祝家投靠王权之心路人皆知,子梧那些天原本一直待我拘谨,那一课后,却主动堵住我,对我说,若有一日,我与他当真因为身份的对立而势同水火,他也一定会努力兑现我们少时的约定,无论如何,都要共昌昭彰。”
扶桑勉强扯起嘴角,若自嘲,又若嘲人,道:“纵然如今人事皆非,我也终不肯把祝子梧看作是为了一己私怨而弃黎民国家于不顾的人。”
他俯身,搀扶程群,坚决道:“而你我,只有存着向死的生念,昌平的百姓才不至于杳无希望。”
扶桑站在高台之上,面色凝重地俯视向脚下的万民。
即目处,大多是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与抱婴携孩的妇人,鲜少有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就连十六七岁的少年,都几不可见。
他们低垂着头,拥拥挤挤、拖家带口地站在校场中,时不时抽泣几声,又强行咽下。校场之内,一时如阴云如境,惨淡压抑。
常恒站在扶桑的侧后方,静静打量着他——比起二年前,他的轮廓更加鲜明,少年时代的青涩已被更加坚硬的质感所取代,就像沾有朝露的苇叶,新鲜、挺拔,但在常恒看来,依旧不堪一折。
常恒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他近日里颇有些无来由地烦躁,心绪恍惚,起伏不定。
回过神时,扶桑正说到:“……昌平之名,由来自东君。百余年前,昭彰与淳化战于昌平城北。两军排阵之时,被狩猎至榣山的东君偶然撞见,当即射下一箭,神箭当空而来,金光绽如日陨,两军骇然。神光过后,便见一金箭插在两军阵前。随后,便有缥渺神音从远山传来,东君命道:愿尔等念及苍生,勿再施涂炭戮业,使边境昌平安泰。”
常恒闻言,烦躁更甚,而高台下,原本低落的民众纷纷抬起了头,一双双迷离的泪眼在日烁下闪着光。
扶桑继续道:“东君佑我昌平城百年,今朝大敌来犯,我们的父兄子弟,皆已披甲上阵,戮力守城!我们的援军已在路上!相信有神君庇佑,定能使我,昌平昌平!”
高台之下,日光射处,当即一时,无人不响应呼曰:“东君庇佑,昌平昌平!”